平静里，日子过得往往很快。
转眼两个月过去，现在满路都是金黄银杏。
梁晴远从地上捡起一片拍照发给严永，对面没信儿。虽然能预料到是这种结果，但真的面临了，胸腔还是会被失望填满。吐口气不当回事走去医院，经过四个多月的化疗，梁鹏早已经没了头发，整个人也瘦骨嶙峋。
前阵子问医生他的情况，说日子不多了，最多能再撑半年。
梁晴远想半年就半年吧，六个月，一百八十多个日夜呢，总比转眼眉头紧锁痛死要好。
不知道是不是时间久了，习惯了，梁晴远现在能坦然接受梁鹏不久后离开人世的事实。所以与其悲观数日子，她更想尽可能多看看他的鲜活时候。
走进病房，清英正好在给他擦脸，她说我来，接过毛巾一点点擦下去，梁鹏笑着说：“也不知道我家的鲜花最后会插在哪坨牛粪上。”
梁晴远怒视，娇嗔：“鬼知道。”
梁鹏哈哈笑了两声说：“对，鬼知道，我做鬼了就知道了。”
梁晴远微怒，让清英管管，清英把凳子推过去让她坐下，“有事儿要跟你商量。”
梁晴远说好，人都坐下了也没等来他俩开口。隐约觉得不安，问什么事儿啊，梁鹏说：“就到这儿吧，明天办出院手续带我回家吧。”
梁晴远愣住，眼神移到清英身上，见她重重点头。
问为什么？
清英说：“早晚都要面对的，趁还没失去太多，早些收手吧，还能给你留点儿什么。”
梁晴远脸色瞬间冷下去，板着脸问：“谁的主意？”
他俩都不发言。
咽咽口水又重复一次：“谁的主意？！”
梁鹏伸手去握她的手，却被她躲了过去。
她站起来，双手叉腰看着窗外平复情绪，背对着她们咬牙切齿道：“半年！
只要我们不放弃，那就还有半年！”
“明天出院，爸爸答应你再撑半年。”
“怎么撑？！你告诉我怎么撑？！是靠你的毅力还是上天的仁慈？！”
她转身对他怒吼：“但凡你能撑住，当时你就不会得这个病！！也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多事儿！！”
终究是被气着了，红着眼骂他事后诸葛亮，“我们早让你查身体你不查，倒下了知道惜命了，前阵子还那么大求生欲的人今天怎么了？！怎么突然就怕了？！是怕你带走一切让我一无所有还是经不住化疗的痛苦了？！
如果是后者我同意，我同意你回家等死；但如果是前者，那我还是劝你把话咽回肚子里。
到这一步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什么钱财、房子……我都不在乎，我就怕你哪天走了，我没有爸爸…
没有依靠了。”
说到这儿，忽然意识到上面以为能坦然接受他离世的仅是以为，倘若真要面对，她还是没有半点勇气。
悲从中来，不想在他们面前流泪，留下一句：“你们自己好好想想吧。”冲出病房跑到楼下公共长椅坐下了。
她就不明白了，这都撑过了四个月，为什么到这节骨眼他们打算放弃了？
现在放弃算什么？算及时止损还是功亏一篑？
她想更多是功亏一篑。且不说之前的努力会化为乌有，今后回想起梁鹏，她率先想到的不会是温馨的父女情深，而是无尽的自责。
自责自己没有能力让他安心看病，到最后还得让一个病人为她着想；自责自己不够坚强，任由一点债务夺去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发觉刚才话说重了，还是不想留他们在苍白的病房，一步一个脚印爬上去，清英正好拿着暖瓶出来接水，两人在门口相撞了。
她伸手抢暖瓶，清英不给，让她进去坐会儿。
梁晴远说好，一进门，梁鹏指了指床头柜上的酸奶，“你妈早上给你买的，都怪我们说混话，刚刚都忘记让你喝了。”
纤细的双手颤抖着拿上，插好吸管递过去，梁晴远接过来吸溜了几口，那酸奶就见底了。
正准备揭开塑料膜做最后的清理工作，梁鹏啧了声让她扔了，“怪磕碜的，下回给你买一箱放这儿，别吸了，赶紧扔了去。”
梁晴远不要，“搁这儿的都是精华，精华不能扔！”用舌头舔的干干净净。
舔完还想给梁鹏过目，结果梁鹏不看，说她丢人。
“你才丢人呢！”梁晴远回怼，“我都不怕你们就怕了，你凭心而论咱们谁更丢人？！”
她这模样梁鹏还真就没见过，像惹急了的兔子四处咬人，反正状态不错，兴致来了，想逗她玩儿玩儿，就故意指着说：“你。都二十多了还舔瓶盖。”
“那也比某些人死到临头了怕治疗强。”
话音一落，整个病房空气淤滞了几秒，梁晴远用手边给他按腿边说：“你们就别多想好好治疗吧，行吗？
所有对策我都想好了。反正现在妈妈也不经常回家，那么大房子我一个人住慎得慌，所以等房贷还完了我就要把它转出去，用钱先租个小点的房子，剩下的钱就用在你的治疗上。
你也清楚，你这病不是什么小病，根本没有咬牙坚持一说，如果真让你出院了，那你就只能咬牙等死了，那何必呢？
这四个月的化疗咱都做下来了，当初咱做它的目的是为何呢？不就想的能拖一天是一天，能活一天是一天？
所以要我说，你们真没必要为了我那莫须有的未来牺牲生命。未来日子还那么长，只要我肯努力，想要什么没有？
但你不一样，不治疗了，那癌细胞就会疯狂的布满你全身，到时候万一又出了个骨癌什么的，你不就得活活痛死了？”
想想都觉得可怕，身子不由得一哆嗦，“我不希望你死，但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希望你是没有遗憾笑着走的，而不是眉头紧锁满脸苍白。”
很多时候，人的成长就在一瞬间。
或许是一阵风、一场雨促使人成长，亦或者一阵痛、一场病让人一下有了担当，梁鹏光就静静看着自家闺女都觉得这世界残忍又美好。
它的残忍在于不给人一直天真烂漫的机会；美好又在于每一处变化带来的喜悦。
本以为梁晴远就像小王子的那朵玫瑰，是他一手用玻璃罩养出来的，不曾想她远比他想的坚强；还以为她这单肩根本扛不住什么事儿，不曾想能抗，而且很能抗。
满心骄傲，忍不住模糊双眼，看她看的影影绰绰。吸吸鼻子拍了拍她手背说好，“我治！咱不只要半年，要长一些。”
梁晴远撇嘴一笑，热泪盈满眼眶，点头说行，“明天我就和医生说，咱要个能从根治好的办法。”
想象总是美好，如果世上真有能根治胰腺癌晚期的法子，那天下谁还害怕得病？
越想越难过，但现在还不是能倒下的时候，仰头把泪憋回去，问身边人有没有可靠的中介？最后从王斌哪儿要来了一个人的微信。
从银行贷的款这两个月早已经花完了，虽然再交两个月房贷房子就能到手，可医药费不等人、肠胃也不可能等她有了足够的钱再饿，所以目前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把房子转出去。
当然，她其实也可以找人借钱，但能找谁？谁能给她一下就借那么多钱？
她明白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其实很脆弱。与其横冲直撞把情分耗完，还不如暂且留着它，到万不得已再拿出来。
询问中介能不能转出去，中介说行，就是这价位可能会偏低。
梁晴远现在没有嫌低的资格，趁手上最后一点钱用完，让中介务必找到买家。
世上总是不缺有钱人。
没一周消息来了，是个橙城本地人想为儿子买婚房。虽然房贷还没还清会稍有些介意，但自己又不吃亏，先花小几万把房贷一次性还清后给梁晴远付了全款把房子过了户。
梁晴远没有多难过，可能经历这么多心都不会疼了吧，接过钱的那一刻除了松口气之外毫无其余情绪可言。
只是搬东西自己一个人会有些吃力，叫来搬家公司的，那价格听着就吓人。给人买几盒好烟叫人通融通融，最后谈定了，六百块钱搬下来送上去还该安的安装好。
租的房子离医院、地铁站都近，六十平月租两千五，梁晴远一次性/交了半年的一万五，平时交交水电物业就行。
终于不用为房贷留钱，她松口气看眼余额，还挺多，最近是不用再为钱头疼了。
放下手机收拾屋里，六十平总归打扫得比一百四十平快，前一秒收拾的窗明几净瘫在床上，下一秒手机铃响。
拿起来看是严永，反正没什么事，心情也不错，接了问：“怎么了？”
“没事儿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是不是？！”严永故作凶狠，看着窗外虽然黄了但还没落下来的银杏，“想你了呗，能怎么了。”
梁晴远抿嘴笑着嗷了声，严永问：“你有空没，教师节那天我想过去给你过节。”
梁晴远怔了下，气势瞬间冷下去半分。
日子一忙起来，人总是会忘记一些事情的。当老师这事儿像是她上辈子的一隅，尽管痕迹不多，但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眼下就这么被提起来，她甚至都快记不清自己站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模样了。
她苦笑，点头说好，“你先来，剩下的咱们再说。”
严永疑惑：“怎么？合着还有其他事情？”
梁晴远含糊不清的嗯了声，尾音上挑撒娇：“你先来嘛，好多事得当面说才行！”
严永最受不了她这样子，连连说好让她等着，“太想你了，太想见你了，”顿了顿，补充：“我说真的。”
梁晴远自然知道是真的，她何尝也不是？
当天画个精致的妆去机场接机，等那一班次人群都走散了也没见着他人影。
给他打电话，对面没人接。伴随夜幕的降临，心像是一点点坠入冰窖里，凉透了。
还是不甘心，双目放远盼着出口再等等，一等等睡着了。睁眼望去，天边一抹鱼肚白。
看样子是不会来了。撇嘴起身，再望最后一眼，人群里还是没他身影。
满心失望，一跨步，真的很希望能像电视剧拍的那样，身后传来严永大声唤她的：“梁晴远！”
但怎么可能呢？不来就是不来，还是别给自己加戏把失望又一次换成期望。提着包去厕所看一眼镜子，妆早花了，鼻翼两侧粉卡成球。
这阵子她又瘦了许多，虽然算不上皮包骨，但也离那差不多了。一米六七的身高，体重不过百，似乎只有九十六斤？
她不喜欢这数字，每顿饭都往死里炫也没见那体重秤上的数字往上累加的。反之，那秤像是撰写了一列等差数列的代码在里头，数字一次比一次低。
梁晴远知道这个的缘由，无非是压力大、愁绪多。
本想着这次见到严永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无巨细给他讲出来，顺带着空手套白狼跟他求婚，好有个万一让梁鹏安心，结果没等来人。
拿起手机再看一眼，这天都翻新了，还是没他任何一点消息。冷笑出声，不知道该怪他心狠还是自己承受能力低。
不管了，手捧冷水冲个脸，粉底像斑驳的墙皮掉一半留一半，大清早的能吓死人。
包里也没个卸妆巾，挤旁边的公共洗手液凑合洗了下，除了眼妆剩了一点其他都干净了。懒得再洗，拿纸擦干走出机场，旁边早摊已经冒着热气。买豆浆油条垫垫肚子，还得回家收拾下去店里，进地铁站等第一班驶来。
成年人根本没时间伤春悲秋，为了生计一忙起来谁还能想起感情那档子事？
就好比拿饭来比喻生活，爱情就是其中的添加剂，连饭都保不稳的时候哪还有心思想佐料的事儿？
总归是能咬牙撑下来的，只是索然无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