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春秧生在十月初,九月下旬还没过完,李秀荣就忙上了。裁衣裳做新鞋,订寿桃果子,找糖画师傅。王爷跟前有要紧事,粟骞每日要去应卯,天黑才回。夜里,夫妻俩点着灯给孩子们糊风筝、彩旗,漆陀螺、木剑。

    唐嫂子这阵子轮夜值,白日在家,见她晾这个晒那个,忍不住劝道:“这也不是整生,闹这么大的动静,只怕要招人闲话了。粟嫂子,你见谅,我就是……”

    “嫂子是好意,我知道的。原不该这样,只是这里头有个缘故,春秧一直不见长个,前儿请了人帮她看看,说是要送儿神。欢喜些,热闹些,客客气气送走了,孩子就大了。要是有人说起,还请嫂子帮着分辩分辩。”

    “哟,是为这个呀,那是得用心些。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要是有人嚼舌根,我去说她。”

    “多谢嫂子,玄真这几日可好?”

    “好些了,过两日让他也去对面学着比划比划,不求将来建功立业,只求一个活龙鲜健,再不要守着破药罐了。”

    “必定会的,只是万事不可操之过急,还得慢慢来。”

    “哎。府里桂花开得好,我带了不少回来,一会我给你送一罐。”

    “那不行,这花生得细,摘它又费眼睛又费手,嫂子自己留着吃罢。”

    唐嫂子大笑道:“那都是过去的老黄历了,也不知是哪个机灵鬼想出的好法子:将伞撑开了,倒着来接,上边用棍一敲,那开好的花只管往下掉,稍后拣一拣就是了。一会的功夫就得好几罐,再不用费事。”

    “这可真好!那就谢谢嫂子了,我腌一腌,做罐桂花蜜,我家那口子爱吃。”

    唐嫂子又笑,小声说:“你家那个也是奇了,一个大男人,竟喜欢这玩意。”

    李秀荣笑眯眯回:“他还委屈呢,说大男人也是人,怎么就不能喜欢甜口?”

    “说的也是,比起不知分寸地灌马尿,吃点桂花蜜那是大好的事。”

    李秀荣逗她:“我这还有多的槐花蜜,一会匀你些,你也做一罐,甜甜他俊叔的嘴。”

    “好啊,我试试。”

    唐俊人如其名,生得俊俏,和粟骞这玉面郎君的男儿气不同,他秀秀气气,像个姑娘家。唐嫂子原是个清秀佳人,因在灶房忙活,这些年越来越圆润。外人眼里,两人一胖一瘦,十分不般配,洪福家的便常在背后说酸话。不过,她说她的,唐俊和娘子琴瑟调和,好得一个人似的。

    春秧不会写字,粟骞代她写了一沓小贴,由小孩们去送。

    初六在院里搭台子,洪家人铆足了劲要闹一场,不过姓粟的识相,早早地送来一盘子肉,又好言相求。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只好忍这两日。

    初六夜里,粟骞带上酒菜,去棂星苑找乔师傅小酌几杯,替孩子们告了一天的假。

    到了正日子,春生破晓时分就起了身,一个人来来回回往台前搬桌凳。

    李秀荣起来,瞧见空空的堂屋,傻眼了。

    “这是招贼了吗?”

    高婆端着热水进来,放在地上,带着笑说:“娘子放心,没有的事,全让春生搬出去了,拦都拦不住。”

    粟骞笑道:“那这早饭,到外边吃吧。”

    春秧也起得早,鲁源来得也早,独褚懂别别扭扭,拖拖拉拉。

    春秧拉着爹说悄悄话:“他这是妒上了,爹,往常他的生辰是怎样的?”

    粟骞摇头,说:“他生在正月里,凑巧赶上大祭,不好办。”

    春秧懂了,央求:“爹,他几时要走?在他走之前,也给他办一场吧,我想为他编一出戏。”

    “好!北边冷,进了冬月就有人来接,还有一二十天,来得及。”

    粟家的桌椅摆在第一排,远远不够,又去乔家借了,去唐家借了,三婆常得李秀荣帮衬,早早地把自家那些老腿桌凳让了出来。

    洪福家的等着粟家再拿东西来换,结果人家只说:“够了,多谢。”

    鲁源来的时候,将家里仅有的两条长凳也带了来。

    松秋将糖画师傅接来,早到的孩子们围着他,你一言我一语,这个要龙,那个要虎,眼看忙不过来。松秋看了两回,找糖画师傅借了一块备用的板,问高婆要了个勺,居然有模有样地学起来了。

    粟骞守着看了会,连声赞叹,问他要了个羊,拿回去给正忙着清点油纸包的李秀荣。

    “怎么给我这个?”

    十羊九福全?,她娘掐着羊年的尾巴成日劳作,可仍迟迟发作,非得猴年到了才肯见红。因有老话正月初一娘娘命,娶不得?,因此长到十八九岁还无人上门,好在菩萨保佑,在佛门捡了个好夫婿。在她看来,给粟骞做娘子,胜过做娘娘。

    “这是那恶羊,咬碎它。”

    李秀荣当真咬一口,含情脉脉看他,问:“你怎么知道我梦见了那畜生?”

    粟骞龇着牙诉苦:“你将我当成了它,半夜又掐又咬,可怜我……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痛痛痛!”

    李秀荣将糖画几口吃完,掐着他袖子交代:“江秀才身上又不见好,邻里都不知董大夫几时能回来。先前开的那方子,天麻、甘草、柴胡、珍珠母都好找,可那麝香、羚羊角却是又贵又费事。唉,这一家子,三代都只剩独一个,看着让人心疼,偏又有那文人的酸脾气。我求你两件事,头一个,你去打听下,该上哪买去,要费多少银子。二是你替我想个法子,要怎么帮才不伤和气。”

    粟骞扬下巴,挺胸脯,摆足了架子。

    李秀荣又想笑,因为牵挂着这事,就如了他的愿,踮脚亲一口,催道:“还请粟爷赏脸,帮上一帮。”

    “好说好说。”眼看娘子要锤人,粟骞忙正色保证,“这两样,我去给你弄来,白捡,不花钱。到时你找三婆换一样东西,她自然就愿意收下了。”

    “换什么,她家那些……”

    “一本书,要紧的书。”

    “粟骞!这等趁人之危的事,我做不来。”

    “好娘子,你别恼。这书说好也好,说不好,拿来烧灶还嫌潮。”

    “这话怎么说?”

    “这是江家祖上传下来的,你别急,先听我说完。虽是古书,但这书上的东西是错的,她家留着,将来说不得要作出祸来。我拿来看一看,只为猎奇,看完我就烧掉。”

    “那你总得告诉我是什么书,我才好找她要去。”

    “无名之书。”

    “噗嗤”,李秀荣在他肩上一拧,忍着笑,骂道:“又拿我取笑,我揭你的皮!”

    “不是,真不是,你只管这么跟她说。对了,要赶没人的时候,她变了脸,你也别恼,于她家,这是积年的大麻烦事。”

    “你放心,我不是那样小气的人。要是换不来,你也不许恼,只当没这事发生,我们还是好邻里。”

    “那是自然,我不过是听别人说到有这么个玩意,一时兴起。就是没有这档子事,我还给她讨药去,你说行不行?”

    “行,不换书,那我们就想别的法子。上寡下孤,中间那位又是这样的身子,实在艰难。你在府里吃得开,要是碰上好机缘,多少替三婆说两句情,给她讨份好一点的差事。”

    “她赶早倒完夜香,就能腾出空来照看家里一大一小,要是换了活计,反倒不便利了。”

    “啊哟,是我想岔了,还是你想得周全。”

    外边越来越热闹,李秀荣赶紧出来招待。春秧几人待在房里,由思儿和松秋伺候妆戴,粟骞过去帮他们画脸谱。

    最先弄好的褚懂忍不住跑了出去,左手抓木马,右手高举漆了火焰纹的木剑,在人群里一番炫耀,大叫着自己的名号。

    “我乃火焰将军山洞洞,贼子拿命来!”

    大人们觉着好笑,小孩们只有羡慕的,眼巴巴地看着粟家那门,不知下一刻又要走出哪位横戈跃马的大将。

    后头几个到底腼腆些,都装扮齐了,再牵着手一块往外走。别的都还好,正是戏里常有的打扮,独春秧一身红,脸上半边红半边黑,眉心还有个金色的虎头纹。这是妖吗?

    吉时已到,锣鼓开场。

    虎妖初来人间,闻香偷偷翻入栅栏后,咬伤了幼童。原该赶紧爬走的小乔冬瞧上了这张八卦脸,不仅不走,还伸手要抱。

    底下哄堂大笑,春秧再做一鬼脸,乔二嫂在那边拿拨浪鼓勾他,总算把伤者“吓”走了。

    虎妖得了意,再闯一家,这回遇上了邋遢老翁。鲁源内敛,畏手畏脚,正合了垂暮老人的颤颤巍巍。

    虎妖张嘴一咬,随即大叫:“啊呀,我的牙!”

    台下人皆笑。她捂着嘴,可怜巴巴唱:“这是怎么回事?方才还鲜嫩可口,这会干巴硌牙,这肉怕是晒坏了,不好吃不好吃。”

    她一面唱,一面碎步往场外移。舞台一侧的火焰将军带着副将出巡,有人状告山中有恶虎伤人,求大人们相助。

    火焰将军带着副将绕来绕去上山,先遇上了樵夫,便问他话。樵夫憨憨地答:“我日日上山砍柴,没有见过,大人们为何不到对面山上瞧瞧。”

    将军正要走,乔副将劝道:“将军稍等,我再问两句。”

    “可!”

    “你说你日日上山砍柴,你的柴,你的刀呢?”

    樵夫瞪大眼珠子,愣了两息,随即在身上一顿摸索,总算掏出来一把切香刀,傻傻地摊开手。

    切香刀只有寸长的刃,如何能砍柴?

    火焰将军见此,拔剑砍杀。樵夫猝不及防,缓缓倒下。有“呼呼”声刮过,一时间浓烟弥漫,在火焰剑挥动间,一个火红的身影若隐若现。

    底下有孩子忍不住喊:“是春秧!”

    “不对,是虎妖装的,快跑呀。”

    不单小孩们悬着一颗心,大人们也被勾住了——方才看她下去了,而樵夫分明是春生扮的,怎么刹那间就消失不见,变成春秧了呢?

    火焰将军与副将左右夹击,和现了真身的虎妖大战七七四十九回,终于拿下了她。

    虎妖跪地,幽幽地叹:“这人间,我就不该来。”

    她妖目圆瞪,雾蒙蒙中,火焰将军用手一抹,她这满脸的红和黑竟然褪了,那虎头纹也没了,只留下一张眉心带胭脂记的小孩脸。

    虽听说过别的地方有变脸的戏,到底不曾亲见,大人们都忍不住往台前挤,想看个究竟。

    冠珠扮演的观音娘娘踩着金边祥云现身,细说原委。原来女孩是好的,只是被恶毒的虎妖附了身。观音娘娘拈起柳枝,散下甘露,又说如今妖已除,往后平顺安良,再不会被妨碍。

    戏演完了,小孩们都涌上台去。有人要看将军的剑;有人想看春秧再玩变脸;有人问她怎么突然冒了出来;还有人去翻小观音站过的云朵,刚翻开白棉布包就尖叫:“我就知道下边有轮子,你们看,你们看,我没说错吧?”

    粟骞笑着问:“要不要上去坐坐?”

    “要要要!”

    都挤着要驾云,没法坐,三个孩子脚踩脚抱成一团站稳了。粟骞站在台子另一侧,用绳子缓缓将带轮的板拉过来,让他们欢喜乐一乐。被邀请来的孩子挨个玩一次,又有春秧揭秘台板的机关,烟一起,春生从洞里钻下去,换她爬上来,就这么简单。孩子们新奇,掀开板,上上下下,欢笑连天。

    过会又玩平地龙舟赛——以春凳为船,三人一“舟”,齐心协力向前冲,赢的人,能得彩色龙纹纸一张。春秧腿短,跨坐之后脚没法着地,春生当龙头,乔夏当龙尾,两人合力抬着她跑,春秧笑着喊“快快快”。其他人有样学样,也把小的夹在中间玩,又笑又闹,输赢倒不重要了。

    徐茂贴着院墙蹲下,尽管心里煎熬,仍耐心等着。从前两家挨着,他和春秧最要好,后来多了个春生,他得往后让一让。再后来,粟家搬到隔壁,他被书本缠住,春秧身边又有了闹腾的乔夏。如今不仅多一个尊贵的褚懂,还多了一大堆的男孩女孩,最要紧的是两人之间,隔了一个顽固不化的娘。他收了贴,不知多欢喜,早起就想来。巧的是先生家有事,今日不讲学,他娘要去交绣活,本该有机会的。可娘出门前将房门锁死了,好在他爹看不过眼,让他跑去灶房,从窄窗把他拉了出来。

    “去吧,人都去了,就咱们不去,说不过去,只怕要得罪人。茂哥儿,你娘她……她不容易,你要听她的话。”

    徐茂并不想忤逆,可心里实在难受。

    他不想念这些干巴巴的书,想跟春秧他们一起笑笑闹闹,那才有意思呢。娘说读了书就高人一等,将来更是了不得,可小伙伴们并不喜欢他读的那些书。他们嘲笑他跟个吹火筒似的,只知道呼呼呼。他也不想乎,可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夫子就是这么教的,要是漏了字,那是要挨罚的。

    “茂哥儿来了呀,走,跟叔一块进去。”

    粟骞抽空出来,将这可怜孩子领进去。跨门槛时,他笑着提醒:“你是男孩,是男子汉大丈夫,又读了书,要有自己的主意,不要光听别人说。你看过骷髅戏吗?”

    看过,如今他就是娘手里的傀儡:卯初要起,先读书再洗漱,辰初进食,她让吃什么就吃什么,辰初一刻夫子进门,学到脑袋昏昏,午后入夜亦是如此,就连便溺?都有时限。

    他拉住粟骞,心烦意乱地解释:“我娘从前才貌双全,是最好的姑娘,如今晨兴夜寐,克勤克俭,十分清苦。她……”

    粟骞笑着逗他:“你娘过得不好,那是你爹不争气,她不督促你爹上进,怎么怪上了你?你才多大,双亲俱在,哪里就到了肩负重任的时候?”

    “啊?可先生说读书要趁早:读书勤乃有,不勤腹中虚。”

    “读书是好事,但不是全部的事,不要读呆了。光读书不吃饭,真腹中虚;从早读到晚,一日不得闲,世事不管,不知悲欢离合,这辈子都是虚的;学了东西,只理会不践行,学识也是虚的。”

    徐茂愣住。粟骞接着说:“我问你,点着的干柴,塞进灶里,很快熄了,怎么解?”

    书上没写!徐茂胡乱答:“换一根再试。”

    粟骞笑,说:“还会熄。清一清灶膛,用吹火筒吹一吹,做饭炒菜,真呼呼好过空乎乎。”

    徐茂又恼又尴尬,粟骞出了气,大度地抱起他,往孩子堆里一放,特意帮他解释:“春秧,茂哥儿有事外出了,特意赶回来贺你。”

    徐茂脸热,春秧欢喜,从腰间将塞得鼓鼓囊囊的荷包摘下来,递给他,笑眯眯地说:“这是特地给你留的。走,看鱼去。”

    徐茂没动,左手攥着荷包,右手探进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册子,结结巴巴说:“我……我给给……给你画的。”

    春秧接过来,兴冲冲翻开,高兴得直叫。

    “这是我们家‘不要命’,茂哥儿,你画得真好,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抿着嘴,上前抱了他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将册子收起来,拉着他的手,带他去看爹从王府钓来的锦鲤。

    褚懂远远地看着,倒没有多少不高兴——我山洞洞,是斩妖除魔的大将军呢,将来要征战天下,才不会跟小孩子争这点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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