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清凌沉静的四个字,穿过院中的棺木和纸钱,拨搡开纷飞的黑色烧纸碎屑,最终落入窗下几人的耳中。

    顿时,场上一片哗然。

    “刚她说什么?开棺?!我没听错吧?”

    “嘶……这丫头难道疯了不成?那可是她亲娘啊!”

    “冤孽,真是冤孽啊!”

    一众亲戚邻里七嘴八舌,脸上或震惊或忌惮。其中有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更是直接将双目闭了起来,干枯充满褶皱的双手合十,嘴里低声的念念有词。

    宋家人的反应远在外人之后。

    他们听后先是愣住,随后涌现起慌张,最后才找各种说辞拼命阻拦。

    “瞎胡闹!”宋朗山浓眉一拧,将眼睛瞪得浑圆:“逝者讲究个入土为安!开棺?那可是要惊扰先天之灵的!你不怕晦气,我还怕扰得你娘死不瞑目呢!”

    “你说说你,这些年在外面鬼混,到底都学了点什么啊?怎么连这点最基本的礼法都不懂!真是枉费我多年的养育和教诲!”

    宋朗山的话还没说完,一直跪在棺边烧纸回礼的二姨娘突然冲过来,如惊弓之鸟般,慌不择言:“大姑娘,依咱们西丘从古至今的规矩,逝者入棺后是不能轻易打开的!不单是开棺者往后会诸事不利,若不小心冲撞了神灵,人家怪罪下来,那你娘可就没法进轮回了!”

    “念着夫人从前最是疼爱大姑娘,您就消停消停,别跟着搅乱了!您也不想夫人往后入不了轮回,永生永世在地府里煎熬吧?那什么油锅什么刀山火海……光是听着头皮都发麻!”

    她一张嘴喋喋不休,试图用“孝心”和“迷信”来压垮她,同时也暗中将舆论拉到了对自己有利的方向。

    古代人都是非常信奉鬼神之说的,上到皇帝,下到百姓,中间无非是天师与神婆的区别。

    哪怕民间发生许多凶杀的案子,冤屈和疑点摆在眼前……仍有许多人家拼死不同意验尸,宁可放过凶手,也不愿触死者的霉头,不愿破坏死者的躯体。

    可想而知,在这样一个看似顺理成章的丧仪中,她提出开棺,而且还是作为亲女儿,众人会有多么的惊诧和鄙夷。

    不过宋辞是现代人,她对迷信这种东西,向来是敬畏但不痴迷。

    她懂得死者为大,也懂得入土为安。

    若没有任何疑点,她绝不会节外生枝的去闹腾,更不会与所有人对立,自找麻烦。

    “大家都说完了吗?”待院中的议论声渐渐淡去,宋辞掷地有声的开口:“那轮到我说了。”

    她慢慢从棺边踱步,手掌随着移动,在表面细细的轻抚:“亲戚街坊们的意思,我都听明白了,并且我也懂得入土为安的道理。”

    “只是……”她眼眸从棺木上抬起,似有若无落定在宋朗山二姨娘等人的身上:“若命该如此,入土自然为安。”

    “可要是命不该绝,却意外被人害死……那,即便入了土,恐怕也是含冤饮恨,难以善终。”

    在说最后几句话时,宋辞的视线依次滑过几人的面庞。分明美眸潋滟,如风似水,看进二姨娘眼里,却像是冰冷凉腻的毒蛇。

    “你什么意思?”宋朗山拍案而起:“你想说,是我们害死了沈之宜?”

    二姨娘有了主心骨,也扬起脸对着宋辞撒泼叫喊:“这么多年来,咱们宋家一直和睦团结,其乐融融,周围邻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都是你!自打你违背父命,离经叛道,整个家里就搞得乌烟瘴气,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现在又来说是我们害死了沈之宜?你怎么不说是你不孝,把你娘给气死了呢?”

    宋辞正要回击,一搭眼,发现二姨娘脸上有着一块高高肿起的红色印记,像是巴掌,上面还隐约见得手印。

    方才离得远,又没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现在她主动走近,宋辞这才看清。

    正因为她被这一插曲耽搁,一时没能开的了口,二姨娘趁机见缝插针,直接坐在地上,像街头巷尾的市井泼妇一般,拍腿哭喊,煞有介事:“哎呀!我苦命的姐姐啊!你快睁开眼看看你素日最疼爱的不孝女啊!人都没了,她还要开棺扰了你的在天之灵!我真替你感到不值啊!”

    她很有节奏的将每个断句的尾音都拉长,一番话说得像是在唱歌一样,怪腔怪调。

    宋辞不怕据理力争,她怕只怕泼妇。

    恰好泼妇的男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两大步跨过去,拉着宋辞的胳膊就往出拽:“去去去!你不是早说,不想当我们宋家的人了吗?那我们宋家的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滚出去!别在这闹!”

    “滚!快给我滚!再敢进来休怪我打断你的狗腿!”

    宋朗山紧紧抓着宋辞的胳膊,将她扯得生疼,而且他的力气也比她大,直接一路将她推搡出半个院子。

    所幸,她食肆里带来的伙计一个个都是顶贴心的,并不会让她落到寡不敌众的下场。

    以福常福存为首的四五个人,他们上前钳制住了宋朗山,将宋辞从他手中解救下来。

    “哎,你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啊!”

    “放开我们东家!”

    “没做贼心虚什么?凭什么不敢让人开棺查验?”

    见宋朗山被架走,宋辞揉着自己疼痛的手臂,眉头紧锁:“我是沈之宜唯一的女儿,就算你不认我是宋家的人,但我仍旧与我娘血浓于水,我凭什么不能在她的丧仪上出现?”

    二姨娘起初看到势头大好,很轻易就要将宋辞赶了出去,嘴角差点扬起一抹笑容。

    结果食肆里的伙计突然横插一脚,让场面变得更加混乱,宋朗山也再不敌几个年轻人,眼睁睁目睹宋辞重新掌握回主动权。

    于是她扯着脖子,闭起两只眼睛,更大声的叫起来:“哎呀!哎呀我的姐姐!你快看看啊!你女儿特意带了一大群人跑到你的丧仪上闹事!你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气得活过来啊!”

    顿时,宋家小院里一片混乱。

    撕扯拉锯的,坐地撒泼的,交头接耳非议的,还有坐在地上无助默默啜泣的。

    宋贤从地上站了起来,由于跪得太久,膝盖酸痛,脚掌发麻,他踉跄了一下,随后以一种别扭的脚麻姿势向宋辞走来。

    临近她身边,宋贤拉了拉她的衣裳:“辞妹,算了,别闹了。”

    宋辞见他这样,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是不是娘的儿子啊?而且这些天你白日时常在家,亲眼看着娘一点点康复,你都不觉得娘的突然过世很蹊跷吗?”

    更诡异的是,宋贤居然号啕大哭起来:“辞妹!我求求你了,你别闹了!就这样吧!”

    “我们一起把娘的后事操办好,让她最后一程风风光光的!算是大哥求你了成吗?”

    宋辞对此感到万分诧异。

    沈之宜去世,或许宋贤真的会难过,可要说他会对自己低头?宋辞有些不太敢相信。

    难不成……经过母亲过世的打击,他突然意识到她是他唯一同父同母所出的妹妹,所以感到彼此相惜了吗?

    “好了!够了!”她厉声打断所有的吵嚷和拉扯,等周围安静下来以后,失魂落魄的浅浅说道:“都消停一会儿吧!别吵了!”

    “我也需要冷静一下。”

    ——

    而后,宋辞浣了把脸,将发髻改束成朴素的模样,摘下发间饰品,换上了孝服,与宋贤共同跪在棺尾。

    转眼一天过去,时辰接近傍晚,她时不时往盆里填着纸钱,中间偶有宾客前来吊唁,她和宋贤负责回礼哭丧,虽然哭丧她不怎么会,只是默默的在一旁流泪。

    几个时辰下来,除了已经到场的邻里,其余前来吊唁的人很少。即便有,也是刚上工回来的乡亲,听闻消息赶来过个礼数,再惋惜的叹声沈之宜是个好人,最后道一句节哀。

    宋辞很奇怪,逢上无人时小声的询问宋贤:“外祖家没人前来吊唁吗?怎的都是祖父这边的亲戚?”

    宋贤没说话,耷拉着脑袋,摇摇头。

    她若有所思地转回脸,猜想着,究竟是无人前来,还是说……宋朗山从始至终根本就没有知会过沈家?

    她跪着守灵,耳中传来街坊亲戚们的对话。无非都是讨论沈之宜性子如何如何温顺,贤惠勤劳,与人为善……

    越听宋辞越觉得伤心,越想越觉得委屈。

    沈之宜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会如此不明不白的就离开了她?

    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第一个对自己呵护关心,百般疼爱的人。

    虽然她心底也明白,那些好,都是沈之宜给予原主的,是给她真正的亲生女儿的……

    但好就是好,她不管那是给谁的,只要是她全数接受了的,她就该心存感激!

    尤其那一幕幕……夜半掌灯前来,心疼慈爱地抚着她的脸,要她好好活下去。

    瞒着宋朗山偷偷的带她去看郎中。

    以一个守规守矩的妇人思维,毫无保留的支持她逃走,支持她去东街开小摊位,并且还当掉了自己的全部嫁妆。

    往昔历历在目,甚至沈之宜的音容笑貌宛在……

    巨大的悲痛感铺天盖地涌上宋辞的心间,那种离别的痛苦,就好像硬生生从心口挖下一块肉般。

    生离虽然遗憾,可远远没有死别这样的让人痛彻心扉。

    就好像萧承钧……

    哪怕他离开了清晖镇,离开了她,两人或许余生再也没机会重逢。至少她知道他还好端端的活在这世上,他身份显贵,他还有无尽的大好人生。

    没准也会高官富禄,兴许也会娶妻生子,与她无关,可她祝福他,不会为他担心难过。

    只有沈之宜,她们之间的畅想还未实现,她们之间的约定也再无兑现的机会,便永远的停留在了阴阳两隔。

    凭宋辞往后有再多的钱,将食肆开遍了整个西丘……她想再给沈之宜做一道菜,递一盏茶,却再也寻不到方向。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双手指尖狠狠抓住膝上覆盖着的衣衫。

    忽然,一双精炼的白底官靴出现在了眼前。

    宋辞仰头,一点点顺着靴子向上望去。

    长靴,束腿,劲装黑服,清爽的发丝,银色发冠,木质面具……

    她下意识一惊。

    “宋姑娘,听闻府上出了事,我特来吊唁。”

    生冷的音色脱口而出,宋辞眸中乍起的一丝丝光亮,缓缓褪去。

    “原来是墨风公子。”她点点头,说给自己听。

    继而,向宋贤介绍道:“这是别苑的墨风公子,上柱国府萧公子的护卫。”

    介绍完毕,墨风来到沈之宜灵前庄重地磕了头,行了最尊敬的大礼。宋辞和宋贤还过礼,彼此短暂的聊了几句。

    因为萧让尘秘密回京是不能让外人知晓的事,所以即便宋辞很疑惑:既然他们早就已经离开,那为什么他会重新出现在这里?

    可最后,这句话依旧还是没有问出口。

    墨风在院里待了许久,前前后后帮着忙了一阵,在场许多人都与他打过照面,混了个眼熟。

    入夜,他起身离开,宋辞将他送出门,他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冷冷地斟酌许久,欲言又止,最后只浅浅道了句:“保重身体。”

    没过多久,听闻消息的宋韵宋锦慌忙赶来,一个个都在沈之宜灵前哭成了泪人。

    这时,晚餐的饭食终于烹制好,在屋内摆起了宴席,来参加丧仪的人尽数前去用饭,宋朗山二姨娘等人在旁作陪。

    宋贤身形未动,看样子是不准备进去,但还是被宋朗山大声呵斥着,强硬地给拉走了,搞得好像生怕他跟宋辞独处似的。

    屋内言笑晏晏,推杯换盏,院内漆黑寂寥,心碎哀痛。

    明明是同一方天地,却撕裂开两种互不相干的情绪。

    那夜,用饭之人没有一个肯重新走出屋门,纷纷在炕上地上寻个位置,砸吧砸吧嘴,进入梦乡。

    唯有宋辞宋韵宋锦三姐妹在院里守着,从前半夜哭到了后半夜。

    后来她实在是太困了,跪着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混沌吨地隔着眼皮,感觉到天边仿佛渐渐亮起来了,但脑子很昏,提不起精神。

    五六月的村庄,清晨依旧寒深露重。

    她感到有些发冷,缩了缩身子。那副样子就像是一只可怜的,淋过雨的小鸡崽。

    朦朦胧胧中,宋辞感到好像没那么冷了,似乎有什么东西盖在了身上,带着熟悉的味道,暖呼呼的。

    她缓缓睁开眼。

    这次是从上往下看的,所以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副老生常谈的木质面具。

    “墨风……公子?”

    “你怎么来的这么早?”

    彼时,天际的太阳还没全然升起,一片深蓝的暗色中,只有很微弱的光亮,勉强映照着周遭事物。

    那人缓缓抬起手,替她擦拭掉梦中流下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泪痕。

    宋辞刚想向后躲避……可当那指腹接触到她细腻的肌肤时,她猛然放大了双眼。

    “怎么办宋辞?”

    “你这样,我怎么敢放心的走呢?”

    鼻腔一酸,硬撑着的孤勇骤然褪去,反之委屈铺天盖地席卷上来。

    她微微侧过脸,贴紧他的手,猛然间便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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