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陆行川的话音尚未完全落尽,宋辞当即正色解释道:“没有坦然收下,我只是借,以后要还的。”

    “借了这么大一座食肆?”他的神情显得震惊又讽刺,随着说话间,用两只手在周身比量了一大圈。

    宋辞自知理亏,可她说的都是事实,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解释:“来京城的路上,我们随口聊到今后的打算。我说我准备再开一间食肆,只是不知道手里的钱够不够。”

    “他说可以帮我,我说好,算我借的,等往后发迹了一定双倍报答。”

    “说完没多久,我便在安宁镇与他分别,当日见到了盼盼,几日后见到了你……余下的事你们就都知道了。”

    “这中途他杳无音讯,直到现在都没有见过他一面,我也不知道这座食肆怎么就莫名其妙落到了我的手上。”

    “虽然这么说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但我事前真的没想到会如此劳神伤财。我原只想开一间简简单单的小店,后续还起来也没那么吃力……”

    “这样一搞,我不仅时常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更是直接背上了半辈子的债务,看不到一丁点对未来的希望。”

    说着,她失落地将眼帘垂下,委屈地撇撇嘴。

    没错,是委屈。

    听上去好像有点又当又立。

    不过宋辞扪心自问,自打她穿到西丘以来,还从未试图走过捷径。

    若她是这类人,甭说面前摆着的这两位显贵,单说章家公子,便足以让出身贫寒的她极力攀附。

    在宋姝之流的眼里,亲事与男人,是逆天改运的唯一机会……她所谓的拼尽全力此生无憾,无非是一边讨好不爱她的夫婿,一边享着他所带来的富贵荣华。

    当然,她们生长于不同的时代,根深蒂固的思想造就了两人观念上的差异。而且每个人的能力不同,追求自然也会有所不同。

    宋姝认为自己庶女出身,又没有什么一技之长,要想改变命运,只能在成婚嫁人这条路放手一搏。

    宋辞来自现代,见惯了市面,肯折腾,肯投资,更能直视风险……恰好她在厨艺上天赋过人,再有着系统的加持,如虎添翼。

    这样的她,能自己为自己带来功名与金银,定然不会将荣辱富贵完全交托到旁人手上。

    只是,她并不歧视靠嫁逆天改命的人。

    或许能独得上位者青睐,实现阶级跨越,这也是一种过人的能力和手段。

    还是那句话,这世上各有各的追求,各有各的活法。

    她不自诩高贵,也不去抨击旁人。对她来说通往富贵的路,若逢迎男人和辛勤劳作必须要选择一样,那么,她还是觉得后者对她来讲更容易一些。

    所以……受人恩惠接手这间食肆,宋辞心里其实并不好受。

    曾经的她或许还能天真的安慰自己,称他是“投资”,是“朋友的帮助”,哪怕说他家财万贯,钱多到烧得慌……既然敢编,她自己就敢信。

    可经历过那两次情不自禁的亲吻,她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的遮掩。

    他肯定是喜爱着她的。

    男女之情那种喜欢。

    当宋辞深刻的意识到了这些,接受恩惠时便显得更加惴惴不安。

    陆行川听完这番解释,对她所叙述的表面过程毫不怀疑。

    他唯独怀疑她对萧让尘藏于心底的情感!

    “既然超脱了预料,还给他就好了啊!相信这座食肆就算没有你,也能自给自足运转,不会让他亏损的。”

    “你若想开间小些的食肆,店里上下力所能及,全权由自己掌控做主,那我们就离开这,重新选址建造,由我来出资。”

    “大不了也算我借给你的,等还完便是独属于你一人的食肆,难道不比这里令人心安吗?”

    语毕,宋辞陷入一阵语塞。

    对啊,满嘴被迫满嘴不乐意……那离开就好了!为什么非要在这干耗着呢?

    这也是她为什么顶着尊严与现实的双重压力,选择留下来的理由。

    因为,这是他与她之间最后的维系。

    好,她就是恋爱脑,她破罐子破摔了……

    但表面上,宋辞不能表露的那样直白,仍用冠冕堂皇来掩饰:“若不是与我早有约定,以他原本的性子,好端端的,应该不会动开食肆的心思。”

    “现在银子花下去了,店面落成了,我再拒绝……不仅让他平白损耗掉一大笔银钱,更是辜负了别人的一腔好意。”

    乍听之下有理有据的言论,落入陆行川的耳中,却把他气笑了。

    他声线略微拔高几分,重复了一遍宋辞的话:“辜负别人的一腔好意?”

    “怎么?他的好意是好意,我的好意就是狗屁?”

    “宋辞!你到底有没有拿我当过朋友?”

    陆行川浓眉紧蹙,居高注视着宋辞。

    他一肚子憋闷委屈无处发泄,此刻似乎都能从眼睛里萃出怨恨。

    遥想起当初,他自认为与宋辞两情相悦,若非遭到陆夫人的阻拦,想必早已成婚修成正果……

    后来又有陆夫人派山匪挟持的变故发生,让陆行川感到无比自责,同时也害怕两人会因此渐渐疏远。

    所幸,宋辞爱憎分明,并没有迁怒于不知情的他,甚至还开解他,让他担负起责任,不要用“谦让”来将自己的东西拱手让人。届时身份调转,当旁人身处高位之时,难保会像他一样良善,搞不好会赶尽杀绝。

    陆行川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幡然醒悟地回京,学着接手侯府的相关事宜。

    当时他有两个目的,其中之一,便是像宋辞所说的那样,将大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想庇护谁就庇护谁,让受尽欺凌的庶弟庶妹能够正常地过生活。

    至于第二个嘛,那自然是当家作主后,名正言顺地回到北境提亲,让宋辞堂堂正正地嫁入侯府,长久地陪在他的身边。

    临走前他曾恳求过萧让尘,让他帮自己好好照看宋辞,别让她受委屈。

    同样的,也留意一点她身边别有用心之人,有必要就出面将其打退。

    想到这儿,陆行川真想狠狠地给自己一巴掌!

    糊涂啊!太糊涂了!

    他以为他断情绝爱,不近女色!他以为他五感尽失,此生定不会与情愫有任何关联。

    两人近乎一同长大,足够了解彼此的习性喜好。所以陆行川十足的信任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将他看成是敌人……

    结果,千防万防,恰是这个自己最信任的人,成为了漏网之鱼。

    宋辞面对着愤愤的陆行川,不自在地将目光交错开。

    叫他这么一说,宋辞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在外人眼里似乎确实有些双标。

    她对萧承钧的感情旁人是不知道的,只笼统的将他和陆行川都称为“朋友”。

    那朋友和朋友之间,她怕伤害其中一个,却不怕伤害另一个……这也难怪陆行川发火,尤其他还那么明目张胆地表达过对她的爱慕。

    可归根究底,朋友也好亲人也罢,人心总是会有所偏向的。

    早在清晖镇初遇,余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宋辞都因出手搭救和明朗的性子,对陆行川心存好感。

    渐渐的,她懂得那不是所谓的爱情。

    欣赏一个人,感激一个人,喜欢和他相处……这并不等于就想与他结婚生子,共度余生。

    反之,萧承钧那么冷淡,那么讨厌!她却能从他身上体验所有的幸福,憧憬,甜蜜,甚至妒忌。

    所以,不管外人怎么想怎么看,在宋辞的心里,萧承钧和陆行川是不同的。

    她可以接受萧承钧的帮助,感激且珍惜,但换成陆行川,她会觉得受之有愧,倍感负担。

    “我,我……”宋辞低下头,无措地搅动手指:“不是那样的……”

    更叫人难受的是,她无法坦诚地说出真相。

    倒不是想吊着陆行川,跟他藕断丝连……而是宋辞无法在这种关头说出她喜欢萧承钧。

    毕竟,在这段很有可能是单相思的感情中,谁先坦白,谁就先会遍体鳞伤。

    他是否也喜欢着她?是想玩玩还是动了真情?

    他为什么一直不愿意与她见面?受形势所迫?还是故意疏远?

    他家里给他安排了怎样的亲事?如果她真的愿意嫁给他,会不会只能当个妾室,与旁人共侍一夫?

    ……这些,宋辞不得而知。

    所以她只能咬牙硬撑,绝不能透漏半点情谊。

    陆行川却不管那些,他抬手不由分说地一挥:“好了!你接受了他的食肆,必须也接受我的冰块。我即刻命人运送过来,你有什么新想法,尽管着手去做就是了!”

    “可……”宋辞张嘴刚想说些什么。

    将将吐出一个字符,就被陆行川打断:“我会单独留出京郊的一整个冰窖,里面的冰专门拿来供你使用。”

    “我……”宋辞再次开口。

    陆行川继续打断:“好好!就当我借给你的!等你的冰窖造好了,每年还我几块,这总行了吧?”

    “……”宋辞唇齿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

    两人面面相觑,气氛尴尬且诡异。

    半晌,陆行川打破僵局:“走,我带你去看看,你亲自挑选要用哪种冰。顺便再了解一下冰窖该怎么建,建在什么地方。”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盛情难却。宋辞感觉如果她再推辞,两人非得大吵一架,闹得恩断义绝。

    她点点头:“好,那就多谢陆公子了。”

    “对了。”

    “陆公子知道哪里有售牛乳吗?”

    陆行川此人心性坦直,像小孩子一样。见她接受了帮助,虽然是他强迫的,但仍然觉得自己再次得到重用,立刻将埋怨抛到九霄云外。

    “牛乳?还是乳酪?”

    “侯府厨房的采买应该知道,等我回去给你问问。”

    “要那种东西做什么?”

    宋辞恬淡笑笑,柔软红润的唇一开一合,清甜脆落的声音应声而出:“制作奶茶,还有酥山。”

    ——

    他们两个还都算是比较务实的人,甭看平时吊儿郎当,遇到正经事绝不含糊。

    赶着话音刚落的热乎劲儿,宋辞随着陆行川动身前往京郊查看冰窖,顺便运送来第一批,用作她制新的试验品。

    临走之前,宋辞询问盼盼要不要同去。

    何盼有意跟着涨涨见识,可看了看那登对的一双男女,若自己夹在他们中间,一定显得大煞风景。

    她抿抿唇,笑称自己怕热,终还是选择留在了食肆。

    此刻正值晌午,屋外烈阳高照,热浪席卷,任谁也不会怀疑她理由的真假。

    待那两人离开院落,何盼独自穿过半个食肆,回到宿眠的客房。

    “呼!”长叹一口气,四下环顾。

    这里的确奢华至极。

    纵使她没去过皇宫,但她料想,应该也不过此般吧?

    “小辞她……命还真是好呢!”

    “有了小侯爷尚且不够,竟还有人接二连三的跑过来献殷勤!”

    “人与人之间,有时真是没法比。”

    暗自感叹着,楼下传来熟悉的爽朗笑声。

    何盼走到窗边,向外探出头。发现是侯府的人在下面备好了马车,卑躬屈膝恭恭敬敬地静候主子登车。

    陆行川笑意盈盈,俊朗的面庞在正午日头的映照下,坦荡灿烂,仿若散发着光。

    他彬彬有礼地抬手将宋辞迎上车轿,安顿好她后,弯腰端坐于其中。

    随着一记响鞭,车轮咕噜噜转动,那辆由昂贵锦缎装裹,玉石珠宝镶嵌的马车快速行驶起来。

    何盼遥望着渐行渐远的排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这世上,有些事物可见可闻,还有些人与她姐妹相交……分明同处在一片土地之上,彼此却拥有着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我拼命的挣扎了那么多年,到最后,终归还是不敌一副美艳的皮囊。”

    “这样好的食肆,这样好的夫婿……为什么努力的人不配拥有呢?”

    ——

    不觉间,顶空的金轮悄悄偏移,时辰推迟至傍晚。

    在天边燃起一片火红之际,陆行川与宋辞带着运冰车缓缓归来。

    两人说笑着从车轿迈下,相谈甚欢,看样子此行事情办得甚是顺利。

    “看来你也不傻。”宋辞打趣他,叫何盼听得没头没尾。

    陆行川则是挺起胸膛,骄傲回答道:“那当然了!咱们有钱归有钱,但不能花冤枉钱。”

    “是是是,精明得很……”她面色上充斥尽了满意之色:“又解决了一件要紧事,今晚得做些好菜庆祝一下!”

    陆行川故意讨要功劳:“那我呢?我有资格跟你一起庆祝吗?”

    “自然有啦!我还要好好谢谢你呢!”

    “那我要吃醉虾!”

    “好!”

    “还要吃带洋果子的面!”

    “好好!”

    “你新琢磨出的酥山,我也要第一个品尝!”

    宋辞无奈摇摇头,笑道:“好好好……依你!”

    当晚,宋辞亲自掌厨,制作了几道现代的家常菜,其余合着西丘固有的菜式,眼花缭乱的摆了很隆重的一大桌。

    席间她很开心,举杯感谢陆行川与盼盼,微醺之下情真意切的说他们二人是她在京中最好的朋友。

    桌面上,番茄炒蛋,红烧鸡肉炖土豆,酸辣土豆彩椒丝等,在现代平凡且普遍的菜式,到了西丘竟意外获得了一致的好评。

    陆行川身子娇贵,口味被养得刁钻。盼盼呢自己是个厨娘,精通各种料理之法……连他们都拍手称绝的,想来以后一经推出,也会受到百姓们的喜爱。

    它们本就是来自民间的家常菜,看起来朴实无华,却十分的实惠美味。放到这里,只不过是抢占了食材新颖的先机。

    宋辞深谙这些菜没什么高明之处,并不打算将其包装成权贵们的专属。

    她准备逐步打开西丘百姓的见识,然后通过商队一次又一次的运送,留下最好的作为种子,随后自己买下一块良田,将外邦食蔬转化为本土,降低成本。

    到那时候,不分高低贵贱,每个人都能吃得起来自千年之后的菜式。

    她想,如果能用她那微不足道的力量,改变并丰富百姓们的餐桌……或许也是一种造福。

    “对,差点忘了!”

    想到这儿,宋辞猛然反应过来,自己从北境来到京城以后,还没来得及告知乔的商队,让他们更改送货的路线。

    包括桌上这些,还是她在京城商队总舵购买而来。

    京城没人认得外邦食材,所以商队多半用这些来填货,不会大批量运送。

    宋辞得快点联系到乔,毕竟路线更改后,货物的价格也会随之增长,她得让他重新跟自己签下契约,免得拖长线下去,耽搁了她的推新计划。

    可她要到哪里找到乔呢?商队那些人自是做不了这么大的主。

    她只能通过萧承钧……

    于是酒足饭饱后,宋辞唤住了陆行川,让他短暂等候了一会,她那边回书房书写了封信件,请他代为转交。

    陆行川没有表现出太多异样,收下信,答了声好,随后便转身离开了。

    就这样,书信写了一封两封,宋辞的食肆一晃也开了许久……

    她上了许多新品,从饱受质疑,观望不前,到颇受好评,小有名气。

    这期间,几封信如沉海般,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反倒是陆行川坚定不移地一直在身旁陪伴着她。

    他趁机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总是跑来忙前忙后,护短撑腰,大献殷勤……让周围所有人,包括食肆的伙计们都认为。

    她,注定是恒宁侯府的人。

    虽然宋辞总是在澄清解释,表明她和陆行川之间没有暧昧。

    可所有人都觉得她只是小女儿家娇羞,在故作矜持,甚至欲擒故纵,实则早晚有一天还是会踏进侯府的门。

    是妾是偏房,总归不会是正妻。

    毕竟人家贵胄侯门,怎会允许这低贱商贾来当未来的主母?

    直到有一天,一段消息的传出,彻底打破了众人的笃定,足足掀起了全城的哗然。

    那是个伏天的末尾,恰逢立秋。西丘皇帝自觉身子骨硬朗几分,便动了心思,自宫中设宴,邀宗亲王侯等共同赏秋。

    此等宴席,成婚的携正妻家眷,未成婚的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携带未婚的准夫人。

    这些无人提到明面上,但也都各自心照不宣。

    曾经恒宁侯府入宫赴宴,都是由陆行川的父母,也就是侯爷侯夫人出席。

    这日却不同。

    侯爷一纸表书呈到御前,称身体抱恙,让嫡长子代为进宫。

    就在大家以为这位小侯爷初次露脸,会孤身一人时……

    定睛一看,他身边站了位姑娘。

    而那姑娘明艳绝色,皎如天上月,灿若水中星。

    此时恰好未开宴,皇帝尚没有入场,殿内肆意地流动起窃窃私语。

    “啧!恒宁侯府已然定出了亲事吗?可惜!原还想给我家侄女提一提的!”

    “这是哪家的贵女啊?从前没听说过。”

    “没见过。”

    “陆小侯爷是您的伴读,殿下,您知道这是哪家的姑娘吗?”

    萧让尘没想到她会来,心底略感不妙。

    正欲遁走,一抬眼,好巧不巧……两人的目光直面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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