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只身前往摄政王府的那日,恰逢冬至。

    气候严寒入骨,一阵风吹来,打在宋辞的身上,仿若无数细针刺入肌肤底层,任凭再怎么缩紧身子也无从抵御。

    她顶着强劲的北风,整个人压下与其对抗,脚下艰难却有力地迈出一步又一步。

    街巷间的枯叶不久前尚且金黄,此刻早已飘摇落尽,只剩干瘪光秃的灰黑色枝木。

    这注定是个死寂的时节。

    有些人沉浸在冬季,盼望春的来临。

    有的人溺在困苦的今日,不敢奢想有无来日。

    宋辞孤寂的身影被寒风所包围,大有一副破釜沉舟的气概。

    她甚至做好了有来无回的准备,提早几天将家产交托给了婆婆和两个妹妹。

    作为她最贴心的家人,婆婆和小韵小锦自然知晓她的想法。

    劝说无果后,只能尊重她的选择,在心中暗暗祈祷善良之人能得到上天的庇佑。

    -

    抵达摄政王府,宋辞穿过层层封锁线,隔着面纱深吸一口气,抬手叩响了繁重的大门。

    见到萧让尘,他的状态还算不错,除了肢体有些乏力,时而低烧干咳,其余倒没什么太严重的症状。

    他看到宋辞,一向冷淡的面庞上生出几丝波动,诧异又担忧:“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药。”宋辞语调平静:“你知道的,这药只能由我亲自来送。”

    他眉心微拧,倔强道:“没有那药我也能痊愈,何苦非要以身犯险……”

    “趁还来得及,赶紧回去吧。”

    “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回去。”

    “听话,咳咳……”他刚出声,喉咙被冷空气激得一阵发痒,引起一连串咳嗽:“咳咳,你听话,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咳咳咳……”

    他的声音,被难以抑制的咳嗽截成虚弱的只字片语,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宋辞态度缓和了几分,但依旧坚定,字句分明:“我没有意气用事,只是做了我该做的。”

    说罢,她顿了顿,反问道:“如果换做是我染病,你会坦然的藏身于府中,对我不管不问吗?”

    萧让尘垂下眼眸,没有答话。

    并非心虚回避,而是他内心得到的答案,恰好符合了她的做法,一时无言继续反驳。

    许久,才闷声轻叹一句:“可这里太危险了。”

    宋辞走过去,在他所坐的椅前轻轻蹲下身。

    一双覆着棉纱的小手紧紧握上他的手,分明有所阻隔,却能在寒冬中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她望着他:“我们不是说过,不管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都要携手面对吗?”

    “更何况这只是险局,不是死局。区区疫病,只要医治得当,不会有事的!”

    “我会一直照顾你,陪着你。”

    “西丘景象正在慢慢转好,山河重回昔日明澈繁荣景象。你和我,我们也会。”

    “等你病好了,我们即刻完婚。”

    -

    自宋辞入了王府,她便将那些没染疾,冒险留下侍奉的仆人屏退到了外院。

    在她眼里,仆人也是人,鲜活的生命不该用身份的高低衡量价值。

    反正萧让尘尚能自理,端茶递水的事有她就足够了,何必还要平白拉上更多无辜的人。

    而且内院只剩他们两个,用起系统里的物品也更加方便。

    她每日监督他按时服药,三餐紧着他爱吃的烹制。除了要适当保持距离,余韵当中的缱绻与亲呢,无异于一对新婚夫妇……

    变故发生在两三日后。

    萧让尘早起时觉得头昏昏沉沉的,提不起精神,咳得也愈发厉害。

    即便宋辞尽心尽力的看顾,一整天下来病情仍不见好转。

    她似是早有感应,特意在他寝屋外搭了个临时的小榻,以便随时留心他的状况。

    果然,浅眠到一半,隐约听到里屋翻身声不断,呼吸也比平常浓重急促……

    宋辞起身披了件衣裳,做好防护,匆忙踏入他的寝屋。

    绕过多宝阁,屋内景象在两盏烛台的映照下,渐渐展露在眼前。

    烛色与昏暗相融交织,为陈设勾勒出明明暗暗的光影,简素,却不失内敛的贵气。

    随着步步靠近,见得床榻上平卧一俊美的男子。

    他肩膀宽和,面部轮廓优越,此刻正紧闭眼眸,眉头微蹙,半梦半醒的挣扎。

    “承钧?”宋辞走到榻边,关切低唤。见他不应,用手背轻拍了拍他的脸:“萧承钧?”

    他还是没有任何回应,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宋辞看他面色泛起潮红,呼吸很粗重,猜测他可能是发烧了。无奈古代没有方便好用的体温计,自己也不敢摘掉手套直接触碰他。

    焦头烂额地原地转了两圈……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只能先琢磨怎样给他退烧。

    发烧虽是免疫系统在工作,但温度过高,久烧不退,那是要出大问题的。

    尤其他感染了瘟疫,若得不到及时治疗,自身没有战胜疾病,一条小命葬送也很有可能。

    宋辞这几个月见过太多病亡的患者,她怕极了……

    于是顾不上数九的天寒地冻,裹上氅衣冲到厨房,不间断地烧火加柴,烧滚一壶又一壶的沸水。

    她想兑一些温开水喂给他喝,剩下的打湿帕子,擦拭身体降温。

    凛凛冬夜,无星无月,摄政王府内院从里到外明烛长燃……

    一道高挑略显清瘦的身影忙里忙外,往返穿梭在院落的两角之间。

    从寝屋到小厨房来来回回的跑,饶是外面滴水成冰,宋辞却出了满后背的汗,秀眉及睫毛上攀附吞吐的热雾,凝结成细密的冰珠。

    脸上覆着的面纱已然湿透,被风一吹,滑腻冰凉。

    她管不了那么多,给他换上第三盆热水,擦完脸、脖子和双手后,解开他的衣带。

    萧让尘警觉性惊人,即使已经烧得精神恍惚,仍能迷糊中一把握住身上的那只手,费力地睁开眼。

    “……”他干燥苍白的嘴唇轻轻蠕动,蹦出几个捕捉不出名堂的字符。

    宋辞在适当的距离将耳朵凑近,问他:“你说什么?”

    他又张了张嘴,无力轻道:“娘……”

    宋辞:“?”

    “母亲。”他重新合起双眼,改了规矩的称呼,气若游丝道:“我以后会听话,会守规矩,好好念书考取功名,与父共征沙场……”

    “我再也不会使性子,不再……不再贪图享乐,一定为萧家争得荣光。”

    “我会做个好孩子,做让祖父母,爹娘,让所有人满意的君子……”

    “不要再骂我,别烧我的纸鸢和话本,好不好?”

    他的眉眼从未流露出过那般神色,即便紧闭,亦能溢出无限哀伤。

    男子的手,早已不再像当初般稚嫩幼小。

    他紧紧抓着宋辞,力道之大,不容抗拒,却意外地透着颤抖和小心翼翼,仿若梦回十几年前的青涩无助。

    “母亲……”

    “你和父亲,是不是从来都不爱我。”

    “母亲,我想吃糖……”

    低语轻喃,字字句句,宛若滚沸的热油滴在宋辞的心上。

    很痛……

    这种痛并不似一整盆开水铺天盖地的泼过来,让人大开大合痛彻心扉。

    而是一下,又一下,当时或许不曾发觉,平静平淡,悄无声息……当后知后觉感受到痛,被油浸过的部位早已肿胀溃烂,想叫叫不出,想喊喊不动。

    无声的震耳欲聋,最为致命。

    宋辞望着萧让尘,通过他稀里糊涂的几句话,回想起了他与她讲述过的曾经。

    大抵所有父母都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吧。

    萧家的老爷夫人亦是如此。

    他们过于严苛,总以为将孩子引上正途,出人头地,便是对他最称职的爱。其余任何嬉皮笑脸,和缓轻松,都是对他的宠溺纵容。

    他们要求他万般皆通,无所不能,还教他成大事者不喜形于色。

    身为世家大族未来的掌权人,更是为帝王分忧辅国的重臣……他必须活得毫无破绽,没有喜好,琢磨不透性格,杜绝任何软肋和弱点。

    萧家一对父母鲜少对他和颜悦色,彼此碰了面,多半都是端正刻板,不苟言笑。

    他自然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偏爱,没有向父母撒过娇卖过蠢,小半生都在追寻一句认同。

    而记忆中心心念念的那颗糖……

    在贪玩挨打后,戒了几年,最终在高热的那一夜,得偿所愿吃进了嘴里,还是他母亲亲手喂给他的。

    可惜,不甜。

    他那颗死寂已久的心,再也尝不出任何悲喜甘苦。

    宋辞咬了咬下唇,眼眶微酸。

    她很心疼他……心疼现在的他,更心疼当年那个幼小的他。

    从萧让尘掌中抽出手,宋辞到桌上拿了颗退烧药,端上温水,重新回到他身边。

    “来,张嘴。”

    萧让尘昏沉当中,竟真听话地张嘴。那样子就像是个乖巧的宝宝,与平时形成极大的反差。

    她把药片喂进去,刚想跟他说:有些苦,忍一忍。

    没等开口,突然想起他尝不出味道,摇了摇头,就此作罢。

    吃完药后,宋辞在心中祈祷着他赶紧退烧,早日好起来,边顺势坐上床榻,蜷缩在他身旁。

    她一时也顾不得那么多避讳,头倚靠在他的胸膛上。

    感受着散发滚烫的温度,听着有力快速的心跳……担心混合着难过,让她忽然很想落泪。

    他地位崇高,说一不二。

    但那又怎样?

    所有的获得都有失去作为代价,归根结底还是两个字,可怜。

    他太苦了。

    想到这,宋辞调出系统,精挑细选了半天,用下饭币兑换出一颗她认为最好吃的糖果。

    虚攥起拳,再次打开之际,里面有一颗粉色半透明,内部含着柔软花瓣夹心的椭圆。

    她抬头看萧让尘,将糖果喂给他:“吃吧,吃了糖,药就不苦了。”

    当然,她知道,这不是她亲手制作的,他不会尝出任何味道。

    所以回应给她的唯有一颗麻木冷漠的心,以及那张凝重绷紧的脸……

    他正做着什么样的梦?

    梦里,是否依旧得不到家人的认可?是否孤独前行?

    宋辞轻叹一口气,抬起手,抚上她的面颊。

    她语气带着由衷的欣赏,雀跃轻快道:“萧承钧最厉害了!又高又帅,人又聪明!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上到排兵布阵,下到搭砖砌瓦,文韬武略,智勇双全,无所不能……”

    她丝毫不吝啬给他的夸赞:“如果能再早些遇见你,我一定会让你知道你的优秀,让你不在彷徨中长大。”

    “过去吃了那么多苦,现在,也是时候该苦尽甘来了……”

    语毕,她看到他皱紧的眉头渐渐松缓,像是顺毛的大猫般,受用且愉悦。

    宋辞噗嗤一下,忍不住笑了:“真像个小孩子。”

    没过多一会儿,退烧药起效了,他面色恢复到正常的颜色,神情不再痛苦,呼吸也变得安稳绵长……

    她就那么静静照看着他,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而在她不知道的细枝末节里,萧让尘于天快亮时恢复神智,苏醒过来。

    睁开眼,一团人影蜷在他怀里,像只瑟瑟发抖的虾子。

    他扯来被子为她轻轻盖上,嘴角含笑,抬手想要触碰她的脸蛋……

    伸至一半,停在中途,想了想自己疫病尚未痊愈,重新缩了回去,只在心中,吻她万千。

    萧让尘恍惚觉得自己做了个梦。

    好像梦到了萧夫人,又好像不是。

    自己的母亲远没有那么爱他。

    那女子是那样的温柔,如水般包围他,接纳欣赏他,浸润他,让他重新富有生机……

    是她吗?

    萧让尘不确定。

    忽然,他皱眉,用舌尖舔了舔脸颊内侧。

    皱皱的,有点甜,还散发一股似有若无的花果香气。

    -

    那天退烧后,没出五日,萧让尘的病情便大有好转。

    亏他常年习武,身子康健,也是托了她无所顾忌给他用药的福。

    二皇子的诡计再次落空。

    两人闲聊时提及此事,萧让尘并没有动怒。或许是在生死间看透了大是大非,不想明面上继续针尖麦芒的做对。

    他只平静地说了句:“恶人自有天收,天若不收,那就让他沉沦于自己犯下的罪孽当中,彼此慢慢消磨。”

    这话说了没多久,宋辞便听闻疫病在皇子府肆意蔓延。

    不知萧让尘在事件里充当着什么角色,他没讲,她也没问。

    但依她所想,即便真的是萧让尘所为,那也不算恶毒,无非是二皇子自作自受罢了!

    这场灾祸拜他的野心所赐,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的遭受了一番磨难,偏他高高挂起,置身事外。

    现如今,也该轮到他尝尝滋味了!

    小寒前夕,京城终于落下初雪。

    软如细屑般的雪丝随风飘荡,还没沾上地面就融化了。

    二皇子府一团忙乱,听说里面的主子病入膏肓,咳嗽高热,最后甚至发展到咳血的程度,久久昏迷不醒。

    他病倒了,西丘却一片大好光景。

    京中的病患再无增加,病迁所及各个别所收容的病人也在陆续减少。至于死亡病患更是许久才出现那么零星的一个两个,且全部都是年老体弱者。

    宋辞很高兴,通过字报的形式张贴在城中各处,为大家鼓舞信心。

    收尾之际,各行各业重新恢复营生。但许多人在疫病中遭难,原本还算过得去的日子,经这么一折腾,家徒四壁,只剩一条小命。

    为此,宋辞广为游走动员。

    最后以萧家和陆家为首的公侯大族们站了出来,主动造福百姓,不仅开工后召回了旧伙计,还愿意招一批新人进来做事,承诺无偿提供一年的衣食住宿。

    当西丘的大街小巷重回往昔热络,正好逢上难得的艳阳天。

    这天并非什么节日,在年历上是再平常不过的月份,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街上商贩欢欣雀跃,卖力吆喝,行人摩肩接踵,逢人便笑。

    经过一场浩劫的洗礼,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安稳日子的可贵。

    可能身处其中时总是有诸多不满意,觉得风不够柔,日头不够暖,天不够蓝,钱不够花,人与人之间不够友善……

    待磨难来临,人们历经疾苦过后,平素习以为常的东西,现在竟每一样都变得亲切又顺眼。

    是的,世间仍不完美。

    天还是不够蓝,风太过凛冽,日头的作用在冬日里微乎其微,兜里的银子不多,人们各怀心思……

    喜欢还是喜欢,讨厌还是讨厌。

    可他们还能感受到四季的交替,日升月落,情深谊长,还能感受着自己的每一件讨厌。

    还活着,还能感受,这便是最大的确幸。

    -

    被拘束了半年之久的百姓们劫后余生,这种撒开笼子的兴奋使得氛围十分和谐,大家认识的不认识的,纷纷熟作一团。

    宋辞提着几件点心走在街上,迎面撞见同样出来放风的蒋小姐。

    或者说,应该叫她新的侯夫人。

    她俏丽张扬依旧,上下睨了宋辞一眼,没有敌意,只是有点傲娇。

    “王爷的病……无碍了吧?”

    宋辞点头:“嗯,已经痊愈了。”

    “哦。”她应了声,又问:“你怎么样?”

    宋辞笑了:“还好,没有沾染上疫病。”

    “你呢?”

    “我什么?”蒋小姐反问。

    “你们。”

    “你说我和陆行川啊?”她大大方方摊手:“就那样吧,不好不坏。”

    “我烦他,他也瞧不上我,彼此不讨对方欢喜,只是最近吵得没那么凶了。”

    见她坦然,宋辞也放轻松了许多:“他人还不错,若有可能,希望你们可以慢慢走进对方的心里,最后修成正果。”

    “当然了,我也知道感情的事强求不来,不是光凭‘是个好人’就能万事大吉。若你实在不喜欢他,也要勇敢一些,早日作出选择,免得平白耽误自己的好时光。”

    “衷心希望你能幸福,蒋小姐。”

    说完,宋辞擦身意图离去。

    蒋瑶脚下迈出半步:“宋辞,等等!”

    她被呵住,回过头:“还有事吗?”

    “嗯……我……”向来明媚跋扈的司空府五小姐,此刻破天荒的支支吾吾起来。

    但娇养长大的姑娘不会轻易挫掉那腔自信,很快她恢复了神色,话中意味虽向她低了头,可站在面前却微微扬起了白玉般的下巴。

    “那天……就是成婚前我去食肆找你的那一次!”

    “我说了重话,现在想想确实有些无理,像是在挑衅……”

    “但我不讨厌你,也从来没有瞧不起你。”

    “婚事乃是爹娘为我定下的,姑姑婶婶,嫡姐庶姐她们一群人都亲眼瞧着!我不想丢脸,也绝不能丢脸!”

    “如你这般自在的女子,不明白大宅院里可笑的攀高踩低,勾心斗角。我不能失了颜面,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和你争……最后兴冲冲的抢回一个自己并不倾心的夫婿。”

    “现在看来,你从来都不是我的敌人。”蒋瑶自嘲苦笑:“你根本不在乎儿女情长,也不屑于后院的互相扯头发。”

    她看着宋辞,眼眸中出现沉寂已久的光亮,让人后知后觉,原来她并非老气横秋的所谓世家主母,而是个年轻鲜活的小姑娘。

    “我很敬佩你,这种敬佩和身份地位无关,哪怕你不是世家贵女出身,这般德才胸襟,依旧足矣令我佩服。”

    宋辞比她高了半头,在现代的实际年龄也要大她几岁。

    她看着蒋瑶,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是的,我们从来都不是敌人。”

    “那以后……”蒋瑶竟然有些扭捏,揪了揪手中的丝帕:“我能和你一起玩吗?”

    “你放心,我家里那些关于朝堂上的事,我不掺合的!自从陆行川利用我父亲除掉大皇子,又摆了二皇子一道,他们认定我和陆行川一伙,是摄政王党……现在已经舍弃掉我了。”

    “侯府那边你也不用担心,我那对公婆彻底失了势,侯府如今全权由陆行川当家作主!他肝脑涂地的追随王爷,这你是知道的。”

    “还有!你父亲和兄弟姊妹他们,也从各方掌控中被解救下来,现在由侯府照看,当初说我利用你家里人要挟陆行川……那也是假的!是蒋家的主意!”

    心急火燎的辩解到这里,蒋瑶似乎有些不安:“我也不要求什么,偶尔,你再遇到像赈灾这种事,亦或者诗会茶会,能不能带我一个?”

    近年间宋辞经历的太多了,不再能够轻易的相信别人。

    可心中赤诚犹存,即便不会毫无保留,至少余一片良善。

    她口齿开合,和缓吐出一个字:“好。”

    “真的吗?”答案出乎蒋瑶的意料,她显得很欣喜:“那等你成婚的那天,别忘了邀请我!”

    “请柬送两份,他是他,我是我!不管他去不去,我一定到场!”

    蒋瑶有一腔小姐脾气,好在真挚爽朗。

    宋辞与她相视,无论往昔有无恩怨争执,此刻,一笑泯染。

    “好,只要你来,我给你留最好的席位。”

    ——

    小寒过去已有几日,病迁所仅剩下最后一批患者,疫病眼看着便要迎来完全的胜利。

    王府和食肆这边,也开始筹备起了大婚事宜。

    曾经耿耿于怀的“在那里出嫁”,“以什么身份出嫁”……换到如今细想,只觉得无足轻重到可笑。

    她决定就在食肆出门,这没什么不好。

    前日萧家登门过礼,那排场可谓郑重其事,大张旗鼓,一遭下去半个西丘估计都能听到响动。

    代她应下的长辈是钱婆婆,小韵小锦在旁帮忙礼待客人,一切倒也妥当。

    昨日,三皇子也跑来跟着掺和,说要沾沾喜气儿。

    宋辞了然,在大皇子二皇子相继过世后,他便成了西丘仅剩的储君人选,若不出意外,应当就是未来的新帝。

    萧让尘和她都表示过,疫病过后,再无心参与朝事,从此退隐世间,做对闲云野鹤,后半生只管逍遥自在。

    而他这举动,应该也是来示好。

    他们无心夺权,他不会赶尽杀绝……彼此都不挡对方的道,自然可以和睦相处。

    其实要是真的较量起来,一边是正统龙脉,一边是强权和民心,谁也笃定不了必输或是必赢。

    尤其在经历过天灾后,众人感悟了许多。

    与其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不如相安无事,皆大欢喜。

    让他去当他的皇帝,萧让尘的幸福远不止权和钱,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和她。

    “姐姐,这鸾凤冠可真好看!”李锲端起头面,放到阳光下细细端详:“不过,它没有姐姐好看。”

    宋辞正欲笑他油嘴滑舌,还没开口,忽然觉得一阵眩晕,紧接着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她病倒了。

    没有咳嗽发烧等症状,就只是毫无预兆的突然昏迷。

    有呼吸,有脉搏,但却没有意识。

    所有人都以为她感染了疫病,唯有萧让尘暗自纳闷。

    现京中早已没有了感染源,若非要说凭空生出,那近日与她近距离接触的亲人们,还有食肆里的亲卫,大家都没有被感染的迹象。

    这太古怪了……

    整个京城上到皇宫里的皇帝德妃,萧家的老祖母,老爷夫人,萧大小姐,下到受她恩惠的万千子民……天下人,无一不为她悬着颗心,日夜祈祷。

    大家都搞不清她是怎么了,就连宫里派下来的御医诊完脉后也是一头雾水。

    找不到具体缘由,初步只能先按照疫病来医治。

    萧让尘不久前曾听她说起过,好像染病后会短暂的拥有什么“抗体”,于是亲自到食肆照顾她。

    他感到很内疚,总认为她是因为去照顾他,落下了隐患,所以才会发病。

    宋辞昏迷了两日左右,喂下去的水米近乎都从嘴角流出来了。

    萧让尘非常焦虑,翻出她带去王府的那些药,脑中回想着每种药物的作用。

    同时他也记得这些药不能多用,否则会适得其反,给身体造成负担。

    第三日,宋辞还是没有苏醒。

    他喂不进去药,御医找不到病因,气得他坐立难安,怒骂他们是庸医。

    入夜,天幕阴沉下来。

    萧让尘守在她床榻旁,双手握着她的小手,将柔软纤纤放在唇边。

    记忆中灵动俏皮的身影,她嬉笑怒骂,一喜一嗔,无不牵动他的心弦。

    如今精灵古怪般的人躺在那里,很安静,很安详,像是睡着了,又像是……

    他不敢想下去。

    萧让尘攥紧她的手,掌心泛出汗水。

    他从未像如今这般害怕失去过什么。

    “宋辞……你听得到吗?”

    “你这是怎么了?”

    “你救了西丘,救了我,为何会被自己困在原地呢?”

    “你是不是累了?”

    “这么多事压在身上,我知道你很累。那就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就回来,好不好?”

    “你还没有履行我们的婚约,你要就这么抛弃我吗?”

    “在这世上我曾没有任何期待,断绝七情六欲……你横冲直撞闯入进来,现在又要残忍的离开。”

    “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她曾说过她不属于这里,这才是最令他痛心且害怕的事。

    “如果你回到你该存在的地方,我又要到那里找你呢?”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随着星移斗转,夜幕渐深。

    萧让尘合眸浅眠。

    掌中的小手,与长睫共同微弱颤动几下。

    追溯过去,那是一片纯白,或者说是虚无。

    少女的身影陷入其中,漂浮,游荡,宛若初生般自在舒适,感受不到思考的痛苦。

    那种放空一切的无知感,反倒是一种享受。

    正当她想攀着游丝,永远飘下去时……一声低喃将她的意识唤醒。

    她睁开眼,惺忪迷茫:“这是哪里?”

    “用户宋辞,所属地球二十一世纪,因系统漏洞,灵魂碎片掉落至平行世界。”

    “期间功绩卓然,三项均达满级,获得优先修复权,回答确认,清除错误记忆,立即回归时间轴原址。”

    “……”

    周遭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

    “回答确认,清除错误记忆,立即回归时间轴原址。”

    “回答确认,清除错误记忆,立即回归时间轴原址。”

    “回答确认,清除错误记忆……”

    冰冷的声音机械重复着。

    它不懂。

    什么都不懂。

    宋辞觉得可笑,边笑,边摇头:“错误记忆?”

    “你告诉我他们都是错误记忆?”

    “那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对的?这些又都算什么!?”

    她失声痛哭,怒吼质问。

    得来的是系统短暂的沉默。

    随即上方重新回荡起旧说辞:“回答确认,清除错误记忆。”

    “如果我不清除呢?”

    “这是你们这鬼系统的过失,凭什么都要我一个人承担?”

    系统再度沉默。

    “现代那边怎么样了?我爸妈呢?他们……他们还好吗?”

    可能是触发了回复关键词,这次系统有了正常的回答:“经修复,错乱期将缩短至半时之内,用户选择归档,将苏醒至穿越前原位。”

    宋辞奋力在它的文字游戏中领会意思:“也就是说,不管我什么时候回去,我的世界时间线只过去了半小时?”

    “那我可以选择晚些回去吗?”

    “我想再回去看看他……他们。”她中途拐了个弯:“我还没看到西丘重回海晏河清。”

    “我和他。”她垂下眸:“还没履行婚约。”

    没得到回答。

    宋辞怒了:“凭什么呀?你们犯了错,给我造成这么大的损伤,难道不该补偿我吗?”

    “我要告你们!我要检举你们!”

    她只是情急叫嚣,根本不知道要到哪去检举。

    可系统却不再装死,听到检举马上变得态度和善:“将为用户开启自主归档功能。”

    “回答保留,开启功能,返回平行世界。”

    宋辞抿了抿唇,短暂考虑了一番,开口:“保留。”

    “请再次重复,确认保留。”

    “确认……保留。”

    ——

    “唔……”

    “小辞?!”

    “睡得好饱。”

    “谢天谢地……”

    “咦?你哭啦?”

    “怎,怎么可能!”

    “你就是哭了!你担心我,舍不得我,对不对?”

    “还好你醒了……”

    “因为我听见你在唤我。”

    “仅此而已吗?”

    “嗯……其实……”

    “我也舍不得你。”

    我再也,不想离开你。

    ——

    朔德元年末,春。

    万物复苏,春和景明,新帝即位,长公主大婚。

    新朝沿用旧年号,大赦天下,促进农耕,减免税收,造福百姓。

    民间对新君赞不绝口,尤其他亲封宋辞为长公主,与自己胞姐并尊,且特出宫驾临津津食肆,以帝王之尊送她出嫁。

    当日,除送嫁迎娶两家,城中百姓纷纷自发挂起红绸花,张灯结彩,喜庆的犹如年节一般。

    吉时到,宋辞在两个妹妹的左右簇拥下,迈出大门。

    她未着传统婚冠霞帔,一顶纯金高耸莲花团冠,半垂发,红色齐胸襦裙上刺着繁重的花纹,身上披着纺锤状暗纹外袍,风一吹,隐隐露出内里布料的花样。

    “咱们公主殿下当真是倾国倾城!说是第一美人也毫不为过!”

    “公主与王爷,实乃良配!简直天作之合!”

    “这个我同意!整个西丘能配得上公主的,只有王爷!能配得上王爷的也只有咱们祈宁长公主!”

    “咦?她怎么不绾发啊?嫁为人妇的女子不是都要绾发吗?”

    “哎呀!你管人家呢!咱们公主不绾发也好看!”

    “可,可是……历来规矩如此,这不成体统啊!”

    “规矩就是对的吗?谁定的规矩?犯国法还是犯家规?”

    “人家不乐意绾就不绾呗,殿下高兴就好。”

    “等等!你们看……婚服内里的花样好像有点眼熟!”

    “嘶!我认得……那是万民福!”

    在宋辞昏迷未醒的日子里,百姓们自发聚集在街头,一步一拜到通天台为她祈福,望上苍保佑她平安无事。

    有巧手的妇人和姑娘,日夜赶工为她缝一万个福字绣,有时夜半借着月光,刺伤手指,来不及喊痛,咬咬牙继续穿针引线。

    滴滴血和泪流淌而下,汇集成甘泉,比任何畏惧、后悔、神伤、私愿所生的都要更加虔诚。

    万民一心的意愿撼动了上苍,也撼动了她。

    他们念着她,她同样也念着他们。

    无数个日夜对着山谷的呐喊,终究,得到了山谷内的回响。

    她睁开眼,重新踏上西丘的土地,重新站到了他们当中。

    出嫁这天,宋辞特意将来自民间的一万个福字缝在婚服内侧,穿在身上,承载着沉甸甸的爱戴与祝福,饶是春寒料峭,亦觉得通体生温。

    日光从天边漏出赤金色,打在她的莲花冠上,映得上面嵌着的宝石熠熠生辉。

    微风吹拂月白色绸面暗花外袍,露出赤红色内里,显得无比圣洁高贵。

    她浅浅一笑,眉心的花钿好似活过来一般,鲜艳却不妖魅。

    同样身着婚服,丰神俊朗的萧让尘向他伸出手。

    她轻抬胳膊,将纤白柔软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那一刹,遮蔽骄阳的云彩散去,光华笼罩在二人身上,如若一对降世的神明……

    接亲仪队行至王府,在众多亲朋好友的见证下,大婚,礼成。

    ——

    他们的故事很短,往后的日子很长。

    宋辞依旧经营着她的食肆,并且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了在西丘各地开设分店的愿望。

    在夫妇二人游山玩水设立分店期间,京中的津津食肆便交由宋韵管理。

    二妹妹如今小有所成,不再整日怯怯懦懦,大有些宋辞当初的风采。

    小妹妹宋锦书念的也不错,还托着和李锲是旧相识的关系,扬言往后要考取功名,入朝做女官!

    至于宋姝和章公子,两人本就貌合神离,在宋辞的事后追责下,为了保命彼此互咬,曝出许多滔天的罪行。

    他们联同二皇子通敌,买卖官职,受贿敛财……桩桩件件属实,与共犯宋贤一同下了大狱,等候发落,这倒也不算宋辞蓄意报复,无非善恶到头,自食其果。

    另一边钱婆婆受赠一处宽敞漂亮的大宅子,乐得不去王府打扰他们夫妇。

    她劝说宋辞顾全礼法,好歹管一管亲生父亲,别落了外人口舌。

    宋辞无奈,同意了宋朗山带着三姨娘宋然搬进钱婆婆的大宅子。

    几个从北境过来的老乡聚在一起,宋朗山变得沉默寡言,自卑谨慎。钱婆婆见他这样,咽回提早准备好的数落谩骂,但平日还是会经常冷嘲热讽,为他曾经对待宋辞不公讨说法。

    北境那边,有宋辞在李锲面前进言,润弟成了钦点皇商,除了来往京城与遐州之间,还与外邦互通有无。

    宋锦那丫头……似乎对李锲颇有心思。

    无奈李锲一心扑在朝政上,不知是真的明君苗子,还是上任先烧三把火,总之还算有所作为,尚没有让朝臣百姓们失望。

    宋辞认同李锲这个新帝,却不认同他成为妹夫。

    一个女子走入后宫,无非求权或求钱。

    这两者宋辞都不缺,当她的妹妹,不会比当皇帝的嫔妃要逊色。

    她不愿意看烂漫纯真的小鸟,囚于牢笼,终困苦一生。

    别谈什么爱与不爱。

    即便真的爱,皇帝的爱,也不可能只给她一人,到最后总归还是会受伤。

    “诶……”

    “夫人为何叹气?”

    “吓我一跳。”宋辞回过头,然后不高兴地皱起嘴巴:“小锦……让人有些不太放心。”

    “你说她和小皇帝?”

    宋辞一本正经:“她要是有我一半眼光就好了。”

    “嗤。”萧让尘不可抑制,轻笑出声。

    “各人有各命,别想了,早些安寝吧,明日还要回京呢。”

    她纳闷:“怎么这么快?我的方子还没教完呢,不能再多待几天吗?”

    “姐姐召我们回去,让帮忙照看几天孩子。”

    “啊……”宋辞一想到那可爱且无比折磨人的小外甥,脑袋就开始疼起来:“他们这孩子到底是给谁生的?怎么三天两头就丢给咱俩?”

    “莫不是……想暗示我们早日开枝散叶?”

    “打住!”宋辞抬起手:“那是不可能的!这里医疗条件这么落后,会死人的!我可害怕!”

    萧让尘看她避讳如洪水猛兽似的,投降道:“好好好,不提,不生便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实在不行过两年侄子大了,我把他接过自家来,让他孝敬咱们,就当是这些年照看他的答谢。”

    宋辞无语:“你可真是姐姐的好弟弟。”

    “好了好了,安寝吧。”

    她被他打横抱起,走向床榻。

    宋辞忽然又想到什么,对他唠叨:“我早前和爹娘聊过,他们其实是爱你的,只是不懂如何表达。”

    “现在你成才了,他们也知道那些年待你太过严苛,有心缓和,却又无从下手。”

    “嗯?干什么?”她被放在榻上,用手指戳住愈渐靠近的脸:“我说的你到底听没听到呀?这次你主动点……唔。”

    “你们,你们心里都在乎彼此,别拗着,有什么事是亲子间解不开的呢?何况他们也没虐待你,从小到大不是都竭尽全力的栽培你,给你最好的嘛!”

    “他们其实很为你骄傲的……”

    “我知道。”萧让尘答了一声,随即又低低叫她:“小辞。”

    “什么?”

    黑夜中,他的眼眸深邃且明亮,透着狡猾:“我最近……好像老毛病又犯了。”

    “本来好好的,突然,有些尝不出味道了。”

    宋辞眉头一蹙:“真的?那怎么办?”

    “要不你再给我治治吧?”

    她杏眸里透着迷茫:“现在?这半夜三更的,还要我爬起来给你炒菜啊?”

    “不用。”

    “那怎么治?不是只有我亲手做的东西,你才能尝出滋味吗?”

    “……未必。”

    “其实,不只是菜。”

    “你本人,也是良药。”

    “救赎我一生的良药……”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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