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从某种角度来讲,其实宋辞并不算彻头彻尾的文盲。

    对于算术,再或者她更习惯称其为数学,她身上有着一定的知识储备。并且那些来自现代的列式比古代更为方便精准,足以运用到生活当中的任何地方。

    识字方面也是一样。

    翻开字典,宋辞认识且知晓其意的并不少。就算偶有生僻字,见到了拼音,也会立刻掌握它的读法。

    有这两者傍身,支撑她记账并不算什么难题。

    之所以来别苑学习,是因为原主是白丁出身,不识字不会算术,顶多能搞清日常的加减。

    如此一来,她便不好暴露自己的能力。

    另外现代简体与古汉字还是有些差异的,她识别起来处处受限,给生活造成了许多麻烦。

    正好他提出了可以教她,宋辞趁机听一听。既能识全古汉字,又能给自己知识的运用找个合理的解释,一举两得。

    除此之外她还抱着一丝好奇,想知道古代没有列式,没有拼音,要以怎样的方式讲清算术和识字,这也挺神奇的。

    “先来看你面前的算筹。”萧让尘虽如往常般神色淡然,但俨然一副先生的样子:“我知道你平日里银子的账算得很伶俐,可我们还是得从头学过,不能潦草塞责。”

    他拾起其中一根:“别看轻这小小一支算筹,它看似是‘一’,能代表‘一’,同样,也可以代表‘十’,‘百’,‘千’,‘万’……”

    “引孙子算经中记载,算筹计数法,先识其位,一纵十横,百立千僵,千十相望,万百相当。”

    “听起来很繁琐,说来归一,便是你要认清算筹的位码,明白横纵代表着的是‘一’、‘五’、‘十’,甚至是‘百千万’。”

    “明白了它摆放的门道,无论是几十几,还是几万几千几百几十,都能轻而易举的表达出来,也都能轻松的算通。”

    “下面我先简单用实践来演示两道算法,你看过了,便会参悟透其中的道理。”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在宋辞好奇的探究之下,萧让尘用算筹来演示了几个数字,比如九十九,五十六,四十八,十三等等……

    他演示讲解三个,摆出一个提问,紧接着又摆出三个讲解,然后再提问。

    一来二去之下,宋辞也从中明白了个大概。

    所谓算筹,无非就是最早的十进制,每支算筹在不同的位置代表不同的数值。

    将两组数字摆在一起,例如上九十九减去下五十六,最下面再以两组为基准,掏出新的算筹从个位往前依次去减,摆好后便得到了结果。

    这种算法不可谓不好,就是对比现代的方法多少有点麻烦。

    但宋辞第一次接触算筹,觉得有点像幼儿教育时拿的积木,一边摆一边问:“宝宝,这里有五个苹果,你吃掉了三个苹果,还有几个苹果呀?”

    这样想来倒也十分有趣。

    今日萧让尘只教了她简单的识位,与辨数,简单加减,并没有教乘除。

    宋辞在脑中暗自猜想……乘除法在古代又将会是怎样呢?难道也是上下摆两组数字?

    可是在西丘没听说过有九九乘法表啊!就算摆出来,又要怎么做乘除呢?

    萧让尘怕她贪多嚼不烂,宋辞便也没追问。

    余后他给她提了几个数字,让她摆出来,并考了几个算法。

    正当他想给她写几组,让她晚上回房后也能温习的时候……忽然想起来,她,不认字!

    萧让尘苦恼扶额,低叹了一声,随后妥协道:“罢了,我见你学得也挺快的,算术之余,每日也教你些字吧,你先慢慢记着,能多记一个算一个。”

    宋辞眼睛一亮,摩拳擦掌。

    他见她这样子,不解其意,只当她认为识字是什么好玩的事,不禁先把话说在前头:“识字没有捷径,唯有博览群书,死记硬背。等看得多了,记得多了,自然就认得了。”

    “这是一条很漫长且枯燥的路,走上去不难,走得远,走得稳才难。”

    “你需提前想好了自己到底是要混熟,还是精通。若只是供日常生计,那么我将常用的着重列出来讲给你,日后你遇到不会的新字,临时再来找我认。”

    “可若是你想通读古籍,成为学识渊博才华横溢的人,那么我便以我学识字时的方法,细细的,一点点的带你啃透这些书卷。”

    宋辞自现代而来,她当然知道知识对于人的重要性。无论在哪个朝代,才疏学浅都会很大程度的限制人的思维与行动。

    她就像一块投入水中的干燥海绵,恨不能从四面八方吸取水分,所以毫不犹豫答道:“既然学了,当然就要学好学精,囫囵半片,肤皮潦草可不是我的性格。”

    萧让尘浅笑笑,对她的态度另眼相看,亦很欣赏:“很好,肯奋发上进,倒也不枉费我特意将你捡来。”

    “别说的我好像废品一样行吗?”宋辞不满地微微皱起鼻子:“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你捡到的是一块金子!”

    萧让尘拿她无可奈何,又觉得她俏皮可人,好笑地从笔架上取出一支宣城披白紫毫:“那咱们就来看看,你这金子能否扛得住烈火的淬炼吧。”

    他的手比起她,不算过于柔嫩洁白,带着些许男子健朗的元素,处于白皙与小麦之间的颜色。

    手背筋骨分明,手指颀长,指腹与手掌上方覆有一层薄茧。视觉上看不出,但若是与之触碰,能感觉到比其他地方略坚硬一些,这宋辞在黑崖山的时候是领教过的。

    看着他行云流水的运腕,下笔干脆利索,落在纸上锋芒毕现,犹如山巅翠松,风中白杨,刚武中不失秀逸,苍劲有力。

    他的字一如其人,极度的和谐融洽之中,无处不透着俊美与锐利,光是看着便能感受到破风般气势。

    短短几个眨眼间,纸上出现几个字:壹,贰,叁,肆。

    “虽说是要将识字学精细,但凡事分轻重缓急。咱们先将日常记账要用的排在前面学,日后,再继续记其他的字。”

    “我方才教你的算筹,用来计数是很方便,可若是出现在账本上,那可就彻底乱套了。”

    “关于收支流水,还是用这种形式来计算更为妥当。”

    “下面我将壹到玖,佰,仟,萬等都写给你,在旁用算筹标注出来,你便知道哪个字代表什么,今明两天好好把字都记住,最好离了提示自己会写。等你会灵活运用之后,咱们再学其他的。”

    萧让尘另换一张新纸,从壹到玖,从拾到萬,间隔均匀地写了出来,并在上方分别用算筹到方式,对照着画了出来。

    “从一到九自然不用说了,问题是几十几百几千。”他将笔搁置在笔山上,另拿起一支干燥洁净的,将柔软笔尖握在掌心,用笔杆末端点着纸上字迹:“这是十,这是百,如果你想说十,那么就是壹,拾。以此类推,贰拾,叁拾……”

    他说到每个字时,便会点一下示意:“百和千也是一样的,壹佰,贰百,壹仟,贰仟。”

    “若百后面还有十,千后面还有百,先说大后说小,组合到一起就好了。壹仟壹佰壹拾壹,玖仟玖佰玖拾玖。”

    余后,觉着今日教习的也差不多了,够她自己啃嚼一番。

    他便自顾自抽出一卷书籍,坐在旁边看起来,让她自己温习,并试着动手写。

    今日除了算筹她是第一次接触,像是那些字她都认识的差不离,所以也没觉得有什么难,反而很轻松。

    问题只出在一个地方。

    她在现代时没报过书法班,所以写毛笔字很难看,歪七咧八的……

    尽管自己已经拼了命的在控制,想让横更平一些,竖更直一些。然而那个手啊,就是如同帕金森一样,抖个不停,写出来的都是波浪线。

    她将视线投向明窗边微微垂眸看书的身影。

    他为什么就能写的那么好呢?真是奇怪!

    此时窗边人身后有光芒透过薄如蝉翼的绢纸打在身上,犹如给周身镀了层华贵的金边儿。

    萧让尘感受到有视线向他投来,从书卷中抬起头,与她四目相视。

    “都学会了?还是字在我脸上?”

    宋辞刚想说话,结果张嘴就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

    他淡淡嗤笑:“一念书就困,还真是和某人小时候一模一样。”

    “某人?”宋辞料想着,之前他说他的身份是伴读,那么……难道他口中之人指的是陆行川?

    他却不自然地咳了咳,避开对视。

    她莫名其妙地歪歪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宋辞又哪里知道,现如今淡定自持,看上去学识过人的萧让尘,幼时竟翻开书卷就犯困。就好像那上面的不是字,每一撇一捺一弯钩,都好像是来索他命的鬼差,光是看一眼都让人浑身发抖。

    简而言之,他口中的某人,就是他自己。

    宋辞不知晓那些,只听懂了他是在嘲讽自己。

    但她也不生气,放下笔,伸了个懒腰,边闲聊似的与他说道:“大过年的,府里为何不挂灯笼贴窗花呀?冷冷清清的,一点年味都没有!”

    萧让尘一对狐狸眸从行末看到了下一行首,没抬眼看她:“过年与否,和平常有什么分别吗?会多一个时辰?还是会少一个时辰?”

    “拜托!那可是过年诶!”宋辞做不可思议状:“意味着辞旧迎新,庆祝活着度过了一年,迎接新的一年并祈求顺遂,难道不好吗?”

    他仍未抬眼:“人的寿命是有限的,过去一年,就意味着少了一年,离死也就更近了一步,这是什么值得庆祝的吗?”

    宋辞被气的半天说不出话。

    萧让尘没听到她的声音,终于肯从书卷中分一个眼神给她,抬起头看她怎么了。

    小丫头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是觉得他不可理喻。

    他意识到是自己太过消极,太咄咄逼人,试图挽回一下局面,甚至说……哄一下她。

    可斟酌良久,性子清冷如他,愣是没想出什么好的方法,只能微微活动着捏书卷的几只手指,用它掩饰自己的窘迫。

    直到沉默持续了片刻,她才突然启口,倔强执拗解释道:“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死固然是所有人最终的唯一归宿,但为什么人们没有一出生,就选择自己奔向终点?这就意味着过程比终点更重要!”

    “而且死很容易,一了百了,活着才难。可为什么人们宁愿费劲千辛万苦也要支撑着活在世上呢?”

    “家人、爱人、憧憬、理想、快乐……所有的情绪都能让一个人的意志顽强。”

    “提起快乐,兴许有的人觉得有钱快乐,有的人弄权快乐,还有的喜好美色。再或者像我,我觉得吃好吃的,玩好玩的,见新鲜事物,所有的所有都能勾起我的不舍。”

    “不舍得离开这世上,并期待迎来明早的太阳。”

    “同样我也有自己的理想,钻研更多受人喜欢的菜式,将食肆做大做强,将店开遍整个西丘。”

    “虽然我没你们这样的人出身显赫,身娇肉贵,但我度过了你们眼里平凡的一年,其中仍有许多满足与感激。与此同时,希望来年能够超越今年,更进一步。”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后,顿了顿,缓和下语气,但心底那股劲儿仍很顽强:“至于你说的,人的寿命有限,过一年少一年。”

    “这自然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可你要想,这个‘有限’只是根据自己而来的,不是所有人全算在一起来衡量。”

    “或许疾病,或许灾祸……人生的意外很多,有人能活至耄耋,有人能活到而立,有人只能活到及冠。甚至,还有孩童夭折……”

    “谁都没法确定自己会在哪天离开,我也一样,所以每天都会无比珍惜,热烈而充实的去对待。所以,每活着过完一年,我都会很高兴,不想愧对虚度活着的每一刻钟。”

    她看到萧让尘随着自己的言论,渐渐放下书卷,直立起腰身,解释道:“我这样说没有改变你想法的意思,只是表明我是这样想的……”

    “好吧……我撒谎了。我还是希望能够多多少少打动你,让你也能很积极的面对现实,不要吝啬自己的情绪。该高兴的时候高兴,该生气的时候生气,别往窄了想,也不要刻意掩饰自己,没准病就好了呢?”

    萧让尘看向她,一时间心扉被敞开,仿若茶叶在热水中充分舒展,感觉浑身上下都温热熨帖。

    他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眼下一样,毫不设防地面对一个人,坦然地直抒胸臆:“可是,一直以来的虚伪示人,不喜形于色,习惯了,便宣泄不出真实的情绪了。”

    宋辞一点点的疏通他闭塞的郁结处,语气极为温和柔软:“对外人设防是应该的,等到了直近之人身边,肆无忌惮一些,也未尝不可啊?”

    他细微地摇摇头:“任何人都不能轻信,谁知道哪个会在我毫无防备时,背刺一刀呢?”

    “家人总能相信的呀!除了像我家这样的,其他正常的亲爹亲娘,兄弟姊妹,总该念着点情谊吧?更何况你是男丁,不像我爹重男轻女,难道他们还能加害于你吗?”

    萧让尘怔了怔,随即似是绝望如一滩死灰,也似是自嘲。提起了家人,反倒失去了眼中仅存的一丝光彩:“他们?”

    “家里实是真心对我好的,只是……比起鲜活分明,他们反倒更喜欢我行尸走肉的样子吧?”

    “不喜不怒,冷静持重,端坐在高堂之上撑震八方,不被任何人或事所影响。这在他们眼中,才是一个做大事之人该有的样子。”

    宋辞半晌没有接出来话,半天,才惋惜道:“你好可怜哦。”

    “可怜?”萧让尘反倒有点想笑了:“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

    她离开书桌,缓缓走到他身旁,半蹲在他身前,两人一高一低相视久久。

    忽然,她的小手覆上他握着书卷的手,没有暧昧,没有微妙,而是极其认真郑重,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如果别人不行,你可以在我面前,试着展现出情绪。”

    “有生之年,我希望看到你发自内心高兴,我想看到你笑的样子。”

    萧让尘面色未露出端倪,耳垂却不着痕迹地爬上微红:“咳,授受不亲……”

    宋辞却厚着脸皮道:“怎么了嘛?这时候又来劲儿了,难道黑崖山那天晚上没摸过吗?”

    “你这丫头……”他差点用书卷敲她的小脑袋瓜。

    她站起身,将他的书卷拿开放到旁边,然后身体重心往后仰,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走啦走啦!为了让你高兴,咱们去挂灯笼吧!再剪点窗花!”

    “要是有爆竹和焰火就更好啦!”

    萧让尘心里暗想:让我高兴?我看恐怕是为了让你自己高兴吧?

    他嘴上无奈宠溺道:“字写完了吗?就一心想着玩。”

    宋辞双手牵着他的一只手掌,来来回回摇晃:“先好好过个年,我发誓,过完年我一定好好学,一个不落的全部学会!”

    萧让尘实则已经丢盔卸甲,嘴上却还要硬撑,跟她讨价还价:“学会了再过年,你要是都学会,灯笼窗花,爆竹焰火,糕饼点心,我一应买全了给你。”

    “真的?说到做到!”

    他一手与她牵着,边踱步到书桌前:“我看看你学的怎么样。”

    经他一检查,搭眼便看见了惨不忍睹,只能辨认清轮廓的字迹。

    “怎么写成这样?”他震惊中带着嫌弃。

    不过想也是,她之前又没学过,兴许长这么大连笔都没拿过。

    能照猫画虎出来,也算她天赋高,只能鼓励,不能再批评激励了,恐怕会起反作用。

    “算了,我教你吧。”

    “手要平,腕要稳,不要发抖,对……”

    他握着她的手,轻轻带动她在纸上写画。

    一点一横,一撇一捺间,两个字跃然纸上。

    宋辞虽然对古汉字不熟悉,但依照轮廓辨认,那似乎……是……

    “宋辞,你的名字。”

    耳边,温热馨香的气息袭来,弥漫在她耳垂脖颈之间。

    她顺声音回过头,两人骤然咫尺相视。

    他的眉眼、高耸的鼻梁,薄唇。与她的杏眼,俏鼻,樱桃小口,彼此不过分厘之距。

    眼眸间的流露无声交织相融,顺滑柔软,如乳如油,亦如薄纱绢丝,风光未及活色生香,却也旖旎无限。

    那一刹,彼此的心皆像烟火突如其来的炸开。

    迅猛,猝不及防,毫无预兆,怦然心动的令人无措。

    他握着她的手,她的手中握着光滑的笔杆。

    笔尖蓄满的渊深浓墨不堪重力,啪嗒一声垂落,在洁白的纸上砸出一颗四散喷溅的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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