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拿到那封信时是一个傍晚。

    宋辞在外奔波归来,拖着疲乏的身子迈进食肆。

    亲卫恭敬地双手奉上一封信,称是白日里宫中转交过来的,反复强调一定要递到她的手上。

    她没当回事,两只手指夹着信回房去了。

    估计又是哪位难缠的主子做出的指示。

    往好的方面想,兴许是芳菲惦记她,写了封信求怀宁公主派人转交给她。

    泡完药浴换好衣裳后,她在窗边擦拭着有些湿润的长发。

    余光瞄到桌案上的信,想了想,漫不经心地划开了封蜡。

    层层叠叠折着的纸张被展开,木褐色在夕阳的映照下更显古朴。目光所至,指腹所触,质地并不算细腻,让她隐约生起几分怀疑。

    当内容映入眼帘,字迹一笔一画周正认真,结合到一起码放出小半篇情真意切。

    【宋辞阿姊台鉴,清晖镇别来一载有余,天南地北,人各一方,往昔常萦绕心头,念兹在兹。

    近忽闻中原大乱,弟担忧不已,不知阿姊是否无恙?吃用可够照常运转?

    阿姊临行前留下的银子,吾尽数投入营生,现有店面若干,典当,粮食,布匹,客栈等均有涉及。仰仗阿姊,虽不富甲一方,但也小有所成,恩情比天,没齿难忘。

    如今京中遭难,弟必不会袖手旁观,正加紧结清所有账目,争取早日将全部银钱送于阿姊手上。

    书短意长,恕不一一,望阿姊珍重身体,盼来日疫除后进京重聚。弟刘文润顿首。】

    逐字逐句看罢,宋辞怔神良久。

    远在北境曾经患难与共的朋友,跨越过千里跋山涉水而来的书信……

    彼时,天际尽头赤金色余晖铺洒进来,落在面庞,发丝,眼瞳,纸张上,莫名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引发无限惆怅……

    宋辞沉眸凝视,好像透过纸上一板一眼的字,又看到了往日爽朗的少年。

    她嘴角绽开笑意。

    那小子还挺厉害的,竟真的闯出了一番名堂。

    说来也算是她慧眼识人,早在最开始让润弟学着接管生意的时候,便发现他接触新鲜事物上手飞快,伶俐却不投机取巧,扎实可靠,懂得变通。

    但现在看来,更可贵的反倒是他的知恩图报,一腔赤诚。

    宋辞心中既欣慰又苦涩。

    欣慰自己微不足道的善意改变了一个平凡百姓的人生。

    苦涩的是,自己帮他不多,仅仅只是引领他走上做生意的路,教会他一点东西,留了些银子,其余全靠他自己努力打拼。

    而现在,却要反过头来索取,为他徒增困扰。

    虽觉得亏欠,但她别无办法。

    握着笔杆掌灯斟酌到深夜,终还是向他开了口。

    宋辞信中寻求润弟帮忙,说她现在急需一批粮食。

    她知道按现在的情形,粮价水涨船高……但她没有能力承担高价,只能按照原来的市价购买,如果可以的话,甚至还希望再低个一到三成。

    不过她保证度过难关后,待食肆重新运转赚到钱,一定对润弟及愿意帮忙的粮商加倍补偿!

    ——

    翌日,她握着写好的书信,到处询问亲卫该怎么送到北境。

    墨风听闻,指派下属持信到宫门口等候。

    宋辞对此表示疑惑:“为什么要去宫外等着呀?”

    “而且还有一点很奇怪,京中各个关卡早已经封锁,为何会有北境的书信传进来呢?”

    墨风波澜不惊,回答道:“出自北境,又从宫里送出来,想必是夹在前线战报里一路进京的。”

    “战报?”宋辞心间某根弦丝狠狠一动。

    难道是他吗?

    除了他,好像也没有别的将领认识润弟,并愿意帮他的忙。

    可既然能替旁人送信,为何就不能自己书写一封,给她报个平安呢?

    自从疫病四起,他的来信便开始慢慢减少,直到出宫后更是彻底断了联系。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他受伤了吗?还是战况不容乐观?

    亦或是……在北境有了新欢?

    毕竟他这个人性子古怪,不爱京城的一草一木,偏偏愿意跑到北境谈情说爱!她不就是摆在眼前的例子?

    宋辞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既为他担忧,又酸溜溜的吃味。

    眼看思绪朝着离谱的方向越滑越远……墨风低沉的嗓音将她重新拉了回来。

    “殿下,前些日子闹事之人的身份查到了。”

    “不出您所料,是二皇子的人。”

    宋辞并没有感到意外,冷哼一声:“危难当头,他身为皇子不想着怎么化解,竟还到处裹乱惹事……若这天下真落到他的手里,下场可想而知。”

    “要禀告给皇上吗?”墨风问道。

    宋辞轻摇了摇头:“算了。”

    “皇帝不会在这种时候处置他,就算处置了,对灾情也没有半点缓解,何必多此一举?”

    “那就放任他继续搅和吗?”墨风是务实派,懒得弯弯绕绕,崇尚从根底解决问题。

    宋辞叹了口气:“是啊,得想个什么办法治治他!”

    凭她现在的身份,以及西丘当前的局面,二皇子断然是不敢轻易害她性命了。

    可癞蛤蟆趴脚面,不咬人,却实在膈应人!

    赈灾这条路本就还有万难等着她去克服,若再多了这颗老鼠屎,隔三差五派些人过来惹事……时日久了精神遭不住,难保不会倒下。

    无奈,两人现在这处境杠上了,谁也动摇不了谁,只能是小打小闹,不痛不痒,看谁比谁更烦人。

    她愤恼地咬紧银牙,思来想去,决定将目光对准他暗地里的产业。

    盘纵错节的根基她动摇不了,先剪剪枝叶也是好的。

    失去手足耳目的帮助,往后量他也作不出多大的妖。

    说做就做,往后的三五日,宋辞与墨风暗中操纵,令二皇子府连同其党羽的势力不同程度受到损害。

    首当其冲的,便是让宋辞耿耿于怀的药材铺。

    想当初那死小子派人暗害她,用极其阴毒的方式在她的药中动手脚。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终于轮到他落进了宋辞手里。

    她小脑瓜一歪,嘴角上扬,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朝廷如今在抗疫赈灾,需要源源不断的粮食和药材,分别支援到赈灾棚和四所。

    皇城的囤积储备不能轻易动用,只好花费国库里的银子,调转周边粮行药材行……而这些,都要紧着有后台的商户和皇商优先。

    二皇子党羽的产业自然也位列其中。

    宋辞悄无声息地派人在订单药材中动了点小手脚,多为质量问题,不至于药理相克害人性命。

    运送到煎药局后,未投入使用便立即派人检举,最后不仅毁了和朝廷的订单,还传入宫中惹得皇帝震怒,下旨查封了该药材行,掌柜一应人等因儿戏赈灾获罪,算是间接报了当初暗害之仇。

    光是这样还不够。

    处置完药材做假一案后,宋辞“闻讯”找到赈灾使,掏心肺腑打着为了西丘,为了黎民百姓的旗号,将药材行的库余尽数充公。

    一文银子没花的让四所凭空多出十车草药,哪怕没有为宋辞所用,能切实投入到赈灾当中,她亦觉得身心痛快。

    这么一高兴,连带神色语气都格外亲和友善。

    “来,小姑娘,拿着。”她每日例行上街探看灾民们的情况,见到一个长得极其漂亮的奶娃娃,俯身递给她一颗果子。

    “丫头,快谢谢恩人!”

    “不用不用,一个果子而已,算不了什么的。”她摆摆手,没多做停留,继续往前面走:“大娘,又见面了,今天觉得怎么样呀?”

    “殿下!”老妇见势缓慢爬起,欲跪地为她行礼:“多亏了殿下的布施,我们这群争抢不过旁人的老幼才能有一条活路!殿下真是菩萨心肠!上苍会保佑您的!”

    “您千万别这么说,我只是尽了点微不足道的劳力,全要仰仗背后世族们的钱物支持。”

    “而且,抗灾需要靠我们共同努力,我筹粮食和药材,大家也得积极的配合救治,怀揣信心……我们彼此团结到一起,才能早日度过此次难关!”

    “大叔今日如何?高热退了吗?还有没有想吐的感觉?”

    “弟弟,这样,你将你爹的铺位搬到阴凉一些的地方吧。本就染着病,别再中暑了。”

    “大姐,孩子的烧退了吗?真是可怜了他,年纪这么小就要遭这种罪,过会我让人取些艾叶和姜茶来,无论管不管用,好歹试试,总比没有强。”

    “婶婶!对!是我!你气色不错,看起来好多了!真是万幸啊!”

    “毛毛!别抱着手啃了!脏不脏呀!小心病从口入!”

    她笑意盈盈地走在街巷间,贴心关照每个人的情况,对灾民们来说,无异于仙子亲临世间。

    经过几十天的相处磨合,宋辞用实际行动为自己赢得了无尽的拥戴与信服。

    不过她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温声软语,毫无脾气。

    人性的多样注定了她不能一概而论,面对好人她自当以礼相待,可遇到那种蛮横的,自私的,歹毒的,不要脸的……她自然不会任人拿捏。

    统管这种局面不能光靠着一个善字。

    要想把控住事态走向,带领所有人打赢这场仗,除了善心,还要有狠心,有手腕!

    她必须将秩序牢牢印在众人的心里,该赏就赏,该罚就罚,不能容得任何人造次。

    每每走到街上,她代表的不仅仅是希望,更散发着威严,令人又敬又惧,又爱又怕。

    所幸在朝廷的赈济和她的力挽狂澜之下,得到收容的和未被收容的灾民都渐渐安定下来,局势正朝着好的方向稳步发展。

    数日后,润弟那边也给来回应。

    他说北境四洲虽身陷战乱,粮食比之前紧俏许多,但和中原相比还算松缓,若动用关系再提一提价钱,还是能采买来几批的。至于银子,先由自己垫付,不必她这边多费心。

    宋辞大喜,仿佛看到了一丝曙光,决定让润弟帮忙筹集粮食,并郑重承诺无论自己有没有以后,都会想办法在疫病战乱结束后报答他雪中送炭的情谊,绝不会让他亏损。

    可惜她高兴的太早了,问题很快出现。

    中原疫病,北境战乱,这是西丘上到耄耋下到黄口都知晓的事情。

    搜罗遍京城外加周边几个州县,竟没有一支镖局敢接这一单押送的生意。

    宋辞再次陷入困局,坐在桌前揪着头发犯愁。

    “殿下,实在不行就让我带人前去吧?”墨风深思熟虑过后,提出解决办法。

    她抬起脸:“可是……你们一走就没人维持京中秩序了呀。”

    “还有皇城卫和宫廷禁军呢,不会有事的。”

    他再次强调:“咱们筹来的粮食所剩不多了,若不及时补充,恐怕撑不住多少时日了。”

    宋辞垂下眼眸,视线无措地不知该落在哪里是好:“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您不必担忧,王府亲卫的实力远在那些镖局之上,北境的地界现今又是咱们王爷在统管,可谓十拿九稳。”

    “若沿途换乘,不做过多停留,一来一回半个多月应也足够了,恰好不等存粮耗光便续上了新的。”

    “您要是再犹豫耽搁几天,前后衔接不上,恐怕会留个豁口。到时候布施中断,那群百姓又要靠什么生存呢?”

    情况危急,时间是不会平白停下来等她纠结的。

    心中不安烦躁紧张慌乱齐齐被打翻,气血上涌。

    终于,她一咬牙,一拍桌,做出了决定——

    为保证粮食一路安然无恙,她同意了让墨风携一队亲卫军前去北境接应。

    前提是,她自己也要共同前往。

    墨风初听闻时提上一口气,张开嘴,刚要反驳。

    后想了想,不知怎么又放弃了,将喉头半句话重新咽回肚子里。

    可能是知道她倔强,自己劝不住她。亦或是谨记萧让尘的命令,怕自己走了,留她一个人在京中会生出变故。

    想来想去,即便此行注定辛苦艰难,但将人带在身边,眼睛能看到耳朵能听到,总还是比相隔千里更妥帖保险。

    两人都是急性子,制定下计划后毫不拖沓。

    当天晚上点兵备马,收拾行装,与禁军交接手头事宜,第二日清早便启程出发。

    去时轻身快马,没有负累,一路奔袭,近乎十日便进入了北境边线。

    他们一行人个个骑着高头骏马,沿着划分出的战地禁区边线徐徐行进。

    浓重的深夜,饶是夏季亦颇感凉意。

    宋辞牵着荼雪的缰绳,踩着夜色,翻过绵延不绝的高山。

    侧过头眺望,她知道里面不远处便是驻扎所在。

    驻地位置乃是至高机密,不能肆意暴露,所以禁区划得极广,非常之笼统。

    可再笼统都脱离不出那片区域,他一定就在当中……

    时隔大半年,她与他再次踏及同一片土壤之上,吞吐着相同的气息。

    他是否已经感知到她的到来了呢?

    明明比起曾经,他近在咫尺。

    但她却依旧见不到他,只能骑着马,吹着说不清从何而来的晚风,想念他。

    顶空月色泛滥,柔情似水,如华光锦袍披撒在她周身……

    她微眯起眼睛,仰起脸,贪婪地吸取着风中的味道,心中暗暗叹着。

    怎么办萧承钧?

    我自觉是个以理性为重,杜绝恋爱脑的人。

    可现在我得承认,我有些想你……

    不。

    不是有些。

    是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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