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之日，祓禊踏青。
俞菀柳贪玩，跟着大太太的车驾出来后，找了个空子便将伺候的丫头仆从甩在身后，独自一人跑到人少的山坡上玩。
她年纪尚小，今日能跟着出来不过因着大太太应了旁人之邀，说好的带府上女孩儿一道来。
大太太于外人礼节方面素来周全，故而也特意叫人替她收拾一番，套了辆马车一并出来。
只是比起亲生女儿，俞菀柳这个姨娘所生的姑娘便得不到多少关注。
好在她也不在意这些。
想着早答应了姨娘替她摘几支柳条回去，于是偷偷摸摸地便跑到山上去了。
山坡地势不高，却也能将下方的情况收于眼底。听得说这回不止是京中世家，连皇子公主也一道来祓禊沐浴，此处防守自然森严。
俞菀柳摘了不少柳条，也不顾草地湿润，将裙裳一铺，整个人便随意坐在地上。
“姨娘喜欢我编的头环，今天多编几个带回去。”
她自顾自地说着，手下动作迅速，很快一个柳条编就的精致头环出现在手中。她抬起来看了看，似乎不太满意，又转头四周看看，发现不远处有不少野花生长着，于是将头环放在一边，起身便去摘花。
“呜呜呜……”
“？”隐约的声音传来，让俞菀柳小小的脑袋里浮现疑惑。
好像有人，在哭？
她于是停下动作，静下来细听。
“呜呜呜呜——”
确实有人在哭，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俞菀柳年纪小，好奇心重，听了这哭声不仅不害怕，反倒更加好奇，于是顺着声音找去。
“你怎么啦？”
“——！”正伤心的男孩没想到突然会有人出现，哭声不由地一停，然后转过头来。
“哇，你好漂亮。”眼前的男孩一张白皙的脸，眉眼精致，气质高贵，身上的衣衫也显出他身份的不同，不过这些俞菀柳都没太在意，她全副心神都放在对方的双眼上，“你生得这么好看，为什么哭呀？虽然哭起来也很好看。”
她边说着便蹦跶到对方身边。
“给你。”从怀中摸出条帕子，俞菀柳递到对方跟前，“我姨娘说，漂亮的人不能哭，哭多了眼睛就肿了，肿了就不好看了。”
男孩显然被她这副自来熟的样子震住了，好半晌才吸着鼻子开口。
“谢，谢谢……”
不过他没接过俞菀柳的帕子。
“哎别客气，我还有好多呢！”说着俞菀柳将帕子塞到对方手中，“你是哪家的公子呀，怎么跑到这儿来哭？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不想让人看见，放心放心，这里除了你就只有我，其他人都在下面呢。”
男孩默默听着她的话，半晌后，拿起她给的帕子擦了擦泪水。
俞菀柳见状开心笑了，“好耶，看来你没这么伤心了。”说着凑近对方，“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哭吗？”
男孩显然不适应她突然的靠近，不由地往后退了退，接着捏着她的帕子沉默了。
“看来是不能说。”俞菀柳很善解人意，“没关系，姨娘说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你既然不想说，我不问就是！看你刚刚这么伤心，我送你个礼物吧！”她说着下意识在身上摸索起来，结果找了半天，才想起来方才自己来摘花之前，把编好的头环放在地上，这会儿没拿过来，于是抓了抓头，有些尴尬，“哎呀，刚刚编好的没拿过来，你等我下，我现在去拿。”
说着就要起来，结果被对方攥住衣袖。
“别走……”男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是方才哭多了造成的，他吸了吸鼻子，“能，能陪陪我吗？”
俞菀柳虽然才六岁，但非常仗义。
“当然可以！”她爽快地答应了，“姨娘说了，要乐于助人，你既然都开口了，我当然留下来陪你！”
这是两人短暂认识后，第三次听见她提起自己的姨娘，饶是男孩心中还伤心着，也不禁生出些好奇。
“你总是提起你姨娘，她对你应该很好吧？”
“当然！”俞菀柳骄傲地挺起胸膛，“我姨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姨娘！她待我天下第一好！”说完不知想到什么，她的声音有些低了下来，“可惜我只能叫她姨娘，不能叫她母亲……”
男孩这才明白，原来她口中的姨娘是亲生母亲。
“原来是你娘亲，难怪待你这般好，你这样喜欢她。”
“对啊对啊。”俞菀柳点头，“我最喜欢她了！”
她说着拉着对方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姨娘有多好，男孩也聚精会神听着，只是听着听着，不知俞菀柳说的哪句话勾起他的难过，他面上的神情又变得伤心起来。
“真好，你姨娘还在，还陪着你。”他的眼圈慢慢又红了，“如果我母亲也还在就好了……”
听到这儿，俞菀柳才反应过来。
“你别难过，你母亲肯定在天上看着你呢！”她安慰对方，“我姨娘跟我说过，要是以后她不在了，就是去了天上，她会永远看着我的，让我不要太难过，也不要太想她，因为她一直都陪着我！”
“噗——”原本难过的男孩听了这话，没忍住笑了，“你姨娘真的把你当小孩子，这种骗小娃娃的话你还信？”
见他笑了，俞菀柳也笑。
“怎么不信？我姨娘不会骗我的，她说会在天上陪我，就一定会。就算她不在了，没有去天上，那我为什么不当她就是在天上呢？”她歪头看向对方，“就当她一直陪着我不就好了？”
就当她一直陪着我不就好了……
男孩将她这句话在心中反复念了几遍，心情忽然就柳暗花明了。
“你说的对，她一直都陪着我！”
“对啦，这样想不就好了！”俞菀柳说着突然递上一个东西，“这是我刚编的，你看喜欢吗？”
男孩视线落在她掌心，那幼嫩白皙的掌心躺着一个小巧可爱的，用草编织成的小兔子。
他的眼神一下就亮了。
“你怎么知道我刚埋了我的小兔子？”
俞菀柳：啊？
“所以刚才你哭，是因为你的兔子死了？”
“是啊，我的小兔子早上没的，我心里难受，就带着它的尸体出来埋葬。”
“——那你刚还说你娘亲的事！”
搞得她以为对方是因为娘亲没了才这么伤心。
男孩有些羞涩地抿唇。
“本来是因为兔子的，后来你提起你姨娘，我就想起我逝世的母亲了。”
哦，所以确实也是因为娘亲，那原谅他了。
“不过你的兔子死了你为什么这么伤心啊，你和你的兔子感情很好吗？”她说着不由地夸道，“不过想想也正常，兔子多可爱啊，你喜欢也正常，我以前的小兔子也很可爱，我很喜欢它！”
男孩便有些好奇，“你也养过兔子？”
“对啊，是我姨娘送我的，是只白兔子，不过我养了两年，有天不它自己不知道从哪个洞钻出去跑不见了。”
男孩就说真巧。
“我的兔子也是母亲送我的，不过她送我的是老兔子，后来老兔子生了小兔子，是个黑色的。母亲去了没多久，老兔子也一起没了，就剩下小兔子陪着我，可我连小兔子都照顾不好，今早一起来就发现它没气了。”
他说着眼见着又要难过起来。
俞菀柳见了忙道：“这不是挺好的，小兔子去找它的娘亲啦！”她说着将手中的草兔子送到对方跟前，“虽然这是绿色的，但是你也可以将就下，就把它当成你的黑兔子吧！”
男孩看了半晌，最终伸手接过。
“谢谢你。”他小心地摸着那草兔子玩了会儿，又想起什么似的，“你把这个给了我，那你自己呢？”
俞菀柳摆摆手，“我不用，这个小兔子本来就是编给你的。”
男孩却不认同。
“你刚才说，你自己也养过兔子，你的是白色，我的是黑色，它们俩刚好可以凑成一对，现在虽然不能真的做一对，但你再编一只草兔子，你一个，我一个，这不就又是一对了？”
“啊……”俞菀柳有些不愿意，“这个很编起来很麻烦的。”
男孩于是扯住她的袖子，一双乌溜溜的双眼流露出祈求，“你再编一个吧，咱俩一人一个。”
俞菀柳忍了半天，最终还是抵不过对方的请求。
“好吧好吧，那再编一个，我俩一人拿一个。”
她于是从身边扯了不少草，开始认真编起来。
心里却想着。
姨娘啊，你为什么没教我该怎么拒绝漂亮的人！
又过了一会儿，另一个草兔子也成形了，俞菀柳正要收进自己怀中，却听得对方说。
“你把你这个给我吧。”
俞菀柳不敢置信地睁大眼。
“哇，你太霸道了，两个都要拿？！”
“不是！”男孩忙否认，“我的意思是，你把你的给我，我把我的给你。”
“为什么，不是都一样吗？”
“不一样，刚刚这个你送我了，就是我的，你新编的就是你的。所以现在我们俩交换，我拿你的，你拿我的。”
俞菀柳抓了抓头发。
“好吧好吧，听你的。”
她把自己刚编好的兔子递过去，又从对方手中拿过先前那个。
“这样你开心了吗？”
男孩重重点头。
“你记得收好这个兔子，以后我们再见，这就是我俩的信物了！”
俞菀柳懵，“什么是信物？”
“就是，就是相认的东西！”
哦。
“这么麻烦干嘛，我和你直接交换名字不就好了？”
直到这时，他俩才反应过来，两人聊了这么久，居然连对方身份都不知道！
男孩一听忙问，“对了，你是谁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叫俞……”俞菀柳刚说了几个字，就看见下方不远处，大太太的人往山上这边来了，“坏了，我得走了！”
她来不及再说说着，匆匆起身，接着和对方道别了句。
“有缘再见了！”
说着不顾身后的人一直叫她，提着裙摆着急忙慌地往另一边跑了。
男孩想跟着她一道，可他不熟悉这儿，再加上又是山路，走了没几步就迷了路，再看不见对方的踪影。
而另一边，俞菀柳提着裙子匆匆跑下山，也顾不上看路，最终在道斜坡时，她脚下踩空，整个人霎时往下栽去。
“啊——”
“——！”
猛地睁开眼，一室黑暗让俞菀柳有些迷惘，片刻后，借着外侧隐约的烛火，看清头顶的帷幔，和内寝的摆设后，她的思绪才一点点慢慢回笼。
又做梦了。
好半晌，她才从被子中抽出手，揉了揉有些酸胀的额头。
很久没梦到这些事了。
“娘娘？”守夜的折月敏锐，很快就发现她醒了，忙从地上起身，接着替她打起床幔，“可是渴了？”
俞菀柳摆手，撑着对方手肘坐起来。
“楚王送的画呢？”
“在外面的桌上放着。”
她入睡前看了会儿就叫放着了，折月也没送回库房。
“娘娘这会要看？”
“嗯。”
“那奴婢替您拿来。”
很快折月将画拿了过来，俞菀柳在手上展开。
画上的情形便显露在眼前。
青山绿水间，男孩和女童靠坐在一起，两人手中各自拿着个草编的兔子，脸上都洋溢着开心的笑。
折月看着这副话，眼中有些不解。
显然不明白为何楚王会送这样副画作为自家主子的生辰贺礼。
而俞菀柳却只是看了画半晌，最终抬手，指尖轻轻落在画中女童身上。
楚王……
她眼帘微垂。
真不愧是陛下的亲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