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宋辞在余光里隐约发觉了他神情的古怪,蹙眉询问道。

    萧让尘的脸色不可谓好,也不可谓不好,一幅情绪被抑制着无法破土而出的挣扎。

    宋辞因此联想到了他患的怪病,没对他的反应感到疑惑,只是在问他情绪背后的缘由,以及被抑制的到底是振奋还是抵触?又为何会产生那种想法?

    “对哦!”直至看到面前那张脸,她突然得到了启发,眼前一亮,猛地拍手:“差点忘了你是陆行川的伴读!”

    “既然从小跟在他身侧,想必你一定也见过那位摄政王喽?”

    语毕,厅内众人的视线从各个角度交错汇聚过来,凝落到他的脸上。

    在宋辞的期待之中,萧让尘脑筋飞速运转,将始末原委前言后果统统设想一遍……

    事关自身,他褒也不是贬也不是。

    即便中肯的评判,可当人以第三视角撑着面具,在旁人面前说起自己,总归还是有些不自在的。

    坦白身份绝无可能,可要是推的干净,谎称从未见过……

    想当初他信誓旦旦说自己是陆行川的伴读,宋辞也听信了。最要命的是恒宁侯这些年吹嘘起长子时,向来以摄政王伴读身份自居,洋洋得意,闹得人尽皆知,这样一来他就更没法狡辩各方牵扯了。

    毕竟若他真是陆行川的伴读,期间怎么会与“摄政王”毫无接触?

    于是他硬着头皮,缄默地点点头。

    宋辞饶有兴致地凑到他身边,桃腮杏眼写满好奇与雀跃:“真的吗?你真的见过摄政王?”

    “那皇上呢?你见过皇上吗?”

    像她这种穿越而来的现代人,对皇帝两个字的概念全部来源于课本。

    是贤德还是荒淫,是丰功伟绩还是昏聩无道……皆为青史间的几道墨痕,供她结合着抽象扭曲的插图,勾勒出一个僵硬的轮廓。

    提起唐皇,明皇,宋皇,亦或是清皇,历朝历代都能例举出许多耳熟能详的君主。

    谁开明贤德?谁残暴昏庸?但凡学过历史的人,都能根据每个皇帝总结出一些他的性格特征。

    至于流传下来的是真是伪,后世无从得知,更没见过鲜活站在面前的帝王。

    在宋辞的意识里,“皇帝”是躺在书本里的扁平人物,所有围绕他描述的威严与压迫都是2D的,丰盈不起来。所以如今在现实世界里的皇帝,才会勾起她无限的兴趣。

    萧让尘全然没想到她会对帝王将相表现的如此火热,过去看她对陆夫人和陆行川的态度,还以为她重情谊,轻权势。

    结果并非看轻权势,而是他们还不够格吗……

    还是说,她接近他的真正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他萧让尘,而是,皇上?

    他眼底流转过一丝不着痕迹的光芒,回答道:“摄政王碰巧见过几次。至于皇上,我等平日自然没机会面圣,还是幼时参加殿试,有幸一瞻圣颜。”

    “还有。”上句的末尾,他停顿一下后又低声强调,意味不明:“他现在已经不是摄政王了。”

    宋辞脑中没有任何关于摄政王的印象。搜刮原主记忆,无非也是些小民对至高权势威名的畏惧敬仰。那些事迹与手段,相貌性格,都是一传十十传百而来,同样虚幻不具有真实感。

    “为什么呀?他为什么不当了?”她视线疑惑而无害,只是单纯的好奇。

    萧让尘也没避讳,坦言朝中实情,以真实性来遮掩自己的身份:“避嫌,让权……这天下是皇家的,上有皇帝下有太子,他大权在握,难免会惹得猜忌,君臣离心。”

    宋辞垂下眼帘,乖觉地“哦”了一声。

    不必他细说,她也懂其中的制衡关系。若是臣子势头过于庞大,功高震主,那恐怕就离斩草除根不远了。

    这摄政王不是逆贼,兴许打心眼儿里就没动过江山易主的打算,所以见势不好,立即卸任,尚还能保全自己与整个家族全身而退。

    她低低道:“这摄政王还怪聪明的。”

    萧让尘没来得及张嘴,宋贤先笑了:“小辞啊,你傻不傻!那可是权倾朝野独揽大权的人物!脑筋说不定比你我多长了好几条,自然是顶聪明的!”

    宋贤亦没有怀疑萧让尘的身份。

    因为依照他所想,那传闻中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人,怎可能会如此淡然地站在平民百姓之间?

    就算如今退身朝堂,身上的倨傲犹在,依旧还是要过高高在上受人尊崇的日子。

    说白了,只是将他看的太高,将自己所处的层面看的太低,无法将两者放在一起联想罢了。

    “好了。”宋辞打断几人渐渐扯远的话题:“什么摄政王什么皇上,那都是远在天边的事,与其聊那些,还不如顾好当下。”

    “外面天色渐黑,我看几位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过一会夜路难走。”

    她不是原主,体会不到骨肉情深,反倒是那些伤害更令她刻骨铭心一些。

    但好歹也是承用了人家的躯壳,对宋家所有人都带着敌意说不过去。

    凭她自己在相处中的判断,整个宋家只有沈之宜,宋韵,宋锦能换得她的些许真心。

    今日小妹也被强带来了,她在别苑没法做主让小锦留下,只能等以后回食肆了,再找机会让两个妹妹来玩几天,给她们做些好吃的。

    “长姐,我不走……”便宜弟弟宋然撅着嘴贴上来,黏在她腿上央求:“你看这里多好呀!你穿的衣服也好,然儿也想穿好的吃好的,然儿想留下来玩……”

    宋辞强屏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的青筋,安慰自己,孩童贪玩是很正常的,尤其他从小被宠着,难免不懂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

    她咬牙映出一个笑:“可长姐并不是来这里玩的啊,平日要干活,挑水砍柴烧饭浆洗衣物……而且姨娘也不能在这陪你,要是你真想留下,那就得一个人住,跟长姐一起干活。”

    宋然闻此,圆溜溜的眼珠一转,当即嘟囔道:“我不想干活。”

    “长姐……”他拉长尾音撒娇:“反正在家时那些活计也是你做的,我又不会。我留下,你帮我做那些活行不行?”

    “还有!还有然儿想穿漂亮衣服!你能不能让他们也给我裁一套呀?”

    他懵懵懂懂的,或许不是恶在本性,而是从骨子里被养出了讨人厌的习惯。

    宋辞并未动容:“这衣裳是我一个朋友临走前赠予我的,不是出自府上,所以就算你留下,也没有漂亮衣裳穿。”

    一个朋友,临行前……二者相互结合,令萧让尘想到了陆行川。

    难怪她平时穿着喜好偏素净,今日骤然穿红挂绿。他还以为是过年了,她图个喜庆,结果竟然是陆行川的作为。

    “呵。”他目光从上到下将她轻扫,心中涌现出一丝不悦。

    自己当初送她衣裳,她连半片绢丝都不肯带走。亲自去钱婆婆家给她送去,她竟原封不动奉还回来!

    怎么陆行川送她衣裳,她就安然收下了?还招摇地穿在了身上?

    得想个办法,让她把衣服脱下来才是……

    等等,怎么听上去怪怪的?

    想至此处,萧让尘后知后觉品出那句话的歧义,耳根一红。

    在他暗自吃味的时候,宋然听到自己贪图的享乐全部落空,不禁嘴巴大张,蛮横地哭喊起来:“我不管!这里比家好,我要留下来!你给我买衣服,买吃的!娘说了你开铺面赚到钱了!你给我买!不然我回去告诉爹,说你欺负我!让他打你!”

    一番自私恶毒的言语,随着哇哇大哭被胡乱说出,虽支离破碎,但仍能辨出内容。

    宋辞一度很想翻白眼,而身旁的萧让尘听后则默默看向她。

    原来,在家里的时候,她过的都是这种日子吗?

    在萧让尘的概念里,子孝的前提是父慈。哪怕某些当父亲的并不慈爱,可高门大户间总要讲究脸面和礼仪,彼此相尊相让。

    像这么直白的苛待他还是头一次见识,更甚她身为嫡女,却反被压迫着去维护庶子……难道平民百姓光看重血脉,却全然不顾血统吗?

    望着宋辞俏眉微皱的样子,萧让尘以为她是受根深蒂固的影响,被欺负久了,对父亲兄弟产生惧怕,故而犯难。

    他忽然觉得很心疼。

    “罢了,既然来了,空着肚子回去岂非让人嘲笑我府不懂礼数?”

    “几位请移步餐堂等候,用过饭再回去也不迟。”

    宋辞当时正在组织措辞,试图想出一个不粗俗但威力十足的回击。

    冷不防听他这么说,瞬间抬起头看向他,那眼神仿佛在说:干嘛呀你?吃错药啦?

    萧让尘回以一个安抚的视线,然后转过身,翩然离去。

    渐渐的,时间推迟至傍晚,夜色四起。

    宋家一行人在饭堂阔谈畅论,左瞧右看,对大户人家无处不感到稀奇。

    少顷,丫鬟们从膳房上菜的出口行来,鱼贯而入,双手托盘上摆着精致的佳肴。

    “嘶!” “哇……”

    周遭惊奇暗喜吞口水等声音此起彼伏。

    宋然坐在二姨娘的腿上,见到鸡鱼两眼放光,顺势爬上桌子用手抓着盘中食物。

    二姨娘也不管,任他往嘴里装填,自己亦四处寻摸,想着先吃哪道为好。

    就连惯以君子自居的宋贤也失了把持,目不暇接地一道道扫着,呼吸渐渐急促。

    宋辞心底暗嘁了声:没出息!

    除此之外她还小小的埋怨了萧承钧一番,嫌他过于爱面子。

    本以为留下他们是想好好奚落一顿,结果怎么还玩起真的,上了这么多珍馐美馔?

    是别苑的菜太多了?还是他有钱没处花?这些便宜亲戚值得他这样做吗?

    她见着眼前风卷残云的架势,当即倒了胃口,连筷子都不想伸,不悦地微微撅起嘴……

    这是她来古代后的第一个新年,原还想着好好庆贺呢!不管菜式好坏与否,在场的人一定都要亲近贴合,大家举杯庆贺新春,对来年设下期许……

    现在好了,不仅仪式感没了,还不情不愿心存隔阂,恐怕以后每每想起来,都会一阵膈应。

    这时,外面一个丫鬟走进来,伏在她身边:“姑娘,后院您住的屋子里好似有什么异样响动,请您过去看看。”

    宋辞转过头,略感困惑。

    说是有什么异响,还出自她房中……难道是老鼠?可冬天哪来的老鼠啊?

    但也没法子,既然是出自她房中,她肯定是要亲自去看,不能全部指望旁人。

    站起身,见桌上几人忙活的火热,她也乐得不跟他们假意寒暄。

    其实宋贤和姨娘听见了丫鬟的话,只是忙于在饭桌上与肘子缠斗,抽不开神,草草对她摆摆手,咀嚼中吐出一句:“去吧去吧,不用照看我们。”

    她跟着丫鬟离开餐堂,顺长廊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临到转弯处,丫鬟领在前头率先通过,宋辞没多想,很自然地走在她后面。

    刚拐过去还没等看清前方事物,突然一个急匆匆的身影快速奔袭过来,与她迎头相撞,吓得宋辞和对方皆惊呼一声。

    “嘶……”疼痛之余,宋辞感觉自己从上到下瞬间变得凉飕飕的,低头一看,有些气恼。

    被撞其实还好,除了吓一跳,疼也就疼一会儿。

    关键是对方怀里抱着盆水,两人相撞之际毫不吝啬地全部泼洒到她身上,淋了个透心凉。

    衣物湿了,紧噔噔皱巴巴地包裹在身上,被寒风一吹,冻得直打冷颤。

    端水的丫鬟与带路的丫鬟在暗夜中,隐蔽地对视了一眼,不知交换着何种密谋,但见到宋辞被淋湿,显然都松了一口气。

    随后,带路的丫鬟两步迈上来,连忙关切道:“啊呀!这可怎么是好?姑娘身上都被淋湿了!不换下来可是会感冒的!”

    “因为此次来只住三天,所以……”宋辞有些为难:“我没带换洗的衣物过来。”

    丫鬟暗喜,顺水推舟:“没事没事!上次给姑娘准备的衣物都还在,奴婢去给姑娘找来!您且跟心儿回房烤烤火!这大过年的!千万别染了风寒才好!”

    被叫做心儿的丫头捧着铜盆,将功折罪,护在宋辞身边尽量让她少受冷风,边同她一道回后院。

    回房后,心儿娴熟地生起炭炉,供她烤火。

    紧接着衣物被取回来,两个丫鬟一人一边合起房门,留她在里面换衣服。

    “语儿姐姐,刚才吓死我了!你说要是没淋到,又要找什么借口让姑娘把衣服换下来呢?”

    “诶!”语儿长叹:“谁说不是!我也心惊肉跳的!我之前还怕姑娘好不容易跟家人团圆,不愿意跟我出来呢!”

    “可是姐姐,你说主子为什么要让姑娘换衣裳呀?而且,要是姑娘自己带了衣物,没穿主子给准备的,那咱们的差事算是做成了吗?”

    “不知道,要我说还用什么计啊!直接跟她说不就好了!”

    “姐姐,你猜主子是不是看上宋姑娘了?”

    “那还用猜?”语儿舒了口气:“看中是固然的,只是,究竟将她当成了短暂的寻欢解闷?还是真走了心?往后会不会一直把她带在身边,荣辱与共度过余生……”

    “那就要看她的命数了。”

    话音未落,房门重新被打开,在夜幕中发出细微地开合声。

    宋辞换好萧让尘特意为她挑选的衣裳,鹅黄与一圈雪白绒毛衬得她愈发娇嫩,美艳更盛,令丫鬟们眼前一亮。

    “两位姐姐。”美人微锁着眉头,还在担忧方才语儿所说的事:“我没听见房中有什么异响……上下找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语儿一时无言,似乎是没想到她到现在还心心念念着这事,含糊其辞:“那可能是我听错了吧!没准是外面的北风刮出的响动。既然姑娘已经仔细查验过,无事便可以放心了。”

    “对了。”心儿见势不好,赶忙站出来,不给宋辞任何插话的机会:“适才公子派人来寻姑娘,让人到他那里一趟,姑娘赶紧过去吧!”

    宋辞被两人天上一脚地上一脚搞得头晕,小脸皱成一团,暗自嘟囔:“搞什么名堂……”

    稀里糊涂地跟在两个丫头身后,宋辞心想得亏她们不是拐卖人口的,否则一拐一个准,自己实在太好骗了!

    从主屋一路走至南边的两个园子,脚下这条路宋辞无比的熟悉,因为上次来借宿,她住的海棠园,便在其中之一。

    两个丫鬟一人提着一盏灯,寂静的小路上偶拂过风丝,吹动火光轻轻摇曳。

    几人踩在石子路上,暖黄照亮沿途,犹如河岸边草丛里的萤火虫,拨云穿雾,划开一条蜿蜒的橙晕。

    将她安全地送到了海棠园门口,两个丫头俯身行礼告退。

    宋辞依旧还是摸不着头脑,从渐渐消失的背影中回过神,忐忑迈向园内。

    刚迈出没几步,她被眼前建筑吸引过视线,从挑眸探,到抬头瞧,最后仰首叹望。

    曾经记忆中的园子,此刻妆红挂彩,光华璀璨,在夜中仿佛一盏散发光亮的琉璃花灯。

    檐下系满红绸花,雕花宫灯旋舞流转,正门处厚糯松软的毯子径直铺到她脚下,外表安素内心火热地静候她的到来。

    宋辞垫起脚,变幻着身子的角度,向屋内张望。

    “人应该在里面吧?”她要想进去见他,只能踩在地毯上。

    那触感如踏层云,绵软的让人心底一阵紧缩。

    惶恐地一路走过去,她生怕将那样好的毯子踩扁踩脏,连带走路姿势都有些别扭滑稽。

    迈进门槛,她如释重负。

    屋内人听到声音,朝她这边看过来,忍俊不禁:“你那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走到他身边:“听府上的侍女姐姐说,你找我?”

    萧让尘煞有介事,郑重点头:“嗯。”

    宋辞吞咽了一下口水,生出些许紧张:“什么事?搞得那么严肃?”

    只见坊间威名远播的,曾经的摄政王殿下,双手一边提起一个角,从桌子上拎起幅繁复精致的窗花,递到她面前:“来,贴上吧。”

    她被震的一愣,俏丽的面孔略显呆滞:“为什么?”

    萧让尘答得理所应当,邀功似的:“不是说要好好过个年吗?东西我置办齐全了。可惜你被缠住脱不开身,我只能自己先装饰着,把最重要的窗花留给你。”

    宋辞巴掌大的小脸儿上此刻能看出迷茫,稀奇,唯独缺少她对他提及新年时的眉飞色舞。

    她难道……不高兴吗?

    “如果你想回餐堂的话,那就回去吧。”萧让尘放下剪纸,忽感到一种铺天盖地的挫败与气馁。

    宋辞耳聪目明的,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情绪,自然不会让两人的误会越结越深。

    何况,她之所以愣住并不是为难尴尬,而是没想到竟会有人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付诸行动。

    她走上前拿起窗花,压低上半身,扬起脸从下面看他垂下的脸孔。

    小丫头俏皮且灵动,笑得又乖又贼,两只手捏着窗花,胳膊肘戳戳他:“我才不想回去,走!咱们贴窗花去!”

    他缓缓抬起头,无动于衷。

    “哎呀!你不要这样啦!”宋辞原是社恐的性子,很难主动出击去与人熟络交好。可鉴于他对她的种种,便也能够拉下脸面,扭捏的示好。

    随着解释,她娇柔纤细的身躯在原地扭向一边,再扭向另一边,周而往复,自然且可爱:“我刚刚没立刻答应你,不是不高兴,恰恰相反,我是太高兴了!”

    “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对我像你这样好!所以冷不防愣住了神。”

    “至于家人,不是我狼心狗肺。”她轻垂下眼帘:“在宋家,唯有母亲和二妹小妹能算上是亲人,其余……”

    后半句她没有说出,任由其归于一声叹息。

    萧让尘的郁结被解开,就好像方才挫败的不是他一样,若无其事的继续明朗豁达。

    他的眸色漆黑坚韧,定如磐石,一字一句道:“倘若世间的宠爱是早就注定好的,那么你缺失了多少,后续都会一分不差的弥补回来。”

    “不要怕,不要有任何畏惧,去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

    有我来给你撑腰托底。

    ……

    两人步伐缓移,从屋中来到通明如昼的院落。

    萧让尘给她拿着浆糊,宋辞持一把刷子在窗间小心均匀地涂抹,随后撂下刷子,捏着窗花的两端比量在上面。

    “正吗?帮我看看?”

    “左手边高些。”

    “这回呢?”

    “再高些……不,过了,回来一点,好,很好。”

    宋辞在他敲定下来的同时,贴在上面,白净的小手从中间往两边推开,抚平,然后愉悦地打了个响指:“搞定!”

    随后,萧让尘牵着她从房梯爬上屋顶。

    除夕深沉但不算压抑的夜,片片房瓦鳞次做底,玄幽天际静静铺在头顶……中间,是两道身影并肩而坐。

    一个挺拔健朗,宽肩窄腰。一个身段婀娜,娇软生姿,托着腮帮倚靠在男人身边。

    “冷不冷?”

    芝兰玉树般的人浅浅启口,看向一袭俏嫩鹅黄的少女。

    萧让尘脱下自己的狐皮氅衣,从后面绕过去,满满包裹在她的身上。

    宋辞正欲拒绝,上手去解氅衣的锦带……被他一把握住柔软冰凉的小手,护在掌心,放置在他的膝上。

    “再等等,很快就开始了。”

    熟悉的掌心脉络,带着熟悉的温度,从她的手背慢慢渗透,浸入心间……

    不长不短的沉默之中,两人各揣南辕北辙的思绪,但相同的,是魂不守舍,心猿意马。

    “说真的,你为什么要请宋贤和姨娘他们进来呢?”她率先打破了沉寂:“如果是为了照顾我的脸面,其实大可不必。他们那些人啊……是群逮住便要吸个干净的牛虻,交不透喂不熟的。”

    说这话的同时,她看向他,他也看着她。

    夜幕之下的相视,她能清晰捕捉到他眼中的怀意和狡黠:“我知道。”

    “那你为何要这么做呢?还命膳房烹制了那么多鱼肉佳肴!就算花的不是我的银子,我看的都心疼!”

    萧让尘耸耸肩:“给你出气啊。”

    宋辞噗嗤一声破功出来,随即脸上有些哭笑不得:“难道你想撑死他们?”

    这时,房下的院落里,近他身伺候的小厮垂首跑来高声禀告:“主子!姑娘!宋家的宾客们用完了席面,现下身子感到不适,奴不知如何是好,来请示主子们的意思。”

    宋辞脚撑了一下,将身子扭向来者的方向:“怎么会不适呢?哪里不适?”

    “这……”小厮联想到那场面,不禁觉得有些难以启口,恐秽言污了主子们的耳朵。

    反倒是萧让尘心知肚明,抢先答道:“将他们领到西院去吧,再派去个郎中。”

    小厮弓起身子答了句是,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去落实。

    宋辞歪头,大为困惑:“你都不好奇他们哪里不适吗?实在不行我过去看看吧?”

    萧让尘舒了口气,轻飘飘转过脸,手中依旧没放开她的手:“焰火马上快要开始了,你若是恰好走开,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我为你准备的好光景?”

    “可是他们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我……”

    他声音不高不低,从中打断:“区区小疾,无关痛痒,没事的。”

    直到这时宋辞才突然想起他说的“出气”,差点急得站起来:“不对!萧承钧!你早就知道这件事对不对?”

    “快说!他们怎么了?”她从他的两掌中间发力,他又偏不肯松,竟直接从里面将他的手连带起来。

    他嘴角一侧轻斜:“没什么,冷不防油水太大,肠胃有损也在所难免。”

    “刚巧西园荒废,毛司众多,应够他们分的了,也省的污了其他宅院,往后还要住人呢。”

    宋辞顺着他猜谜似的话捋下去,顿时脑中念头一闪。

    “好啊你!”她饿虎扑食似的凑上去,脸上的笑有着许多不同的意味:“够坏的!你居然给人家下药?”

    “是不是?是不是下药?嗯?”她左攻右袭,玩闹着想要让他亲口承认。

    “多损呐!亏得几刻钟之前我还以为你是个慷慨的冤大头……可冤大头也算是好人!谁想到转头就听说给人家下药!”

    萧让尘被她闹着,神色举止依旧沉稳淡然,眼角眉梢却是从未有过的弧度,故意嘴硬:“谁下药了?都说了素太久,猛吃荤腥,肠胃受不住,与我有什么干系?”

    “啊对对,你清高,你好心给人家吃大鱼大肉……”宋辞美眸流转,有些恶作剧得逞后的担惊暗爽,又有点有人替出头的满足:“反正你给他们找郎中了,应该拉不死人。那索性……就这样吧!”

    萧让尘见她高兴,没有因家人受苦而责怪他,心底轻松的同时,亦对她身份的迷惑更盛。

    按理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再怎么也是一家人,总要比他这个认识没几个月的朋友强吧?

    可她,却没有丝毫的担忧埋怨。

    “宋辞。”他在浓夜中保持清醒,同样亦在她面前沉沦:“我将心摊开给你……你是不是也该予以回报?哪怕只有半分,也好。”

    “告诉我,你是谁?”

    宋辞知道,他对她的质疑无论她怎么解释或验证,只会随着时间一天天加重,永远不会消散。

    她也想告诉他实情,因为不管他在旁人生命里扮演着什么角色,但于她来说是个好人……她真的很想在这孤独寂寥的朝代,有一个毫无保留毫不设防,坦诚交付从里到外的朋友。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原则上是不该被任何人知晓的。

    可独自保守秘密的人,定要孑然一身背对太阳,被世界所孤立。

    而秘密存在的另一个意义,便是找个值得相信的人去分享。

    那时,她的阵营便不再是孤军奋战,所有的事她都可以找人倾诉商量,甚至只是日常输出宣泄……

    憋太久是会死的,不开玩笑。

    仿佛气球,一直吹一直吹,只入不出,到最后总有爆炸的一天。

    宋辞现在就恰好是爆炸边缘的阶段。

    她真的好想好想……拉一个人,当她的支柱,做她的救赎。

    但是。

    她能相信他吗?

    宋辞看着他,今夜两人都没有喝酒,也没像黑崖山那晚隐藏身份,可谓直白坦然。

    她被他深邃的眼眸吸进去,许久后才晃神。

    遥望今夜的天色,笼下来将所有人与事物装填。

    他们一半融入黑暗,混沌不清,失去原则。另一半被人间灯火所照亮,试图拉回清醒和理智。

    明暗交错间,她挣扎拉扯,缓缓吐出一句:“或许,我是宋辞,但也不是宋辞。”

    她密切关注着他神情的变化,确保在他升起一丝丝负面气息之前,拉回自己的话锋:“啊!对……其实我是天上下凡的仙女!不然我怎么会治你的病呢?哈哈!没错!你看旁人都治不好吧?只有我行!”

    萧让尘突破障碍,皱起眉宇:“所以,你真的不是宋辞?”

    “不!我是!”她反握他的手,郑重强调:“难道仙女就不能有名字了吗?我也叫宋辞,但可能……和‘宋辞’又不太一样。”

    她咬重前后两个宋辞的字音差别,试图让他分清她和原主的关系。只是不敢直接说出“原主”这个词。

    “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不是有意要这样做的,我自己也很困扰……可我回不去了,只能当好‘宋辞’。”

    “但你别害怕,我绝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更不会害你!”

    “你救了我,我感激你还来不及,我会努力帮你把病治好,此外我没有任何要求,只拜托你,别把这事说出去……”

    “我因为相信你才告诉你这些的,你那么好……舍命救我一次,不会出卖我的,对不对?”

    她睁着大眼睛,眨巴眨巴地央求他,楚楚的样子可怜又可爱,让人于心不忍。

    萧让尘被“相信”两个字触及灵魂,震撼久久。

    他这恢弘壮阔的二十余年,谈金银谈权势谈才华谈相貌……诸类皆富足有余。

    唯独信任,寥寥无几。

    所以她说的相信他,将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他,才显得弥足珍贵。

    杀伐决断如萧让尘,望着她,心一横,管她是妖怪还是小鬼……在天与地之间的人世,只要她愿意给予真心,那么,是人是鬼他都护定了!

    他抽出手,摸摸她的头:“你且安心,从前,现在,往后,只要有我在,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欺负与伤害。”

    “在我这,你的一颗真心,永远能换我赴汤蹈火。”

    话音落下,寂静夜空被“咻”的一道白烟划破,花团锦簇般的焰火炸开在半空,犹若盛秋的团菊。

    随即,接二连三地焰火腾空,半片天际在轰鸣中,被映上赤金相间,点亮了两人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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