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破晓,薄雾迷蒙。

    赤金色辉光撕开天际一道缝隙,将半空中的水尘照耀得闪烁生光。站在高处远眺,均匀串联漂浮,化为披在都城之上的一层锦纱。

    承天门上晨鼓擂震,与六街遥相呼应,唤醒崭新的一天。

    宫城前成千上万军士列阵,皆为各营各伍的将领,麾下共计十万雄狮,特此集结以对抗北荻。

    宋辞居高而视,初见壮阔恢弘却并不觉得震撼,只感到无比揪心。

    大阵为首之人傲然屹立,如圭如璋,统帅重甲着身,六余尺佩剑直竖身前,双掌交叠于剑柄上方。

    他一改往日清绝,十足干练肃杀,红色窄条抹额自眉心一块镶金宝玉,环系在后方与战氅随风飘扬。

    重启尘封的战甲杀回疆场,宋辞透过这场景,仿佛看到他口中那个“曾经的自己”。

    原来奢靡优渥是假,表面的祥和是假,寻常争来斗去的小心思更是如同儿戏。

    权贵间从来不像宋辞所接触到的那样鸡毛蒜皮,而是动辄丧命,天翻地覆……

    她远远望着他,五味杂陈涌上心头。

    吸了吸鼻子,觉得透着晨雾的空气里湿润润的,好像她那双潋滟的眼眸。

    身旁的皇帝听闻声响,偏过头来看她一眼,恩赐似的开口:“去道个别吧,朕破格允准。”

    起初,宋辞先是诧异,又有些惊喜。随着余味落尽,渐渐品出一丝不明的意味。

    她周正地行了个礼:“民女谢陛下恩典。”

    谢完,退身迈向门楼的台阶。

    从沉稳端庄,到加紧步伐,一路小跑,最后不管不顾地朝他狂奔……

    迎向曦光,冲破屏障,风吹起她的发丝袖口与裙摆,带着周身芬芳与一腔炽烈,在公侯百官军中众将的注视下,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盔甲好凉,好坚硬,撞在上面额角红了一片。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让她委屈地流出了眼泪。

    环抱住那个身影,贪婪地吸取着他的气息,宋辞心想,她不喜欢皇帝的说法,一点也不喜欢!

    道别?

    说的好像要天人永隔了一样!

    短暂的分离是要道声别,但比起道后永别,她更喜欢再见,别后也能再度相见。

    她从那个怀抱里仰起头,咫尺相对的高大身影背对晨阳,周身勾勒出神祇般光辉。

    萧让尘沉默着没有说话,宋辞也是。

    四目相视之际,她突然很后悔与他的争执和冷战。

    ——

    时光退回到半月以前。

    飞霜殿先后发生两起对皇帝的暗杀,一场为刺客潜入,一场为在香料中下毒。

    当时宫中戒严封锁,皇帝的身子骨又每况愈下,宋辞以为自己是为数不多的目击者经历者,每天尽心竭力,绞尽脑汁,通过各种角度入手,试图将案子破解开,帮助圣上也帮助萧让尘。

    期间,她完全信任萧让尘,因为她知道皇帝的死对萧家与他只有弊没有利,所以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甚至还几度在他进宫的时候与他推理探讨。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她的直觉,外加时局都在告诉她,幕后主使必定是几位皇子当中之一。

    他们是天子血脉,就算有人犯了错,在皇帝殡天后依然有争夺皇位的资格。

    萧让尘则不同,他的监国重权是皇帝给的,只要皇帝还在一天,他就始终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待老皇帝一死,有能力的新皇继位,收回麟符……区区萧让尘,无名无份,哪怕手下有一众势力,难道还敢公然谋反不成?

    就算他野心滔天,真的敢篡权,届时麾下亲信与拥护正统的臣子群起攻之,甭说起兵,光是民间百姓的吐沫星子,都能活生生将他淹死!

    可以说,皇帝是萧让尘和萧家的护身符。

    宋辞是这么想的,显然一长一次两位皇子也是这么想的。

    她担惊受怕睡不着觉,萧让尘安慰她。她费尽辛苦的拼凑线索查案,萧让尘若无其事的参与其中。在她好不容易窥见真相,欣喜的觉得自己也可以很有用,想赢得他的肯定……这时,真相突然被揭露。

    其实从最伊始,甚至是那些谋害只在计划之内,还没有发生时,他就已经从陆行川那边全盘知晓。

    他放任,纵容,故意促成两位皇子对皇帝下手,然后集齐铁证收网。

    宋辞懊恼之余,还有些挫败失落。

    她心里暗戳戳怪他瞒得太紧,亲眼看着她为此事奔波焦躁,竟全程无动于衷,半个字都不肯跟她透露。

    后来,她自欺欺人的劝自己……他是能成事的人,严谨些是为了大局考虑,她没道理责怪他。

    但不管怎么说,自打揭开谜底之后,每每夜半睡不着觉,她总会想起自己在他面前查案的愚钝和卖弄。

    就好像学渣罗列了好几张草纸,弯弯绕绕兜兜转转,走了无数个岔路错了好几个答案,莽撞的得出笼统答案,而他早已答案在手,纵观全局……想想就觉得蠢得厉害。

    夸张些说,那几天的她就像没穿衣服,他则是衣冠楚楚,好整以暇。

    以宋辞的星座,她是那种但凡睡不着觉,脑中就会无限复盘自己尴尬情形的性格。

    所以对于这件事,她有一点小小的生气。

    不过身处紧要关头,宋辞没有不合时宜的跟他闹,只是浅浅抱怨两句。但紧接着,更让她介怀的分歧出现了,令她不得不与他产生争执。

    萧让尘前后凑齐铁证,以“事发后自觉失职,亲自查案”为由,觐见皇帝,尽数递交了上去。

    皇帝看完自然气得心悸气短,勃然大怒地掀翻桌案上的奏章书卷,摔破茶盏……

    那日龙颜大怒的声响格外洪亮,让人担心怕别将仅存的那点精力消耗殆尽。

    宋辞靠在殿外的门上,亲耳听到皇帝要下旨将那两个逆子处死。

    片刻后,萧让尘走出大殿,没有看到背后藏着的宋辞。

    她开口叫住他。

    “喂。”

    他回头:“你怎么在这?”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你怕我听到什么?”

    他抓着她的手臂,火速将她牵到无人的角落:“官员亲眷不得参政,你胆子可真大,竟敢在这偷听……”

    “我不知道你们在议政,我来给皇上奉茶。”她抬了抬手中的方盘,然后不满地向他迈出两步,缩短两人的距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想让大皇子和二皇子死吗?”

    萧让尘压低声音:“时至如今,我与他们只能活一个。”

    “难不成你为了悲悯他们,不顾及我的死活?”

    “宋辞,你未免善良的过了头。”

    她不屑地嗤了一声:“我还没那么圣母,他们的死活与我没有半文钱干系。”

    “针锋相对的死敌,又看他们恶事做尽,我才不会同情他们的下场。”

    “我在意的是你,萧承钧!还有整个西丘!”

    “你明知皇帝时日无多,他膝下总共只有三位男丁,除掉两个,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懦弱孩童……”

    “是,后续你的确会高枕无忧一阵子,那往后呢?你想过数年后西丘的国运吗?”

    “倘若皇帝驾崩,三皇子登位,他一个黄口小儿懂什么治国?他自己心智还需成长,担得起山河重任吗?万一到时候内忧撞上外患,里外夹攻,西丘的百姓该怎么办呢?”

    “还是说你想继续监国,当他是傀儡。”她紧紧盯着他:“亦或者……”

    “一除了之,自称为帝?”

    萧让尘眸色深沉:“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我不知道。”宋辞垂下眸,心很乱,将视线落到杯盏莹润的反光处:“我只知道改天换地,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禁不起任何失败。而且就算成了,背负一辈子的枷锁,也不会比现在更快乐。”

    “若扶持三皇子,即便他依旧任你为监国,待他成年,照样会视你为威胁,故戏重演……总不能一直这样杀下去吧?”

    “我们。”她重新抬起头,看向他,眉毛微蹙,眼中充斥满忧愁哀伤:“到底该怎么办?”

    相对沉默半晌,萧让尘深吸一口气,做下重大决定似的对她道:“如果,未来的坦途只有至高无上才能满足,那么做一做皇帝,也未尝不可。”

    “我不想让你永远跟着我担惊受怕,我想让你无忧无虑,让你快乐。”

    宋辞立刻予以否认:“我不会快乐。”

    “你不想做皇后?”

    “我不想!”她答得斩钉截铁:“我不愿意用天下表率来束缚自己,更不愿意被一句又一句的规劝,说什么贤明什么大度,什么皇帝不能后宫无人,要开枝散叶等理由,与别的女子分享自己所爱之人!”

    “我不是那块料,不想过另一种我不喜欢的人生!”

    她顿了顿,语气里有几分颓丧,继续说道:“我也禁不起失败。”

    “比起拿命去赌千秋大业,我更怕一朝功败,粉身碎骨。”

    萧让尘反问:“你怎么就觉得我一定会失败?”

    “那你有几分胜算?”

    “一半。”

    宋辞怒极反笑,赌气道:“行,那你去赌你的一半吧,别带上我。”

    “凭什么官员亲眷不得参政,但是自家官员在朝中犯了事却要株连九族?都不让我们参与,错不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不认!”

    萧让尘面对她的反应,提不起愤怒抵触,更多的是心疼和无奈:“宋辞,你说过无论何时何地,是何境遇,都要与我携手与共的,你说话不算话。”

    “我……”宋辞一时哑口无言,缓了半天,才强辩道:“若是正途,就算是一起赴死,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可这,这……”

    “算了,我也说不好。”她退回角落,蔫了下来:“我明白你的立场,你想的没错,现如今摆在面前的只有这两条路。”

    “我只是太担心,太纠结了。你知道我是和平年代小门小户长大的女孩子,我没经历过这些。”

    “我,我就是有点怕……思前想后怎么都觉得不对。”

    “你就按照你自己所想去做吧,至于我这边,再给我点时间好好想想。”

    那日,否认完他以后,两人便结束了对话,全程谈不上友善。

    余后的两三天,她都没有联系他,就算他进宫禀事后主动来寻她,她也避之不见。

    然而,就在她觉得自己心乱乱的,理不出两全其美的解法时,更乱了来了……

    不知怎的,皇帝有意处死两位皇子的消息,一阵风似的传进了贵妃的耳朵。

    还未下旨,贵妃便银牙一咬,一杯鸩酒下肚,用生命最后的绝响,为儿子换得一条生路。

    那是个冷的让人怀疑时节的夜晚,贵妃殿里伺侯的内侍哭喊着奔向飞霜殿,途中还摔了几次。在宋辞看来,颇有几分苦情剧的凄惨意味。

    内侍扑跪在殿前,也来不及等人去禀告,冒死拍动殿门,大声诉着贵妃服了毒酒,想求见皇帝最后一面。

    皇帝看起来没有特别意外,不知是不是预料到了。

    他起身前去,进殿合起门,屏退所有宫人,与贵妃密谈了约一刻钟左右。

    待他重新走出的时候,宫人涌进去,随之而来的便是此起彼伏的凄厉哀泣。

    皇帝脸色凝重,失魂落魄地走回飞霜殿,余后几日,再没提起处死两位皇子等事宜。

    贵妃发丧礼毕,一道没由来的谕旨从天而降,称要临危受命,封萧让尘为抗荻阵前元帅,与顾桦诚共同抵御敌军,即刻集结军队,赶赴北境战场。

    那一刻,宋辞立刻就猜到了贵妃临死前所言。

    无非是让皇帝相信自己的儿子,并捏造是非,假称二皇子是被陷害的,暗指一切都是萧让尘所为。

    如果皇帝真的中了他的计谋,十数年后,恐怕这江山真就要彻底改姓萧了……

    宋辞失笑,感慨于为人母的苦心,亦感慨帝王心思的难测,与背后那些苦楚。

    可那些与她又有何相干呢?

    最令她感到难过的,唯有即将远赴战场的萧让尘。

    回到此时此刻,时隔半个月的回避和疏远……

    再次见到他,她突然好后悔。

    她想跟他说声对不起,她不该在这种处境下畏缩任性。

    她想告诉他,她还是愿意跟他甘苦与共,不管他的选择是什么。

    她想抱着他,亲吻他,让他一定要康健平安的回来……

    她想说,她好爱他。

    可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冷风袭过,由远至近带来出征的战鼓。

    日出东方,光芒渐渐大盛,驱走薄雾,为一切带来清明。

    十数万雄狮呼号震天,银枪碰击砖面,掀天盖地……

    他一手提剑,另一边单手将只到胸口的她揽进怀里。

    将帅战氅与旗帜飞扬,他重重抱紧她,似乎是想将她融进身体里。

    而后,转身上马,同样只字未提。

    望着大军渐渐走远,宋辞缩着身子一路跑回自己的寝殿。

    步入其中,她啪地一声合起门,自顾自扎到狭窄的暗处,剧烈喘息,眼眶发红。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不舍,是难过,看向那道合起的房门,脸上纷纷露出几丝同情。

    可屋内的宋辞平息下情绪后,颤抖着将死死藏在袖口下的手拿了出来。

    他给了她一样东西。

    在氅衣的掩盖下偷偷塞进她手里,然后用手掌包裹住她的手背,用力合起。

    非常非常的用力……

    那上面的花纹烙得她的手心里全是印子,硌得生疼。

    伸到面前徐徐展开,有些部位因过于用力,分开时沾出细微的咯噔声响。

    完全张开后,一枚符印安然躺在掌心,顶部立着一尊威风凛凛,栩栩如生的瑞兽。

    它毛发簇簇竖立,张着嘴巴,脚踏祥云……刻画极为深刻,简直是巧夺天工的精致。

    是麟符……

    哪怕吵了架在冷战,临走前,他还是将天下独一无二的权势象征,留给了她保命。

    宋辞捂住嘴,心如刀绞,眼眶中抑制许久的泪水终于击垮了倔强,潸然而下……
新书推荐: 肤浅者 重启人生:逐渐破防的财阀千金 快穿:极品炉鼎重生了 太女殿下她超猛的 远星计划:统御边缘 阴差的日常悠闲生活 星铁:星际演奏家,在线演奏星神 她不是和亲公主吗?怎么成女帝了 四合院:刚穿越就捡了个媳妇儿 追妻:傅总,少奶奶带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