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啪嗒!”

    宋辞握着笔杆的手猛然一抖,蓄进兔毫之中的墨水珠子失了控制,重重地垂落在下方纸张的表面。

    她腾地一下站起身,慌了心神:“白事?”

    “嗯。”伙计怯怯的看着她,小心翼翼点点头。

    “谁过世了?”

    伙计绕了绕手指,神情有些愧疚:“不,不知道……今早赶过去的时候远远看到门口挂了许多白纸幡,院里还停着棺材。我感觉事情有点严重,赶忙连滚带爬的跑回来禀告东家。至于是哪位过世,这个小的并没有去探听。”

    宋辞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没有迁怒于小伙计。

    她只是在脑中暗暗猜想。

    若是宋家办的白事……按理说这种仪式没有替外人操办的道理,所以肯定是自家的成员。

    那究竟是谁呢?

    时至如今也顾不得晦气,她从宋朗山想到了宋贤,从宋贤想到二姨娘三姨娘,又想到宋然……

    等等,难道是宋姝?

    不对!她嫁去了章府,如今已然不算是宋家的人了。

    或许高门大户间出了什么幺蛾子,她惨遭残害然后被休回母家了吗?

    短短的一瞬,万千思绪如快马般在她脑中飞驰而过。

    没错,那个家中还有另一位重要的成员。

    宋辞不是脑筋不转圈,也不是记性差。

    只是……她实在不想将过世这种事和沈之宜联系到一起。

    虽然她并非自己真正的母亲,但她慈爱温柔,本性良善,对她更是掏心肺腑的好。

    自打穿过来以后,这样不计付出报以善意的人寥寥无几,相处着相处着,久而久之,她竟也潜移默化的将沈之宜当成了“母亲”。

    明明,两人还约定好了,等她身上的伤势再好一些,便接她来食肆过好日子……

    对!

    宋辞脑中霎时闪过一道电流,击得浑身上下酥麻紧绷,一阵阵泛起后怕:“娘亲身上还有伤!难不成……”

    想到这,她果断甩开毛笔,提起裙摆慌忙地大步往出跑,快得近乎扯出了残影。

    书房中,仅仅空留一支被抛下的笔杆,咕噜咕噜从桌上翻滚,最后清脆地砸在地上。

    所到之处,无一幸免,皆晕染开泥泞混沌,与无尽的黑漆……

    “福常,去牵马!快!”

    为节省银子,同时宋辞也觉得以自己当前的身价,没必要摆谱,所以并没有置办出行的车轿。

    不过食肆里有养马,平日用来运送货物,只是那车不太能坐人,她情急之下准备直接骑马前去。

    “东家,我们也跟您一道去吧!”福常手中麻利地解下缰绳,问询道。

    宋辞将其接过:“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

    “那宋韵小姐和宋锦小姐呢?需要知会她们一声吗?”

    宋辞短暂思考片刻,答道:“还没搞清到底怎么回事呢,先缓缓吧,别吓到她们。”

    说罢,翻身上马。

    曾经在现代时,她去草原旅行游玩,对于经典项目骑马自然也体验过几遭。

    可那种骑术太过拙劣,不足以支撑她轻松熟练地独自出行。

    一路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她死死扒在马背上,抓着它两侧的毛发胡乱控制方向,屁股也颠簸的生疼。

    终于,疯跑之下抵达小村的范围。

    宋辞从马匹身上滑下来,牵着走到宋家门口,拴马的时候手止不住在抖,心早已不知飘向了何处。

    将马儿好顿好,她一溜小跑冲进院子。

    那一刹,纸钱漫天纷飞,喧天盖地,密密匝匝地扑面涌来,厚实沉重的让人喘不过气。

    宋辞的方向与哀雨相对,一时凌乱在其中,双臂下意识抬起,横着一前一后交叠挡在脸前。

    将纸钱扑散,院内景象落入眼帘……

    一口薄棺静静停在正中,棺尾不远处燃着丧盆,一个披麻戴孝的身影跪坐,麻木地往里填着黄色烧纸。

    屋前有人端坐椅上,有人跷脚坐着矮凳,还有的则席地而坐,围在一起大肆交谈。

    宋辞的闯入显然惊到了院内众人,大家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缄口默声,看向她……

    美眸流转,犹如恍惚的电影长镜头般,扫过在场那一张张脸孔。

    宋朗山,二姨娘,宋然,烧纸的宋贤,虚弱的三姨娘,以及来吊唁帮忙的左邻右舍……没有人神伤哭泣。

    而这中间,独独少了沈之宜的身影。

    尤其,身为儿子的宋贤,披麻戴孝,那颜色深深扎入她眼睛里,那样的刺痛……

    宋辞顿感一阵晕眩,蹬蹬向后倒退了好几步,急火攻心之下,就差直接瘫坐在地上。

    还是邻居婶婶上前扶了一把:“辞丫头啊,你可算是回来了!刚我还跟你爹说你呢!你娘生前对你最好了,你说这……诶!”

    随着一句“生前”,一抹叹息,宋辞仅存的侥幸心理荡然无存。

    她踉跄着爬过去,抚摸那口无甚样式的朴素棺木,痛苦地闭上眼,任泪水滑落。

    母亲,为什么?

    母亲……

    明明郎中说过,你的伤并不致命。而且由福常福存两兄弟交替着来家里送药,照看,他们分明说你马上就快大好了!我还当真以为你正在日益康健,还当真以为……我们马上就能团圆了。

    却不想……

    等一下!

    她骤然睁开眼,一个可怕的想法自脑中闪过,鬼魅般萦绕在她的心头,经久不散。

    或许有些大胆,可事情发生的未免有些太过于蹊跷,令她越想越不对味。

    为什么昨天福存来回话,母亲还好端端的,今天福常来换班,人突然就没了呢?

    她扶着棺木站起身,发现四周已然用长钉死死钉下。若是往常,难道不是应该起灵的时候钉棺木才对吗?

    他们在隐瞒什么?又急匆匆的想要掩饰什么?

    被那股力量所促使,宋辞撑着站稳身子,径直来到所谓的一家之主,宋朗山面前。

    她对他没什么好脸色,没叫人,语气也并不恭敬:“我娘是什么时候过世的?又是因何而过世的?”

    宋朗山一向摆身架,爱面子,今日却一反常态的没有教育或是追究,语气沉沉道:“今儿早没的,因为什么你不是清楚吗?她伤的太重了。”

    “不可能!”宋辞声线不由自主的拔高些许:“我给我娘请过郎中,人家说我娘的伤虽重,但大多都是皮肉伤,只有少部分伤及肺腑,根本就不危及生命,只要用心调理,很快就会痊愈!”

    “而且自打我娘受伤后,我每日都派手下的伙计来家里送药,照看我娘吃下,喂水喂饭。他们昨晚还来回话,称我娘的伤势大有好转,精神愈发的好,甚至都能自己下地简单活动了!怎么可能今天就过世了?”

    宋朗山因自己的错失,执意送小韵去金府,到最后让沈之宜落到了那步田地。

    为了避开内心的不安,近几日他都忙着外出做工。二姨娘三姨娘怕惹火他,又鲜少与他交谈,所以他对白日里发生这些事并不了解。

    乍一听宋辞所言,他冷不防吓了一跳。

    本以为这丫头一直没个响动,他们也没跑去食肆多嘴,想必是对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谁想到她竟全部尽收眼底,甚至天天派人来家里!

    宋朗山恶狠狠瞪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二姨娘,然后转过脸来,做出一副慈父的样子,边彰显悲痛,边对女儿和言细语:“诶!小辞啊,你的孝心爹都知道,你娘她在天有灵,肯定也会感知到的!”

    “只是你还小,心思难免单纯。这外边儿的人怎么能轻易相信呢?你托付给他们了,可那又不是他们的亲娘。怎么说与怎么做,还不全靠一张嘴?”

    说罢,他率先掌握上风:“你也是被人骗了,爹娘不怪你……但事实上,你娘的情况非常不好,即便昨儿个真的下了地,那也是回光返照,撑不了多少天了!”

    “直到今天早上,就,就……”说着说着,他大手掩住了前额,将脸埋在胸前,肩膀微微耸动。

    周围的邻里见状不禁感到心酸,纷纷安慰道:“宋木工,你也别太伤心了,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要是搞垮了身体,那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你不想别的,也得想想你的这一群孩子啊!”

    宋辞怔在原地看着他,忽然感到周遭这一切,这些人,这些事物,如此的陌生。

    她好像一个局外人。

    换一种说法,她本就是个局外人,从现代一睁眼穿到了这里。

    在不长不短的半年之中,她设身处地身体力行,拼了命的去融入这个世界,融进这个家。

    正当她自以为如鱼得水,得心应手的时候。

    突然,她发现,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成为过“宋辞”。

    她不了解每一个人,更没有秉持“宋辞”的脾气和理念生活下去。

    此刻,看着宋朗山,她心底莫名生出不屑的一句“别装了”!

    可转念一想,她是他的发妻,两人自幼相识,难道,他就真的不会有一丝悲伤吗?

    应该也是会有的吧?

    宋辞短暂的感到一阵乏味,突然找不到自己生存于这个世界的意义。

    一个又一个爱她的人离去,剩下的还要继续猜忌,提防,周旋,演戏……

    她丧气的喃喃自语:“我娘不在了,为什么没人去告诉我?难道我不是她的女儿吗?”

    天知地知,她这句话没有带着任何的埋怨和戾气,只是对世事感到无力。

    可听在宋朗山耳朵里,他抬起脸,有些阴阳怪气:“你是大忙人,知道你娘伤病在卧,还指派外人来照看,我们怎么敢贸然去打扰你呢?”

    宋辞如鲠在喉,对宋朗山厌恶,反胃,同时又对沈之宜感到愧疚。

    并非她不愿意亲自来照看,其一是她怕和宋家的人发生争执,其二是她要经营食肆走不开,其三……她总想着,自己还能与母亲有来日方长。

    被他这句话噎的,宋辞一阵心绪郁结,周围的邻里们听了也暗地里向宋辞投来异样的目光。

    不管心底对沈之宜多么愧疚,可她自以为问心无愧,从没有刻意去躲避过自己身为女儿的职责。

    所以,她坚决不会忍气吞声的,吃下这一记在邻里面前的恶意重拳。

    宋朗山会装弱势,用亲情牌来压她,难道她宋辞就不会吗?

    “没办法呀。”她刻意摆出一副小白花的模样,委屈道:“父亲将我逐出家门,我总得拼命去找营生,不然难道要喝西北风去吗?”

    显然,她的话勾起了亲戚邻里久远的记忆。

    当时大家都知道宋辞为什么被逼出宋家,更清楚她是怎样服下剧毒,从鬼门关侥幸被拉回来。

    正当舆论悄然变幻的时候,宋朗山挖空脑筋想着该如何反击应对。

    这时,自大门外走进几个男子,来到棺前行了个礼,随后来到宋辞身后。

    “东家,我们来了。”

    “这一系列事且有的要忙呢!有什么需要我们出力的,您尽管说!”

    食肆近期的生意不好,有许多伙计没事做,整日光待着。

    他们听说宋家在办事,宁愿舍弃自己的闲暇时光,纷纷跑来给宋辞帮忙。

    人群中,福常和福存对视了一眼,彼此皆感到非常疑惑。

    “不应该啊……东家,这几天老夫人身子明明一点点在好转,每日都比前一日要强许多,昨天都能自己下地走路了,饭也进了大半碗。”

    宋辞这才猛地从宋朗山的托词中拉回来。

    刚他一句“并非你亲眼所见”,将她说的动摇。可现在福常福存就在眼前,还敢堂堂正正的当面对峙……

    “福常福存,你跟大家说说,我娘是昨日突然变好的,有了精神,还是循序渐进的在好转?”

    两兄弟争先恐后:“当然是一点点的在好转啊!前几天我还给老夫人请了郎中呢!诊了脉说老夫人马上就要痊愈了!”

    “对啊,没错!老夫人也就只有最开始的几天严重,后面服了药就好了,怎么会忽然过世呢?这怎么也想不通啊!”

    气氛渲染到这种程度,亲戚邻里们也开始坐不住了,七嘴八舌的议论。

    “该说不说啊,我前几天也来看过她宋大娘,当时气色确实不错,还跟我说话了呢!根本不像是快要死了的样子。”

    “就是啊……都说人将死的时候用不进去饭菜,哪怕喝了点水,那也是要吐出来拉出来的,怎的昨天还好吃好喝的,今早就……”

    “照理说,宋家三娘将二丫头护得紧,伤得比大娘重,怎么用过宋家大丫头送来的药,人家好端端的,大娘人却没了呢?”

    “哎,你说会不会……”有人开始低声耳语:“是不是宋二娘她……”

    后面的嘀嘀咕咕匿于空气,再无人能够听清。

    但有了前面那些作证,宋辞更加确信了她的猜想。

    她转过身,迎着飘扬的白幡,满地散落的圆形方孔白色纸钱,被一股席地而起的冷风席卷。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她走过去。

    定定注视着院中的黑漆,开口。

    “我要开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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