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床榻之上,层叠围笼着的鲛纱帷帐被拨开一道缝隙……病弱憔悴的女子虚扶着胸口,缓缓走了出来。

    持续的高热使人口干舌燥,现在温度好不容易降下一些,她连忙趁着神志清明,爬到桌边补充水分。

    壶里的水是宋韵不久前换上的,才没过多一会儿,便已经冷却掉了。

    宋辞咕咚咕咚喝下一大杯,抬起手背擦拭了一下唇间水渍,然后顺势落座到身后的椅子上。

    这场不大不小的风寒,可算是将她给搓磨的够呛。

    在现代无非是吃几片药就能解决的事,放到西丘,仅仅一个发烧,就活生生折腾了三四天还不见好。

    倒也不是请不起郎中。

    给她瞧病的是原宫廷御医,日日喝下去的药出自京中最负盛名的药材行……只是中药治本,若换做其他疾病,或许会根治的更加彻底。可换到浅显却迅猛的感冒上面来,说到底还是没有西药来得及时。

    “呀!阿姊!你怎么自己起来了?为什么没叫我呢?”宋韵端着铜盆和帕子走进门。

    宋辞抬起头:“我觉得轻快些了,就没想麻烦旁人。”

    “不麻烦。”小韵将盆放置在椅子上,绞了绞帕子:“要不是阿姊,哪里又有我的今天呢?”

    “来,擦把脸吧。”

    宋辞接过温热的湿帕子,敷在脸上蒸了一会儿,待温度略要散去之前,擦了擦脸和脖子,递还给了宋韵。

    可能是融入了原主的部分记忆,她在和小韵相处时并没有像与其他人那般疏远。

    两姐妹亲近自然,许多时候不需要过度客套。

    她没有向小韵做什么所谓的道谢,闲谈似得聊起:“听说昨日小锦去过学堂旁听了?回来怎么说的?还适应吗?”

    “小锦已经懂事了,知道机会难得。她很珍惜,也很高兴。”宋韵将帕子重新绞过一遍,顺手再次递给宋辞:“等过了试验,便算正式入学了,到时候要让她宿在斋舍吗?”

    宋辞擦擦两侧小臂,短暂思考一下,回答:“她现在年纪太小,还是先别宿在斋舍吧,等入学后我每日抽空去接她下学。”

    “倒不是骄纵她怕她吃苦,主要是公侯门户所设的学堂,阶级大于规章和礼法。她才十岁,若长久处于那种环境之下长大,难保不会养成压抑的性子。”

    “另外……我也怕没个大人撑腰,那些王公官员子弟们会欺负她。”

    “先增长学识,拓展交际要紧,至于那些攀高踩低骄奢淫逸,能远离还是得尽量远离。”

    宋韵接下帕子,温柔顺从:“阿姊说得是,等她以后入学了,我来负责每日的接送。阿姊那么忙,还是别来回跑了!”

    “说到这,小韵,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了吗?”宋辞不止一次的劝她,替她感到惋惜:“照我的意思,你们两姐妹索性一起进学堂念书,来回还能有个伴。”

    “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你不要因为怕给我添麻烦,心里有负担,就故意让出机会不肯去。”

    “既然已经求了萧公子,那就无所谓是去一个还是去两个。我好不容易将你们从北境带出来,就是为了让你们都过上好日子。”

    “姐姐知道你懂事,会替家人着想。但咱们姐妹三人一荣俱荣,以后你们有出息了,我这做姐姐的不是也跟着沾光嘛!”

    宋韵眼中涌起潋滟的波澜,显然受到了感动,深深叫了一声:“阿姊……”

    “好啦。”宋辞撑着一副病容,笑得有气无力,语句却令人格外有底气:“你放心,进学堂的银子,不管是你还是小锦,姐姐都会努力赚出来。你们呢也好好念书,姐姐不求你们借此高官福禄,但至少能从从中懂得许多道理,今后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遇到困难,都能从容面对,妥善的解决。”

    “听话,就和小锦一起去吧。”

    宋韵垂头绕了绕手指:“可他们都太小了,我在启蒙的幼学堂,多少显得有些不合群。”

    “合不来,不合就是了!短短几个时辰,咱们把诗词算术记下就行了,不考虑那么多!”

    宋韵叹了口气,下定决心似得,对宋辞表明:“让阿姊失望了,我可能注定不是念书那块材料。就让小锦一个人去吧,我留在阿姊身边给你帮忙,照顾起居。”

    宋辞笑了:“我不老不小的,也不是什么身娇肉贵的千金小姐,怎么还用得上别人照顾起居?”

    “罢了!”

    住声思虑片刻,她知道这种东西全凭自愿,不是逼迫就能有好结果的。

    想当年在现代时被打着骂着上学,虽然一路读下来了,但回忆起来总归不快乐,成绩也是马马虎虎。

    西丘并非强制拿文凭说话的社会,尤其女子。除了少数的官家贵女,剩下腹中几乎都没有太多墨水。

    宋辞不想用为她好的名义,逼迫宋韵去做她不愿做之事。

    于是通情达理妥协道:“不去学堂也可以,改日我来教你些算术识字。等字识的差不多了,再从这里挑些书卷回去慢慢啃嚼。”

    “咱们不听先生的讲学,也不参与堂考抽问,自己在家看些书懂些道理,这对你没有坏处。”

    “就像我当初跟小润说得那样,不管是照看生意还是操持家事,学者和白丁间的思路决断是截然不同的。”

    “待你学得差不多了,食肆这边也渐渐熟悉,到时候,你就来帮我打理食肆。”

    “这么大一桩买卖,身边还是该有个贴心人……任外边的那些再精明能干,总不如血浓于水的亲姐妹。”

    “有你帮我,我也能踏实轻松些。”

    宋韵内心里仍渴望着上进,听她这么说,感激又庆幸:“我一定会好好学!一定会努力!争取早日能替阿姊分忧!”

    “小韵真乖”

    两姐妹一派和乐之际,房门再次被打开。

    来者手中捧着木质方盘,其上莹润薄透的一套白釉碗碟中,分别盛放着清粥和小菜。

    迎头被温馨的余热灼烫到,何盼当即错开视线,不自在地转头意图离去。

    宋韵看看宋辞,又看看门外的何盼。

    通过夜半的姐妹闲谈,她简单的了解过二人的相识与矛盾。

    性子温和良善的小韵不愿见她们此般,赶紧端上铜盆,三步并作两步地抢在前头。

    她笑笑,语气柔糯:“难怪阿姊常说你们是最好的朋友,事事替她着想。今日一见,盼姐姐心思果然妥帖周全。”

    宋韵身量生得婉约小巧,因自幼受到压迫,养出一副低顺的脾气。纵然后续脱离开宋家,说话做事贤淑中依旧夹杂着怯意。

    何盼本忌惮着两人亲近的身份……毕竟人家是正儿八经的亲姐妹,即便一嫡一庶,好歹血脉同源,总比她这个不沾亲带故的要强得多。

    所幸,这姐妹三人没有嚣张跋扈的,两个小的温驯天真,宋辞一腔热诚,顶多有点子倔脾气……

    小韵微笑着点头问礼,随即捧着盆子款款离去,可谓是给足了台阶。

    如此一来盼盼便不好离去,硬着头皮端方盘走了进去。

    垂头默不作声地将餐食摆到桌上,宋辞一番话在喉头反反复复斟酌,不知该怎样说出口。

    回想起两人吵架的那天……确实,她不太客气,可对方也没客气啊!顶多算是半斤对八两,绝不是她单方面欺负人!

    半碗白粥轻轻放置到眼前,米粒熬煮到仿佛闪烁出荧光。周围搭配上一小碟凉拌菜芯,一小碗蛋羹,以及几颗点着豉汁香醋的白煮虾仁。

    宋辞知道何盼不是她的佣人,也不是店内伙计,她没资格对人家颐指气使。

    甚至,她接受这些,并不理所应当。

    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扭捏又真挚的道了声:“谢谢。”

    盼盼的动作顿了顿,缓慢抬起头,看她。

    随着胸腔中鼓动的节奏,一下,两下……似乎,凝结着的残冰,开始产生了裂痕。

    “我料想你烧热没退,不喜油腻,便试着做了些清淡的来吃。”

    宋辞抬起头:“这些天的吃食,难道都是你做的?”

    “嗯。”坦率如何盼,径直点头认下,却悄无声息移开半分视线,用手指推了推盛菜的碟子:“染了伤寒以后,嘴里最是没味道。尝尝这菜芯,我只用水过了一遍,清脆多汁,只是不知道调味合不合你胃口。”

    宋辞拾起筷子,将菜芯放到口中咀嚼。

    在咯吱咯吱的脆响中,何盼示弱的声音小心翼翼传来:“宋辞,那个……”

    “去退亲那天,我说了一些气话,当时一时情急没有过脑,事后想想是我不对,我不该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你的身上,还话中带刺的伤害你。”

    “虽然我为你好,希望你能跃身挤进权贵,但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尤其我不是你,不懂你怎么想,更不懂你想要什么,无法代替你做出选择。”

    “现在看来,权贵圈子的弯弯绕绕繁多,有司空府从中作梗,侯府的门不是那么好进的。就算进去了,往后的日子也未必好过。”

    她的话音抻得又匀又长,始终带着疑惑不定的意味,像是在试探,也像是在为自己留后路。万一宋辞不理会她,不原谅她,到时也好改了口径,不至于那般卑微惨败,落于下风。

    宋辞却并不想跟她苦大仇深。

    盼盼是她的好朋友,两人因这等事闹掰,她心中一直很内疚。

    “我也有不对,明知道你为我好,但就是拗不过那股劲,还在争着抢着呈口舌之快。”

    “真的很抱歉,盼盼。”

    何盼舒了口气,笑笑,松缓下来的身躯落座到她的身旁。

    “你没什么可道歉的,就是我不对。”

    “嘴里说得好听,其实无非就是攀附权贵,还硬要跟你拧着来,试图说服你顺从我的意思。现在想想还是你的主意正,这才没走了错路。”

    “靠男人不如靠自己,与其早早嫁人陷身囹圄,不如在自己这方天地里有所作为。”她抬手比量了一下:“你在厨艺上天赋卓然,将这食肆经营的也是井井有条,若换做其他人,就算天上有这么件好事掉下来,恐怕他也是遭受不住。”

    “相信不加时日,你一定会用自己的能力,将钱尽数还完,把食肆完完整整的拿回来,并且发扬光大,赚得盆满钵满……”

    宋辞边用饭,边听着她的鼓励,再或者说是带着讨好的解释……她没做声,只是笑。

    她知道何盼这些话,是在给当初说她“只会靠男人”做出的找补。

    都说吵架时的气话不能当真,可宋辞认为,越是气急时说出的话,才越是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她虽然也想与何盼重归于好,两人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

    但……伤过心所产生的裂痕,缝缝补补的弥合上了,却永远留下一块丑陋的痕迹。

    宋辞总是说自己通透豁达,偶尔亦会有小心眼的时候。

    外加何盼喋喋不休的安慰,称不让她受外界的影响,莫要听风言风语……

    她私下里阴暗地揣度,觉得何盼之所以能来与她和好,定是觉得如今的她凄凄惨惨,丢脸丢遍了整个西丘。

    休说现在成了所有人的谈资和笑柄,就算是往后,恐怕也没哪个门户敢要一个这样的媳妇……

    于是,何盼从中找到了一点平衡,又可以心平气和的跟她继续做朋友了。

    宋辞喝着粥,没有过多表现出什么,和善平缓地接着她的话。

    两人看似重归旧好。

    ……

    连续过去两三日,宋辞的伤寒终于熬过了最严重的劲头,渐渐恢复了康健。

    与此同时气候也在秋初的乍寒之中,迎来第一次回暖。

    她在院中眼巴巴地望着酥山,热得大汗淋漓。

    小韵在旁劝她:“你的伤寒还没好利索呢!酥山的事算是别想了!”

    “可是我热啊!真的好热!”

    “吃一口!就吃一口?”

    钱婆婆将摇摆的蒲扇凑近她,轻缓地给她扇风,笑道:“你这丫头,怎么比小锦还难打发!”

    “好啦!先忍忍,等你好全了,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没人拦你!”

    说着,萧让尘带着息竹辰云从外面走来。

    在场都是清晖镇上的老熟人了,前些天也见过面,他点了点头,依次用眼神问礼,随即来到宋辞身边,微弯下腰:“身子如何了?”

    垂下之际,发丝间的辫绳落到她的眼前,随之而来的,是扑鼻的天泽香气息。

    她闻着熟悉的味道,柔软的唇瓣近在咫尺……宋辞忽而想起什么,心间一滞,不由自主向后仰了半分,屏住呼吸。

    顿时,她面颊爬上红晕,汗流得更多了,感到整个人热得发光……

    避开视线,她顺方才讨论吃食的话题,欲盖弥彰扯走思绪。

    “有了!”她立起一根食指,精神慌乱且雀跃。

    萧让尘眉心微微一拧:“有什么了?”

    宋辞逃之夭夭:“想起个消暑的吃食,我这就去做!”

    “我才刚来。”他故作不悦。

    遁走的宋辞又再次退回来,撂下一句:“留下吃饭吧。”

    随即走向小厨房的方向。

    “阿姊,我来帮你。”小韵紧随其后:“我们要做什么呀?”

    宋辞抚着躁动不已的胸膛,隔着层层皮肉,甚至都觉得它呼之欲出。

    强压下情绪,她回过头,口齿轻轻开合:“今年的最后一季暑热了,就做些凉皮吧。下次再吃,也许就是明年夏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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