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霎时风止，万籁俱寂。
本该喧嚣热闹的岁除之夜，因暮色渐深，慢慢归于沉隐。
呼号呜咽着的冷风戛然消褪，头顶天幕混沌望不到尽头，幽幽吸食走仅存的勇气。
周遭的寂静突然开始变得轰鸣，从厚重，遥远，到咫尺，尖锐……
半晌，萧让尘后知后觉意识到，并不是外界轰响，而是他的耳鸣。
造成一切的，许是她不合西丘礼数的直白，又或许是那句“喜欢”对他造成的冲击。
但不可否认，他的惊悸恰好验证了感情的真实性，任他几次三番想要逃避，想要自欺欺人。
终究，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他与她，比阅历，比见闻，比身世地位，哪怕比身高体型，无疑他都是那个占上风的一方。
可高傲强悍、威风凛然的老虎，面对一只站在鼻尖上的白兔，同样会失了方寸，垫着爪子俯在地上，只敢轻轻耸动湿润的鼻子，嗅她香软的味道。
此刻矮他一头还多的白兔立于眼前，半仰头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萧让尘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次机会。
为什么说最后一次呢？
有陆行川的例子比在前头，他探清了宋辞的脾气。
今夜他回答是，若她对自己毫不心仪，往后两人相处之中，便很难再有此般光景了。
可要回答不是……他自己倒无所谓自欺欺人，关键是不明她的心思。
他一时变得格外敏感——
怎么办？
她是否也像他那样，润物细无声的喜欢着对方呢？
要是不喜欢，他也答不喜欢，生硬冷淡之下，或许会挫了她的自尊，使她难堪。
反之，她喜欢，他答不喜欢，让她觉得自作多情。甭说后续要不要联系，不记恨他那都算是好的了。
所以，到底要怎么回答？
“你怎么不说话？”
夜幕中清澈婉转的嗓音响起，轻轻催促，落入他耳中却觉得压迫十足。
不着痕迹将冷风自鼻腔灌输，充盈满胸腔，再次吐出后，才传来他磁性的声音：“什么……叫喜欢？”
心知肚明的老狐狸故作迷茫，似懂非懂的望着她。
“呼……”宋辞长叹了口气，倍感无奈。
不过她没有怀疑，因为他早就说过，他在幼时五感尽失，断情绝爱。
这样的人，自然不懂什么叫喜欢。
另外，对于所谓“怪病”的真实性，宋辞在一开始听说的时候，就选择了完全相信。
毕竟那时还没涉及其他，一个好端端的人，何必谎称自己得了病呢？而且他确实相较普通人显得冷冰僵硬，这是装不出来的。
虽然离奇，但远远比不过她穿越这件事的程度。
她一个集万千离谱于一身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质疑他呢？
于是听他这么问，她耐下性子，循循引导道：“平时，你喜不喜欢与我在一起相处？总是想见到我，见了面会始终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那是当然的了！
萧让尘在心中答了一句，表面上却刻意反应了一会，缓慢点点头。
宋辞又问：“那你见到我和其他男子接触，或者，有人对我表达心意，想要迎娶我回家，你会觉得气愤和嫉妒吗？”
她怕他也不懂嫉妒的感觉，解释道：“就是，心底酸酸涩涩的感觉，不想我与其他男子有干系。”
萧让尘这次真实犹豫的时间，比上次长了一点：“好像，还好。”
“还好是指有？还是没有？”
他依旧不敢太过偏向哪个答案，反正自己顶着病因，就算回答的稀里糊涂，她也不会怪罪于他：“有吗？”
“应该有吧。”
宋辞抛出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把这些都暂且放在一边，我问你，你想不想娶我？”
“！”萧让尘呼吸一窒，瞳仁猛得放大。
她没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的重量，还在细化喜欢的含义，试图让他搞清楚：“没见面时，醒着想见他，入寝后梦到他，见了面一直关注着他。有别的异性与他走的过近，会嫉妒，脑中时常设想两人的将来。成婚，生子，共度余生……这就是喜欢当中，很普通，也是最好分辨的一种形式。”
“不过。”她细微扯了扯嘴角，有些嫌弃：“也不排除有些畸形的爱，喜欢虐对方什么的……”
“通过上述桩桩件件判断，总能给我一个答案了吧？”
语毕，萧让尘陷入了思忖。
他是认真在想的，并非前几次心知肚明的扯谎。
相处，关注，嫉妒，成婚……
重新抬起头，他眼中虚假的迷茫，终还是染上了雾色。
曾经他坚定不移的以为，贫瘠的土壤里生长出一颗生物，那它就是花没有任何异议。
曾经对所有人都漠不关心，突然对一个姑娘牵肠挂肚，不惜舍命相护……必然就是心悦。
可今日她的说辞，骤然推翻了他所有的逻辑。
是啊，她才是那个情恨相通的正常人，她说的肯定都是对的。
难道，他这真的不是喜欢？
“我……确实很享受与你的相处，并会担心你的危难，欣喜你的成就。只是提及成婚。”萧让尘留意着她的神情，边尽可能平缓道：“我还尚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对她好，喜欢和她待在一起，但没想过成婚。
宋辞也在心底纳闷道：难不成真是纯洁的友谊？
若想分清是男女之情，还是友谊，这也简单：“你有没有对我存过非分之想？”
“指什么？”他此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俊美的面孔仍挂着专注与认真。
宋辞短暂顿住片刻，随即对他说：“肉-体和肉-体之间的。”
萧让尘只是感受不到，但不是傻。
这么多年混迹过来，权贵层面那些事，花俏的难以启齿，他大有耳闻。
所以一听宋辞说的话，他即刻反应过来，即将要说出口的话语卡在喉头，耳朵和脖子根部渐渐爬上绯红。
“咳！太失礼了。”
她歪头，神色略显期待：“也就是说没有喽？”
萧让尘继续干咳了两声，眼神闪躲，浅应付了一声：“嗯。”
意味不明。
“太好啦！”没成想她猛地凑近，雀跃拉着他的两只手上上下下摇晃：“这才不是什么男女之情！这分明就是朋友之间的友谊啊！”
“啧，吓我一跳！原见你那样维护我，照顾我，舍命救我，我还当成是男女之间的吸引，纠结了好久要怎么处理！”
“无论贪图美色玩弄一时，还是真诚以待……放到我这，其实都是一种负担。”
“你对我的种种，我心里有数，不能忘恩负义。可眼下又不想早早戴上枷锁，固步后宅。”
她的两只小手，拉着他的两只手，在他复杂的视线中，喋喋不休：“你知道吗？在我们那边，女子不是男子的附属品，即便成了婚，以后还是可以追求自己想做的事。两人只要感情深厚，甚至可以不成婚，那个叫做，恋爱。”后两个字被她一个个咬紧，随着点头，依次吐出来。
“西丘却不行。”她不满地微撅起嘴：“我与这里的男子暂且还合不来，我不想成婚。”
“从前与陆行川相处的好好的，他忽然急转直下，开始谈情说爱，害我失去了在这个时代唯一的一个朋友。”
“在问你这个问题之前，我真的好怕你会和他的答案一样。”
“虽然，被人喜欢没什么不好。能受到你们这样优秀的男子喜欢，是我的荣幸……只是，你知道的，我再怎么欣赏你和陆行川，一旦朋友的角度变成了夫妇，习俗和思想融合的不好，嫌隙矛盾就会越变越多。”
“或许有一天，我能找到一个真正理解我，愿意走进我的男子。又或许，我会慢慢被同化……”
“在这之前，我不敢轻易接受任何人，我不想伤害到自己，也不想伤害到旁人。”
“所幸。”宋辞扬起笑脸：“我不用伤害你，也不会得罪你。我可以放下所有负担，轻轻松松和你说笑玩闹。”
“我们是纯净无暇的友情，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在你没成婚之前，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你说好不好？”
她晶亮的杏眸闪烁着光辉，灼得他无处遁形。
稍微避开她的干净赤诚，他心绪复杂，万份沉重。
莫名其妙，也是走投无路，轻轻答了声。
“好。”
就此……萧承钧和宋辞，成了长长久久的好朋友。
他再也没有资格，厚颜无耻的以动心来自居。
宋辞放下戒备，对他毫无保留。
毕竟现如今，他知道了她来历的秘密，而且还别无非分之想，是她纯洁的“朋友”。
她被高强度压抑了小半年之久，可算逮到了一个毫无保留倾注，没有任何秘密的，最相信的人，忍不住宣泄了起来。
“过些天，我打算想办法把宋韵和宋锦接出宋家。”
“虽说她们不是我根本意义上的亲姐妹，但我看她们两个都是良善的好姑娘。要么被那个家辜负，要么被带坏……不管怎么样都是可怜。”
“即便早已经知道过程艰难，我也要试一试，反正食肆里需要人手，雇佣外人也花银子，还不如培养培养自己人。”
“哦对了，等我学完识字，我准备多做一些吃食。可以每两日一次，如果你觉得麻烦，那就日子再远些，五天一次、七天一次。你到我的店里来，我带你认清这世间食物的美味。”
“我做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菜式，你尝过一些了，可身边这些却一直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所以我决定苦心钻研一下西丘的菜式，带你一样一样，慢慢认清所有食物的味道！”
萧让尘没说话，用视线笼着她，脸上似笑非笑。
似喜色，但更多的，是失意与无奈。
——
三日后，宋辞从别苑学成归来。
当然，对外宣称是小有所成，认识了几个日常的字，会用算筹做些简单的式子。
实则她和萧让尘都知道，只是在她已有的基础上，解闷儿似的，由他的演示下了解一番西丘的识字算数法。诸如直音法，反切法，形声字等等，比起现代拼音还是稍显麻烦。
萧让尘让她继续沿用自己的方式，能简则简。有省心法子，谁还故探繁冗？那不是傻吗？
只是别让旁人发现就好。
大年初五，民间迎财神的日子，也是两人约好见面的日子。
早起宋辞洗漱完毕，烧燃香火，插立到香炉中央，随后起身开门。
刚将大门往左右两侧敞开，抬眼望见了一道身影，她不禁发笑：“你倒是来的早。”
身旁的息竹听闻，接道：“来的早，不如赶得巧。”
“宋姑娘刚拜财神了吧？我闻到香的味道了！”
宋辞也笑笑：“刚拜完你们就来了，怎么？想给我表示表示？”
“不看在我的面子，也得看看财神爷的面子吧？”
萧让尘双手负于身后，应她的邀请，走入店中：“自然，待会你完开场，我当即买下所有的份额。他们抢不着便会意识到火爆，一传十十传百，买的更加热切。”
宋辞：“好家伙，堂堂的富家公子不当，跑来当托。”
他没在意她的胡言乱语，一门心思记着自己的任务：“还有多久开始？”
宋辞手里没有钟表，无法估算，只能答他：“辰时四刻。”
“今天准备了什么新菜式？”
她神秘一笑：“先不告诉你，保准你们都没见过！”
“有肉有蔬菜，再搭配上梅子酒……嘶，快要流口水了！”
说到这，她趁着息竹不注意，凑到他身侧：“同时我还会拿出一些新食材，对外宣称乔带回来的外邦蔬果，你可别给我说漏了哈！”
萧让尘眸中带着一丝闪烁，两人神神秘秘。
“终于，决定要做了吗？”
“嗯。”
“非这样不可？不会露馅？”
“这些人当中，只有你和陆行川，还有息竹他们认识乔。不过他们就算认识，也并不知晓乔从外邦给我带来了什么。只要你不说，就不会暴露。”
“我要是说呢？”
“那我就……”她假意抬起手威胁他：“做掉你，包成包子！”
他无奈：“瞧瞧，像个姑娘家吗？怎么这么凶？”
息竹帮忙伙计搬好桌椅板凳，回过神来看身后两人一派和谐的相处。
“嗯。”他满意的点点头：“不错不错，这日子是越来越有盼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