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在场众人。

    街巷间的喧嚷声戛然而止,场上无论亲卫还是灾民,甚至墨风,看向宋辞的视线都煞为震惊。

    她手中提着玄铁铸造而成的宝剑,其剑身既有鹰的雄武锐利,又不失雁的轻盈,在太阳的映照下闪烁出凛凛寒光。

    仔细瞧,殷红的液体顺剑刃滴滴滑落,砸在砖面上,仿若含苞半放的炽烈梅花。

    那是血的颜色……

    赈灾中途居然如此直观的见了血!

    被砍翻在地的彪形大汉先是愣住片刻,铜铃大的眼睛不可置信的瞪着,看看宋辞,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

    皮肉外翻,鲜血直流……他只觉脑袋轰得一声,当即捂着伤口晕躺下去,边满地打滚,边大声叫嚷。

    “哎呀!救命啊!杀人啦!”

    “没天理了!要死人啦!”

    “好疼啊!我快疼死了!”

    亲卫人墙之外,有几名男子方才跟大汉一起,挤在人群最前端故意闹事。

    他们本就想找茬,费尽心思煽动着不知情的百姓……

    这下好了,机会喂到嘴边,几人更是拼命咬住不肯松口。

    “看看!大家快来看看!这娘们终于原形毕露了!”

    “大家别傻了!竟还相信她会赈灾?呵!太可笑了!她根本就没把百姓放在眼里!”

    “现在敢砍人!过两天就敢杀人!咱们平民老百姓的,哪是人家的对手啊!”

    “要我说这群道貌岸然的货色真是可恶!她哪里是什么金枝玉叶的公主!无非攀附权势,跟对了主人!人家主人赏她一块肉骨头,反过来到咱们当中就耀武扬威起来了!我呸!什么东西!”

    大汉们假扮着弱势群体,偏还掐准道德的制高点,狠狠诋毁她,辱骂她,越说越起劲。

    不知情的百姓们被左右了思想,没主见的跟着愤恨起来。

    反正站在人群中七嘴八舌,谁也不知是出自谁口。况且有那么句话说的好,法不责众。

    心中有不满,管它什么真相?管她什么身份?先骂了再说!

    “果然是冒牌货,没有心系子民的胸怀,连表面功夫都做不好!”

    女人哀伤皱紧眉头,快要哭出来:“即便不是公主,为人最起码的善意总该有吧?她竟如此无情狠辣,没有丝毫怜悯之心……”

    “她吃得饱穿得暖,受不到半分疾苦,怎么可能感同身受待我们好呢?”

    “要我说啊!面对这样的人就不该怕她!她不是高高在上不染污泥吗?那咱们就把她拉下来!让她也尝尝染病挨饿,朝不保夕的滋味!”

    民众们的不满积攒到了一定程度,近乎要拱开云层,将天捅破一个窟窿。

    但凡事都无绝对,例如此刻,人群当中也有接触了解过宋辞的百姓,弱声试探着为她说话:“我觉得……殿下应该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人。若她当真本性恶毒,躲在自己宅邸里闭门不出多好啊!何必非跑来这里,冒着被过病气的风险给咱们施粥?”

    “是啊是啊!听闻她可是按嫡出公主规格受的封赏!人家本可以在家养尊处优,吃香喝辣!何必非要来搅这趟浑水呢?”

    “你们怎么想我不管,反正我实打实得到过甜头!前些日子我和我老娘三四天水米未进,朝廷发放的施粥也领不到!是殿下屈尊到街巷来,亲自统算未被病迁所收容的灾民,救济我们吃食和衣物!我这条命是殿下给的,我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

    “我也领了殿下给的吃食!虽然只领过一次,后面几次没排到便发完了,但我不怪任何人。她只是个小姑娘,能力有限,怎么可能让所有灾民都吃饱穿暖呢!”

    “殿下绝不是坏人!我证明!她前些日子拿来救济的粮食衣物,都是她私人府邸的库囤!发放光以后,看着我们依旧挨饿受苦,答应我们一定会想办法,结果今日就信守承诺布施!这还不够吗?不然还想让她怎么样啊?”

    “宋姑娘向来心善,自她来京中我便听说过她的事迹!你们外地的懂什么!不许你们这么说她!”

    渐渐的,少部分京城百姓,和前些日子她救济收服的小团体站出来帮她说话,与大汉为首的阵营展开对立。

    大汉听得不耐烦,拔高嗓门吼道:“你们懂个屁!”

    “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们收买了,怪不得只能当仰人鼻息的走狗!”

    “她一介平民,破格受封成为公主,被推出宫赈灾!不做点实事表现表现,皇帝能放过她吗?全都是摆摆样子罢了!”

    “另外你们想想,她专门为赈灾而来,身上带了多少朝廷拨下来的银子?又带着多少赈灾粮?恐怕都是我们难以想象的数字!”

    “那本就是朝廷给咱们的!她却捏在自己手里,从十份里划出去一份你们就感恩戴德啦?太蠢了吧你们!”

    “她布施又怎么了?那是她应该的!也是我们应得的!凭什么谢她?凭什么摇尾乞怜?”

    “父老乡亲们听我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自己的命全靠自己去争!不能巴巴儿的求她施舍!”

    “看到前面的兄弟了吗?那就是明晃晃的例子!若咱们被她拿捏住了,刀攥在她手!往后怕更是想砍就砍,想杀就杀!闹得永无安宁之日!”

    “与其任人欺凌,倒不如揭竿而起!冲上去拉她下马!咱们自己主宰自己的命数!”

    “大家别怕,寡不敌众!她不敢拿咱们怎么样的!她要是砍杀得多了,将事情闹大,下一个掉脑袋的就是她自己!”

    “对啊对啊!冲!打倒她!”

    热血上头,利欲熏心……一群人自以为受到天大的不公,试图消灭宋辞这个“恶人”,去争取去紧握自由与权益。

    “打倒她!打倒她!”

    “打倒她!”

    千百种暗藏的私心夹杂在震天的口号中,高举起双臂上下挥舞。

    终于,宋辞看够了戏,亦透过混乱的假象,清晰洞察出事件的本质。

    眼见着人群铺天盖地压过来,纵使亲卫再有以一敌十之勇,也被悬殊的力量逼得节节败退。

    笔直的人墙开始参差不齐,亲卫们身体前倾,脚尖用力,拼命用枪身向后抵挡。

    “铛啷!”

    一声清脆的响声入耳,只见宋辞将剑往枪身上一敲,剑刃朝上,剑背朝下,剑尖直指人群。

    任凭百姓们再疯狂,也知道自己是肉生血铸,沾上那寒气没准便会丢了半条命,吓得脚下一滞,双臂张开拦住左右,不再靠近。

    宋辞面色平和,没有愤怒,没有装模作样的所谓冷酷,也没有什么气势。

    她从容的站在那里,闲话家常般问附近百姓:“喂,你们是不是傻啊?”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把灾民给问懵了。他们与近在咫尺的宋辞相视,嘴唇蠕动却没发出声音,随后又转头看向周围人,彼此皆摸不着头脑。

    宋辞藏在面纱之下的半张脸有些哭笑不得,她下巴微抬,朝几个大汉的方向递了个眼色:“你看他们吃得肚满肠肥,个个健壮精神,和你们是一类人吗?”

    灾民们听后不约而同把视线汇聚到几个大汉的身上……

    确实,他们高大,肌肉健硕,声若洪钟,浑身充满力量。

    再看看他们自己,灾年之下面黄肌瘦,发丝无光,有气无力,连眼珠都充满浑浊。

    宋辞见火候抻得差不多了,在他们心中形成极度落差,渐渐开始生出质疑的时候,她再度出言:“做人要学聪明一点,别任由几句轻描淡写的撺掇,就上赶着给人当枪使。”

    “他们口口声声跟灾民站到一处,声称为灾民着想……当几人在灾情中混得如鱼得水之时,试问可曾想过你们吗?”

    “说我道貌岸然?不是真心赈灾?可我拿出了粮食,花费了数不胜数的真金白银!虽无法兼顾所有灾民,至少能让很大一部分人吃顿饱饭!”

    “反观他们呢?他们付出了什么?若真的推翻了我,将我手中的粮食据为己有,你们猜这些身强力壮的彪悍男人们,会不会将得来的东西平分给大家?”

    “他们要真想独占,你们当中又有多少人能是一个地头蛇团伙的对手?”

    话至此处,多数跟着起哄的灾民陷入沉思。

    宋辞轻轻嗤笑一声,将剑从枪身上拿下,甩出袖口的帕子,垂眸擦拭起来,轻飘飘道:“另外,我听说近日朝中很不安分,有些人啊,妄想在乱局中趁火打劫……”

    “我是圣上亲封的公主,名义上是朝廷的人,他想和圣上抗衡,和朝廷作对,无奈不是对手,只能先从我这里开刀,妄图在朝廷和百姓之间割裂出一个口子。”

    她细细擦拭剑身,看着宝剑重归洁净光亮后,又反过来看了眼背面,满意点点头,挑眸:“殊不知,犯上作乱是千刀万剐诛九族的大罪!他们作死不要紧,我可不想看到本就饱受煎熬的无辜百姓被牵连,跟着吃瓜烙。”

    “好了。”她反手将染血的帕子盖在大汉肩头伤口处,和气对身边亲卫道:“带他下去包扎一下吧,上些金创药。不过千万注意,要保持距离,不要沾了他的血……谁知道他有没有染疾。”

    目送大汉被提走,消失在街巷尽头。

    宋辞收回视线,一扬手,将剑“唰拉”一声收入墨风手中的剑鞘。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墨风大人,污了你视若珍宝的兵器,等回去我一定好好洗刷一番,再重新归还。”

    说罢,她登上门口的石墩,站在高处俯瞰众灾民。

    她音色脆落,声不高,穿透力却极强:“诸位!今日我砍伤那男子,并非恃强凌弱,看轻灾民。”

    “我若自诩高贵,看不起百姓,又怎会以身犯险到大家中间,统查人数,赈济救灾?”

    “说白了,那几个大汉你们也看出来了,他们根本就不是灾民!我怀疑是某方势力暗中捣鬼,派他们过来挑拨离间!”

    “朝中局势风云诡谲,其中内幕更是错综复杂!他们背后的正主是谁我一定会彻查!在此之外,我不强求大家完全信我,只希望在做出决定之前,能先动用自己的头脑好好想一想,一件事做成后,结果到底是对自己更有利,还是平白被他人所利用。”

    话音还未落尽,人群中有一年轻气盛的男子刚才被忽悠的头脑发热,一时相信了乱世出枭雄的道理,依旧不死心的高喊:“不管利不利用!至少他说的有道理!那是朝廷给我们的赈灾粮!握在自己手里,总比存在你们这种权贵手里强!”

    宋辞被气笑了:“我原不想讨功劳表现自己……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不妨实话告诉大家。”

    她指着身后的粥棚:“从我津津食肆里发放出去的赈灾物资,没有一滴水、一粒米来自朝廷的赈济!全部是凭借我宋辞的面子,游走在京中各公侯氏族间筹集来的!”

    “我无所谓你们感不感恩!反正我只是个契机,你们真正要感谢的,是那些愿意自掏腰包赈灾的世家门第!”

    “他们当中有怀宁公主府,萧氏宗族,摄政王府,恒宁侯府陆家,还有光禄大夫府司家。”

    “每户不同程度捐济了现银,粮食,布匹,草药等财物,并愿意交托我手,由我下发到灾民当中。”

    她知晓人性的贪婪和私心,索性直接交了底牌:“不过,你们也不必存着越过我,直接从他们手中拿钱拿物的想法。”

    “他们固然品德高尚,心性良善,但其中未必没有我的作用。”

    “有些京城在地人士兴许了解,上述这些门第与我之间有着怎样的渊源。按西丘此时的局面计算,银钱粮食药材有多金贵,我不说大家也清楚。”

    “如果没有我,亦或是我死了,甭说财物直接落入你们手中,没准到时候连一颗米粒都瞧不见!到时候大家又要到哪里去寻这些救济呢?你们且试试去权贵门前要求他们赈灾,你看那些人会不会理你们?”

    “目前,我接手的只是第一批财物,够布施半月左右,后续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

    “我不大肆宣扬自己多么善良,只是看着民间疾苦,想凭借自身微薄的能力做些什么,至少往后问心无愧。”

    “当然,钱物并非自己所有,而是全部仰仗着外界……我也不确定我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可但凡有一口气,我便不会放弃赈灾,定会想尽办法筹集银钱粮食,帮助灾民。”

    她也不装腔作势,言语实在道:“想必在场大多数人都听说过我的身世经历,没错,我来自北境的一个小村镇,出身不高。后通过种种机缘和努力,有了自己的食肆,还受封成为公主。”

    “出身是自己无法选择的,我不羞愧于家世,也不避讳谈及家世。反过来身为公主,我亦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不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公主,不辱是因为我身正行端,没有靠任何下作手段。”

    “我只觉得多了这样一个身份,肩上便多了一份责任。上为圣上,下为百姓,要比从前想的更多,做得更好。”

    “可换个角度,我出身平民,同样是百姓中的一员,帮大家,又何尝不是帮自己呢?”

    “所以我才会花这么多心思和精力,筹集粮食,统算未被收容的灾民,施粥放药……”

    “我想替朝廷分忧,想替百姓解难。”

    “如果大家愿意信任我,万众一心,我们一定会击垮疫病!早日恢复往昔安稳平静的生活!”

    “不信任也没关系,念着自身利益,至少善待,不要惹事,保证了我的安危,便也是保住了你们当中一部分人的温饱!”

    “染疾的,或是接触过病患的,请自觉与我和我的亲卫们拉开距离,不要恶意触碰和靠近!”

    “咱们先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被我发现有人不自知,但凡一个,我也会立刻停掉所有救济!毕竟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我和背后的世家又不欠你们什么,没必要看见了不善,还非得费力不讨好拿命去冒险。”

    “若大家都朴实本分,那我自也是最好相与的!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跟我说,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予以满足。”

    “最后望我们能同舟共济,众志成城,团结起来早日度过难关!”

    一番话完毕,算是安抚凝结民心,也是用言语提醒灾民,为自己和亲卫们谋得一个保障。

    说完没多久,亲卫骑着高头大马从街巷尽头赶来,远远回禀道:“殿下!城东城西两处赈灾棚已经开始施粥了!”

    宋辞听闻,就此事道:“你们看,不是我故意把持着粮食不发,而是凡事都得有个章法,不能想一出是一出,乱了规矩。”

    “为和朝廷步调一致,以后两边施粥放药将同时进行,还请大家妥善安排,至少能排到一处,不至于忍饥挨饿的受苦。”

    “也希望大家记好我方才的话,有序领取,不要毁了彼此的信任,砸了自己的饭碗。”

    “好了,让开一个出口,放他们进来吧!”

    大费一番周折后,津津食肆终于开始了布施救济。

    有她那些话摆在前头,百姓们不敢明面争抢,只能暗自在脚下较劲,虽不让人省心,至少表面上井然有序。

    即便有那么几个臭鱼烂虾,也在群众的谴责当中被骂退,自此不再生事。

    果然当触及到集体利益,群众们便会自发监管,让规矩变成不容置疑的法则。

    几日过去,灾民们挨饿的情况明显减轻了不少。

    可仅凭朝廷和宋辞的赈济,总归还是杯水车薪,解不了困境的本质。

    宋辞焦头烂额,每天不断奔波于各方权贵。

    无奈大家根本不寄希望于消除疫病,都认为天下大变,没有了往后,人人都在给自己留后路。

    她明白,这种事只能靠觉悟,她没资格也没力度强制命令别人付出,更没资格去道德绑架。

    正当无法破局之时,她收到一封北境的来信。

    拆开一看,竟是当年一别,许久不见的润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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