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东家,依小的愚见,咱们现在就应该当机立断,立刻推出凉皮!与归香居分出个高下!”

    “胡掌厨的说法,我也赞同。东家!眼下咱们的处境颇显尴尬,我今早赶来上工,路上听到百姓们议论的风向,这归香居已大有压过我们的势头,若再不反击,定是要落人之后了!”

    “是啊是啊,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耽误不起了呀!”

    “再说了,凉皮本就是东家您最先创出,在咱们食肆兴起,也不知道归香居搞得什么名堂,竟先我们一步挂上菜牌!”

    “难不成是伙计当中出了内鬼?高价售卖方子,泄了密?”

    “东家一定得好好查查!这种渣滓,绝不能轻易放过!”

    卯时许,津津食肆议事厅。

    未开张做生意之前,宋辞与伙计们按惯例,行一些汇总与部署事宜。

    整个店面上下,从掌柜到帐房,从几位掌勺到四个杂役头目,尽数汇集于此,为宋辞和食肆出谋划策,进献良言。

    主位上的宋辞正襟危坐,一袭沉稳的石榴红襦裙,裙头刺着满绣,外着纱罗大袖衫,摆足了当家作主的架势和脸面。

    随着底下伙计的言谈,目光追随而至,发钗坠子垂下的红玛瑙轻轻摇动,时而贴近耳朵,时而轻触侧颊。

    这边说罢,那边又起。

    宋辞始终没有发表任何立场,静听所有人的意见。

    “胡叔的话不无道理,咱们确实都憋着一口气!只是,百姓们不了解真相,只知道他们在前我们在后!难保不会笑咱们跟风效仿,砸了这块金字招牌!”

    “咱们偌大食肆,名声在外,就算舍弃一样新品,照样风生水起,何必掺和进这淌浑水里呢?”

    “老李,这可不是掺不掺和的事了!归香居这一遭明摆就是冲咱们来的!百姓们已经开始将两者放在一起比较了!此时唯有应战!不容退缩啊!”

    “津津食肆的美名众所周知。”其中一位掌勺摊了摊手:“就算不与他计较,也掉不了东家一块肉!可同行如冤家,你不斗他,他得意了拿你好欺负,却要来斗你!咱断不能开这个先例!”

    “不行呀廖师傅!东家半月前在马球场受了伤,至今尚未痊愈,还要日日服用汤药,你不能光想着胜负,总得顾着点东家的身子吧?”

    姓廖的掌勺一拍胸脯:“不用东家,就凭我,带着手下那群热灶帮厨,一天就能做出几十上百份!对付他们?足够了!”

    “说起来,我教出的那几个小徒弟,有人不忿,前几天趁打烊后去归香居尝过,远没有照东家方子制出来的好吃!他家凉皮又粉又碎,不够弹韧,滋味也不浓,还舍不得加胡麻酱!咱们要是推新,那可是稳赢啊!”

    “人言可畏!我以为被捷足先登了的东西,咱们不能再碰了!叫人嚼过一次的馒头,谁还愿意嚼第二次!”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

    “你才糊涂!”

    “我看你就是胆小怕事!没骨气!”

    “这和骨气有什么关系?我这叫为大局着想!”

    你一言我一语,厅中吵得不可开交。

    “行了行了!各位都省省吧!”掌柜声音微微拔高,双掌在半空中止了又止,这才令局面重新安静下来。

    他稳下众人后,看向宋辞:“东家,大伙态度各异,但也都是为了您,为了咱们食肆着想。”

    “最终的应对计策,还需您来定夺。”

    厅中十数目光纷纷聚集到上座者身上,见其明灿如华,容色天成,悦目的同时,亦因能力手腕,让人信服。

    “大家所说,各有各的道理。”

    “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掌柜拱了拱拳,代替众人问出心中好奇:“愿闻其详。”

    宋辞更改了几分坐姿,将手臂攀搭上扶手,声色庄重中不失柔和:“斗,是一定要斗的。此事本就是她不仁义在先,我反击也算不得卑鄙,只能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但方才大师傅的顾虑也不为空谈,咱们确实得力保自身清誉,不能叫人说是跟风。”

    “所以啊,不由咱们跟归香居斗。”

    帐房疑惑:“那……让谁去斗?”

    宋辞笑了,扬了扬手:“普天之下的餐饮商户。”

    “啊?”厅中众人听了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皆露不解之色。

    在场的都是自己人,而且还等着开门做生意呢,宋辞也不卖关子,径直吩咐道:“小常,过会儿我将凉皮的方子写下,你抄录二十份,给京中各大酒楼食肆送去。”

    “东家,这,这……”常少安身子微微从椅上抬起,焦急又吃惊:“方子可是食肆的命脉!您这么做,无异于自断财路,给旁人送银子啊!”

    宋辞朝他的方向偏过头,扬眉:“秘方,才是命脉!一旦公开了,那便一文不值。”

    她咬紧了秘方的秘字,强调特殊性。

    “能为我一人所用,自然是我的财路,可现在整个京城都知道,凉皮是她归香居创制出来的,与我无关。如此,倒也无所谓了,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我一没打压归香居,二没诋毁,往后她照样可以售卖凉皮,说起来也算是我仁至义尽了。”

    常少安还是觉得有些可惜,啧了一声:“真是便宜她了!”

    宋辞无所谓地笑笑:“少安,这你可就想错了。”

    “凉皮乃过季之物,早前不过是气候回暖,我一时兴起做出来的,本就没打算当成新品推出。”

    “再有个五六天就要中秋了,紧跟着就是寒露霜降,然后立冬。你以为,凉皮还能蹦跶几天?”

    “诸位放心,咱们食肆不会就此落败!”

    “接下来,我早已有顺应季节的新品打算,待我身子好些,便会着手进行。”

    “至于凉皮,就让给他们吧。与其让她一枝独秀,不如百花齐放……说起来还算是我做了善事呢!”

    见她豁达大方,言笑晏晏,众伙计不禁将心揣回了肚子里,同时佩服起她的远略和胸襟。

    “听东家这么说,我们就放心了!”

    “还是东家您厉害!我们这些人绑到一起,都比不过您!”

    宋辞嘴里虽谦虚着“哪里哪里”,但实际还是喜欢听人夸自己的。

    笑着笑着,她想起了这几个日夜以来,深思熟虑出的一个决定。

    “小常。”她略收起几分笑容:“还有一件要事,托付给你去办。”

    “东家尽管吩咐。”

    “你照着我说的几家酒楼,登门详谈,跟他们说,可以将咱们推出超过半年的吃食秘方交给他们。”

    此话一出,场上再次一片哗然。

    有觉得宋辞摔到头,脑子不清醒的。有觉得宋辞被夸几句,当好人上瘾了的。

    总之个个都觉得她疯了……

    “三思啊东家!咱们津津食肆以规模立足,虽说做些常规吃食也能度日,但提起扬名,靠的还是您独到新奇的菜式!”

    “您如今这么做,这不是……这不是损害自己,捧起对家吗?”

    面对疑义,宋辞不慌不忙:“我还没说完呢。”

    “先找几家交好的,听听风声。不可行,轻轻放下,若可行,大肆推广。”

    “我不是白给他们,给方子的同时,我要占那家店面后续收益的二至三成。”

    她顿了顿,语气比起方才的慷慨激昂,转得柔和许多:“我想过了,半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真不短。回想上个半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我也接二连三推出了太多的新菜式。”

    “人不能一直止步不前,咱们食肆也一样。”

    “往后我越出越多,咱们的菜牌挂的越来越满……这其实对经营不太有利。”

    “大酒楼菜式要多要广,但太多太广,不仅采买备菜不易,每日后面东一榔头西一扫帚,忙得也是焦头烂额。”

    “所以我认为,咱们食肆,不求多和广,而是在精在简,只取最火热赚钱的。”

    “往后除去西丘固有菜式,剩下我所推出的新菜,每上新一样,就要被替换下来一样旧的。当然,应季替换的情况除外。”

    “那这些被替换下来的怎么办呢?从此消失吗?”

    “不,而是交给旁人去做,咱们从中分成。”

    宋辞有宋辞的想法。

    自从偷溜出去那天,看到凉皮,以为又出现了另一个穿越者……回来后宋辞一直心事重重。

    即便后续证实虚惊一场,与她争斗的是窃取她秘方的何盼。

    可这也给她提了个醒。

    现在没有出现,不代表以后不会出现。

    万一什么时候真的悄无声息的多出第二个穿越者,自己掩藏在众商户之中,总不会像如今这般招摇,一目了然。

    退一步讲,就算没有其他穿越者,她这么做也只有利,没有弊。

    原因其一,现代的美食太多了,只要她还待在古代一天,就不会停止推新的脚步。

    等往后推出的越来越多,从一样到十样,从十样到一百样……

    设想,如果食肆的菜牌挂上几百样现代菜式,每种的用料制作方法大不相同,到时候又该怎么采买囤货?后厨又该怎么备菜?铛头们又该怎么忙活?

    舍掉?例如清晖镇时的炸酱面油泼面,辣炒年糕,红豆年糕汤等等……自从来到京城,就再也没做过。

    菜式蒙尘,可惜,又无能为力。

    现在只有几样,后面越来越多,只会更加肉痛。

    思来想去,不如放出去,让大家都能做,自己从中分成。

    原因之二呢,也是她因偷窃秘方风波,悟出来的道理。

    那些秘方说是她的,也能算得上是她的。因为这里只有她来自现代,这金手指对其他人虽不公平,但世上哪里又有绝对的公平呢?她有别人没有,这就是铁一般的优势。

    但若说不是她的,每一样,都并非她发明创造。

    这样一来,自私还是无私,全凭己心。

    权衡之下,宋辞还是决定,将旧方子抵出去做交易,自己只做新品。

    如此,对她来说,掩护,心安,变废为宝。

    对其他商户来说,一起赚钱。

    两全其美。

    思绪收回当下,宋辞解释道:“去和他们谈,签三成契约的,每每有方子推新超过半年,便可来取,第一年交定数银子,第二年用前一年分成来换新方子。签二成契约的,则要超过十个月。”

    “开始是京中酒楼食肆,待推广开,街巷小铺和摊位也可签署。等京里的做完,贴出告示,整个西丘的商户,均可参与。”

    “我们常有推新,送些蒙尘的给旁人,也算互利互惠。而且过去半年之久,咱们的名气和银子也都赚出来了,后续能广泛播种,静候收获……一家两三成兴许不入眼,十家呢?一百家呢?普天之下呢?到时候又是何等景象?”

    “这样免得顾此失彼,独守荒废的方子,还能壮大咱们的声势,不好吗?”

    “反正咱们在朝廷有熟人,各家税收一目了然,也不怕他们弄虚作假糊弄人。”

    一番讲完,伙计们被点醒,联系起前后,纷纷感叹宋辞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竟能有如此老道高深的经营之道,无不佩服。

    余后,食肆到了开张的时辰,大家感叹着赞扬宋辞,彼此凑在一起谈论着离开议事厅。

    齿轮转动,各自归位,该招呼食客的招呼食客,该算账的算账,该烹制的烹制……常少安则是去宋辞书房取来秘方,马不停蹄地送去给各家。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宋辞对外宣称自己落马的伤势好差不多了,也开始钻研起即将上新的点心。

    没两日,她那在朝廷的“熟人”终于闲出空当,来食肆与她见面。

    寻到宋辞时,她正坐在烤炉边的矮凳上,靠着墙翘着脚,手里端着一卷书。

    火光摇曳,在她的脸上映现出跳跃的暖黄。

    小丫头青丝束起,利落的一袭衣着,显得清秀且干练。

    萧让尘不忍打扰那安静美好的场景,倚在门边含着浅笑,静静注视。

    她看了两行,抬眼关注饼干烤的怎么样了,余光瞥到他的身影,吓得手里书卷差点掉了。

    “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他这才离开门框,走进去,来到她身前:“听说,有人挨欺负了?”

    “谁啊?”

    “不知道。”他故意道:“只听说有人的秘方被偷,还被别人抢先一步使用。”

    宋辞抿抿下唇,拉长嘴角,眼睛轻飘飘翻他一眼。像是不满,像是赌气,也像是在撒娇。

    “要不要我出面,替你争个公道?”

    “别!千万别!”宋辞连忙晃了晃书卷:“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她无可奈何,站起身与他对视:“那不一样!”

    “我说了,我要成长,不想当被你护得滴水不漏的废物,这种小事我能处理,还不至于劳驾到你!”

    萧让尘点点头:“我听说了,你的做法很果决,效果很好。现在不单是她,整个京城都盛行起了这方子,并且回馈说滋味口感个个比她的醇厚浓郁。”

    “眼下风向大变,都说津津食肆能做出的东西,旁人做不出。而归香居做出的,人人都能超越。”

    “简而言之,她还是比不过你。”

    宋辞笑笑:“嗯,先说去吧,等过几天,我能做出的东西,旁人也都能做出来了。”

    “那不一样。”他宠溺赞赏地看着她:“这次,归香居在前,众商户在后,唯有你没有参与其中,外人并不知方子是你给出去的。可你要联合各地商户共同致富,这可闹得人尽皆知。”

    “若事成,不仅每年多出数十倍的收益,还让举国上下都知道出自你手吃食的精妙之处,可谓名利双收。”

    “我的小辞,真厉害。”他看她的目光,恨不得把她吞进肚子里,到最后克制再克制,只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对了,前些天你让人来问我关于宋家的事,我查到了。”

    萧让尘百忙之中,还是差人去探听宋然出现在二皇子府的来龙去脉。

    原来在二姨娘下狱病死在牢里后,萧让尘宋辞,钱婆婆宋韵宋锦一干人等也相继进京。

    没过许久,二皇子府找到宋家余下几人,威逼利诱,让章公子牵头,带着宋家全家老小一道进了京。

    他们给章公子在朝中谋了个小职,平素几十上百两的供应宋姝花用。另一边推脱给宋贤宋然找最好的学堂,甚至还说要帮二姨娘翻案,洗白冤屈。

    所有人当中,唯一不好过的就是宋朗山。

    想他一个远近闻名的大师傅,工艺出众,深受十里八乡信赖,手下学徒一批又一批,算起来几十不止……到了京里失了主顾,丢了用具,成为废人一个,整天在院子仰人鼻息,过得是郁郁寡欢。

    “他一向当家作主惯了的,沦落至此,也实在可怜。”

    萧让尘却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回想当初种种,能进京安稳度日,他命够好了。”

    “与其担心他们,不如多想想你自己。你以为二皇子是什么善类?平白找来他们好吃好喝的养着?”

    “将来,你和宋家人难免有一战,你得做好准备,谨慎应对。”

    宋辞点点头:“我明白。”

    身侧,火光依旧燃得欢快,木柴噼啪作响,令周遭逐步升温。

    对视间,情正浓时,萧让尘替她拨了拨垂下的碎发,低声道:“再有几天,就是中秋了……”

    “嗯。”

    “中秋过后,便是陆家与蒋家结亲的日子。”

    “哦。”她视线移开:“那又怎样。”

    “我自然是要到场的,你呢?要随我一起去吗?”

    “我?”宋辞重新看了回去:“我去做什么?”

    萧让尘佯装吃味:“舍不得看他娶旁人?伤心?”

    “嘁。”她撇撇嘴:“我才不会呢。”

    “不过,我确实挺为他可惜的。”

    “他为人明朗善良,聪慧富有才华,还曾是我最好的朋友……虽然我和他并非男女之情,但我仍然希望他能有一段如愿的姻缘。”

    “如此受胁迫,逼不得已,实在不是我想看到的。”

    萧让尘点头,表示能理解,安慰她:“放心吧,权宜之计,以后相信他会逃脱牢笼的。”

    听他这么说,宋辞脑筋一动。

    其中言辞不甚明晰,她却立即懂了弦外之音。

    或许,他和陆行川友情依旧,阵营相同,没有因为她而闹翻。

    两人在计谋,用假装入笼来设笼……

    如果那样便最好不过了,她也不会再因此自责,耿耿于怀。

    “他是不是不想看到我?如果是,那我别去的好。”

    萧让尘拉起她的手:“不论他想与不想,有些事总要面对,要想办法解决。”

    “既已决意与我在一起,逃避的了一时,逃避不了一世。”

    “我们一起去,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他们,你和我,我们的关系……好不好?”

    宋辞脸颊有些泛上绯红:“我们,什么关系?”

    萧让尘拉着她的手向两侧张开,带动环上自己的腰,然后拥上她,在她的耳侧轻轻的,一字一字道:“我是你将来的夫君,而你,是我未过门的夫人,是我的王妃……”

    宋辞顿时犹如顶了一遭雷劈似的,全身从上到下酥麻,起了鸡皮疙瘩。

    她一把推开他,慌张无措地左瞧瞧,右看看,然后大叫一声。

    “啊!我的饼干糊了!!”

    她忙不迭去抢救她的饼干。

    某人则扬了扬嘴角,仿若掉入蜜罐般甜蜜,宠溺地看着她的背影,然后紧随其后,怕她烫伤,夺下了她手中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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