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才不过一瞬息的功夫,连她手中提去的茶都还没冷掉,便要从后宅到前堂,再走一遭。

    分明身处自己的地盘,她才是这间食肆的主人。

    可不知怎的,走在路上,心底却莫名生出几丝抵触和怯意。

    并不是怕他们,而是这两人不偏不倚,非选在开张没多久的关头登门,摆明了没安好心,平白惹得人厌烦。

    宋辞低低叹了口气。

    就算嫌恶又能怎么办呢?她如今孑然一身,没资格总是指望别人给她撑腰,遇事唯有迎难而上。

    再次来到前堂,其中有两桌已经换了新一波食客,等上菜的间隙,见她露面,扬手亲切地跟她打招呼。

    “宋姑娘!”

    “许久不见了宋姑娘!还是说……应该叫宋掌柜呢?”

    “自东街一别后,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尝到宋姑娘的手艺了!心心念念的可算是等到了今天!”

    宋辞绽出笑意,逐个予以回应,交际了一圈下来,才来到宋姝夫妇的面前。

    此刻食肆内座无虚席,连下一时辰的都预定了出去,伙计左右为难之下,终也没有请两人落座。

    宋姝与章公子并肩而立,举止虽没有多亲昵,但看起来关系倒也祥和。

    “长姊近来一切可好?”唐突且易喜形于色的丫头,忽变得沉稳许多,连周身装扮的水准都大有提升,再不是那副穷人乍富的肤浅相了。

    宋辞原以为他们会来者不善,然后双方唇枪舌战你来我往……不仅面子上闹得难看,还窝了一肚子火。

    不成想宋姝和章公子十分平心定气,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

    章公子身着圆领窄袖袍衫,黛紫色宝相纹,神情举止就算极尽收敛,依旧孟浪轻佻:“若随着宋姝这边的叫法,我也该唤你一声长姐才是。”

    他故意叫得亲密且恶心,并微微拔高声音,让周遭一众食客听见:“长姐这半月以来可真是风光呢!火锅一经推出,整个清晖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们光是听着都替你高兴,今日特意前来恭贺。”

    “长姐……不会怪我们不请自来吧?”

    他夹枪带棒的一番话,乍听上去像是亲人间的玩笑。实则每字每句都在向外人强调,她宋辞得势后贪财自享,独善其身,为人相当的自私。

    话音落下,身侧已有好事者向她投来探究的目光,几人边伸长筷子夹食物送进嘴里,边暗中留意事态后续的发展。

    宋辞不屑一笑,根本没有将此视作危机。

    讲歪理的人喜好断章取义,而未知全貌的人听后,又总会凭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本能,听信扭曲。

    可他们长嘴了,难道宋辞就是哑巴吗?

    她这有生以来怕的东西很多,怕痛怕黑怕鬼……唯独不怕的就是道德绑架!

    尤其还是被本身就没有道德的人,反过来谴责她的道德。

    宋辞没耐性跟他们假意亲热,更不必在外人面前维护所谓“宋家”的颜面。

    她直白答道:“既然连请柬都没有递去,你们二位的贸然来访当然会让我感到困扰。”

    听她这样回答,三妹宋姝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一贯懦弱好拿捏的长姐,毒发后再次苏醒,性子就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

    但多年来养成的刻板印象深深烙印在心里,即便宋辞偶尔表现的很强势,宋姝依旧觉得,她还是那个自己和姨娘随意欺压的窝囊包。

    “长姐是大忙人,抽不出空闲来理我们这群兄弟姊妹。可做妹妹的挂念姐姐,哪怕姐姐怪罪,也还是要登门来看上长姐一眼的。”

    染着玫红的唇瓣开开合合,娇柔黏腻的音色传进众人的耳朵。

    抬眼打量眼前的宋姝,发现曾经粗衣素髻的黄毛丫头,在章家养了几个月,容色与气度焕发,仿佛干枯的花骨朵被催发盛开,渐渐显露出了几丝美貌。

    虽说两人是异母姐妹,但宋辞与宋姝之间长得并不十分相像。

    宋朗山相貌堂堂,沈之宜姿容如玉,生出的一对儿女相貌皆能称得上是人中龙凤。

    相比之下,两个姨娘只占了年轻的优势,气质上平庸了许多。所以尚处花期的宋姝托衣装的福,倒也有种小家碧玉的美,只是远不及宋辞那般绝色。

    不过,空乏美艳又有什么用呢?

    宋姝眼眸上下轻扫,在自己与宋辞之间做出衡量。

    她家这位长姐,嫡女身份,天人之姿,却偏偏胆小怕事,从不为自己的将来做谋算,白白枉费上天给予的美貌。

    而她善于算计,时运极佳,这才能从木工家的小小庶女,跃身成为商贾大族的长媳。

    哪怕在章府低三下四虚与委蛇的日子很艰难,可自打跻身权贵,她这才明白为何人人都争相恐后的想融进这个圈子。

    不仅仅只是吃穿用度好些,身边有人伺候舒坦些……其中的优越和满足,还体现在了更高的层面上。

    她可以改变别人的命运,支配甚至决定别人的命运。

    在这世上,能肆意对人生杀予夺的只有神明。

    除了神明,便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俗话说人欲无穷,食髓知味。当尝过权势的美妙后,哪怕无所不用其极,也想稳固住地位继续往上爬。

    身旁的章公子也许并不是最合适的夫婿人选,但宋姝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半点都不后悔。

    包括设计和下毒。

    宋辞看她一脸倨傲,不由想起受她蛊惑惨死的原主,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是怎么好意思跑到这趾高气昂的?你实该去给你那嫡姐偿命才对!

    然而谋害一事苦于没有证据,就算将事情闹开,也无法追究二姨娘母女的责任。

    罢了,暂且忍一忍吧。

    她咬了咬牙,没给宋姝留情面,冷冷说道:“你张口闭口暗讽我不念及家人,没良心,却不知开张当天,我第一封请柬便是给家里送去的,邀母亲与小韵小锦来此团聚。”

    “我们母女四人浓情合乐的共用晚饭,母亲带着二妹小妹在我这儿留宿,还商量好改日还要再来……”

    “三妹,不对,或许应该叫你少夫人。”她一字一句道:“我并非淡薄亲缘之人,至于你我为何会闹到如此生分的地步,与其质问我,不如反思自己做过什么。”

    火药味渐浓,食客们纷纷竖起耳朵静候下文。

    其中有些食客认识宋辞已久,早便听闻了关于她和宋家的传闻。

    于私交,于公理,宋辞都是没有过错的一方。偏这没有过错的人,受到了百般的刁难和伤害。

    看热闹的人开始私下里喁喁暗语。

    章公子见势头不好,连忙拉回话锋,从中打着圆场:“大家都是一家人,宋姝今日来也是一片好意,你看你这是做什么!”

    宋辞可不想跟他攀扯成“一家人”,简直恶心的叫人反胃:“我早就不是宋家人了,她也嫁入了章府,还谈何一家人?”

    “辞儿姐姐。”章公子脸上映出一抹猥琐的笑容:“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们都是来给你贺喜的,哪怕过去闹过矛盾,我二人或多或少也有些错处……你总不能不容人知错就改的机会吧?”

    宋辞被他这一声油腻的辞儿姐姐激的,差点原地飞起。

    她当即炸毛,刚想指着他大骂:夭寿啊!你要不要听听你这紫皮茄子在这大放什么厥词!

    还没来得及骂出口,身后一声明快的男声抢先一步传来:“犯了律法要砍头,做了错事要道歉,所有知错就改都是要有付出代价作为前提,才会为人所淡化……怎的章公子空口白牙就想化解矛盾,重归旧好?”

    宋辞顺声音向左后方一看,是陆行川。

    她因陆夫人而心生隔阂,对他略显冷淡,可他依旧毫无条件的站出来维护她。

    话音刚落,右后方响起另一道声音,简明扼要发问:“说是恭贺开张之喜,结果……空手来恭贺的?”

    宋辞都不用回头,光是听声调语气,就已经知道了来的是萧让尘。

    他闲庭信步来到她右侧,漫不经心用丝帕擦拭刚洗净的手。

    “这么快就砌完了?”她惊奇感叹。

    萧让尘幽幽转过头,素来古井无波的眼中,竟隐约翻涌几丝振奋与雀跃:“那个暂且放着,先帮你料理更棘手的麻烦。”

    两人没有过多言谈,甚至交流方式与她和陆行川也有所不同。

    但四目相视之中,莫名多出几丝心照不宣的微妙。

    章公子和宋姝看着中途杀出来的两个年轻男子,脑中似乎有什么不太愉快的回忆涌现出来。

    随后二人异口同声道。

    “又是你!”

    “居然又是你们两个!”

    说罢,夫妇二人对视一眼。

    “你见过他?”

    “你也见过他们两个?”

    “我……”宋姝欲言又止。

    眼神示意道:我在东街找宋辞的麻烦,被他们撞见过!

    章公子:……我也是。

    宋姝:他不单替她解围,还狠狠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章公子:我也是……

    宋姝:我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绝对没那么正当!

    章公子:我……这我不敢苟同!我这次是来拐人的,她要是跟别人好了,那我怎么办?

    宋辞不耐烦地打断二人的神游:“你们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赶紧回去吧,别耽误我做生意。”

    “我们是来贺喜的!长姐怎么能将我们推之门外呢?”

    萧让尘煞有其事点点头:“哦,那贺礼呢?”

    “我,我们来吃饭!”章公子拉住宋姝,当场变换了说辞。

    宋辞抱胸:“抱歉,五日以内位子尽数约满。”

    “呃,其实,其实有贺礼!”章公子假意呵斥宋姝:“瞧你这脑袋,是不是忘了拿了?还不快回去取?”

    “等等。”萧让尘冷冷开口,气场霎时震住了两个刚转过身的人。

    章公子与宋姝知晓陆行川的身份,与他同行的萧让尘他们自然也不敢得罪。

    外加他身上那股劲儿属实骇人,不由哆哆嗦嗦重新转了过来。

    萧让尘狐狸眸不屑低睨,唇中轻吐出如山籁萦泉般的几个字符:“没带贺礼,银子也行。”

    最终,章公子为了撑面子,同时也是为了留下来达到目的,咬着牙狠心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

    一个恋恋不舍地紧抓,一个接住便不肯松手的往出抠。

    乍然一看两人推推搡搡,很是客气。

    她夺过来:“哎呀,你还真是客气!不愧是出身商贾大族的公子!出手就是不一样!”

    他肉痛地偷偷收回手上的力气:“哪里哪里,都是一家人。”

    她夺过,嘴里跟着使劲儿:“我真是……谢谢你了!”

    他指尖泛白,手因抢夺发力而微微颤抖:“你太客气了。”

    “谢谢,谢谢。”

    “别客气。”

    “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这很好,我接受了。”

    “我错了,我这回真是彻彻底底的错了……”

    萧让尘见两人撕来扯去的拉锯,上前一把帮她夺过,然后虚环着她的半个手臂,将银子护在她手心里:“你就不要再推脱客气了,既然人家拿了出来,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你安心揣着便是。”

    抢过银子,他还要卖乖,低头像家长似的教导宋辞:“这两位今日能拨冗前来,实属不易,快,跟人家说声谢谢。”

    “谢谢。”她笑得娇娇甜甜的,里面多少还带点贼,乖巧的顺在他话后面答谢。

    收下银子后,两人顺理成章的要留下吃饭。

    宋辞将这场餐宴安排到了楼上雅间。

    在上楼时,她与萧让尘落在末尾,一前一后走上楼梯。

    她在背后偷偷的给他竖了一个大拇指,然后又比了个兔子耳朵,两根手指的上半截俏皮弯了弯。

    萧让尘心中觉得好笑,同样伸出两只手指轻点了点她的指腹,算作回应。

    随即,无奈且宠溺地偏过脸,不可抑制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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