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祁永安十年三月，早春时节。

    天空飘着细雨，昦京城笼罩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城内街道冷清，就连皇城也也显得比平时庄严冷穆。

    敬天殿内，皇帝端坐在龙椅上，神色莫测。

    他的脚下匍匐着一个人。那个人已经保持匍匐在地的状态很久了，久到他已经快支持不住。

    一颗汗珠从他头顶滑落，落到石青色地板上，晕出一大块深色。

    章朔犹豫了一下，听到龙椅上的皇帝发出一声深重的叹息，他终究没敢伸手去擦汗。

    朱曦起身，缓缓走下台阶，来到自己的臣子跟前。

    “你起来吧。”

    章朔的身子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他不敢违抗圣令，挪动手脚，颤巍巍地站起来。

    君臣四目相对。

    一年多的北疆生活，自己的臣子似乎过的颇为坎坷，这坎坷最终落到他的脸上，那张脸比一年前离开西祁时沧桑了不少。

    永安帝突然有些感触，吩咐左右：“来人，赐座。”

    左右太监很快搬上座椅，但章朔却不敢坐，“罪臣惶恐。”

    皇帝有些生气，“你何罪之有？”

    章朔闻言普通一声又跪下了，“臣有罪，战场上决策失误被俘，更罪在接受了呼哈查的招降。”

    随着他的认罪，皇帝眉头皱起来，可最后他却并没有怪罪自己的臣子，反而和颜悦色，“章大人也是迫不得已。”

    章朔怔住，他没想到皇帝会这么快原谅自己。

    “皇上，臣罪该万死。”

    朱曦已经有些不耐烦，连连摆手，“好了好了，章大人在北梁受了这么些苦，先回去好好休息。”

    章朔心里五味杂陈，大呼：“臣谢主隆恩！”

    他刚站起来，突然听到皇帝说：“听说你新娶的二夫人是个北梁人？”

    章朔如实回答，“是，多亏了文雅，没有她我恐怕早已死在北梁。”

    皇帝沉吟片刻，“虽说如此，但毕竟是个异族人。”

    来到昦京城的第三天，文雅还是没有适应过来。

    正值西祁的雨季，从她来的那天起，雨便一直下个不停。她从小在北梁那样缺水的环境中长大，面对这绵延不停的雨水有些束手无策。

    她不喜欢这里阴沉潮湿的天气。

    除了天气，周边的环境对她也是个挑战。

    章府中众人虽然对她还算恭敬，但她能察觉到他们对她这个异族人的警惕和异样眼光，那种猎奇和不信任感非常明显。

    抵达昦京城的当天，章朔在府中短暂停留，安顿了自己，连口茶水都没喝便匆匆进了皇宫，一呆便是三天，至今未归。

    她听府中仆人偷偷议论，皇帝一开始不肯见他，他便在敬天殿外跪了整整一天一夜，皇帝终于放他进了敬天殿，却没有马上召见他。

    一个在战场上被异族俘虏了的将军，一个被异族招降了的北梁臣子，如今回来后面临这样的处境很正常。皇帝在责怪他，不再信任他。

    文雅明白章朔的处境，所以尽管呆在府中百无聊奈，尽管被府中众人以异样的眼光看待，尽管不喜欢这里的气候，但为了章朔她都能忍。

    外面突然响起的动静儿打断了她的思绪，很快有丫鬟来禀报，章朔的大夫人来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便听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门帘被掀起来，迎面走过来一个风姿卓越的美人，眼看着二十岁上下，应该比她大个几岁。

    在这之前，文雅没见过多少西祁人，但凭着天然的审美直觉，她判断出眼前这个西祁女子是个美人儿。

    她刚准备说话，大夫人却先于他开口，，“怎么样，这两天都还习惯吧？” 声音冷静克制，话语虽然是关切，但语气里感觉不到多少温度。

    文雅笑了笑，矮身道谢，用的是北梁的礼节，“多谢姐姐关心，文雅还能习惯。”

    虽是北方女子，身形高出大夫人不少，但文雅的声音更加轻柔细腻，也许是她刚到西祁，一个异邦女子，初来乍到，底气自然有些不足。

    大夫人也笑了，笑声爽朗，“妹妹你能习惯就好，这两天琐事缠身，没能顾得上妹妹，我今天是来谢罪的。”

    说罢她一只手一挥，身后三四个丫鬟，手上拖着东西走上前来。

    “这些都是我新采买的，妹妹看看，如果不喜欢，我差人去换。”

    文雅的目光扫过去，只见首饰布匹生活物资应有尽有，且一看都是精心挑选过的上乘之物。

    “夫人您太客气了，文雅受宠若惊。”

    大夫人又一挥手，丫鬟们把手上东西都放到了桌子上。

    “妹妹不必客气。”大夫人走近，托起文雅的胳膊，“以后别在叫我夫人了，咱们姐妹相称，这府中平日冷清的很，妹妹一来我不知道多高兴，总算有个伴儿了。”

    文雅抬起头，眼里神采流转，连连点头。

    后来文雅才知道，大夫人李蕙乃前朝武将李松之女，十五岁嫁给当时自己父亲的下属。那时的章朔刚刚崭露头角，年轻气盛的章朔立志要成为向李松那样闻名天下的武将，常年征战在外，成婚七八年，在家里的时间寥寥无几，所以如今膝下仅有一子。

    所以对于一个本来是要来跟自己分享丈夫的女子，李蕙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恐慌，反而觉得以后的生活，自己多了个伴儿。

    章朔回来的时候，看到自己的两位夫人相携着奔出府门，前来迎接，像是相识已久的朋友，这倒让他颇感意外。但这意外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心里想着其他事儿。

    李蕙和文雅一左一右，将章朔迎进了府门。

    两位夫人都等在外室。内室里，左右仆人伺候刚从皇宫回来的主人沐浴更衣，章朔以自己已经非常疲累，需要休息为由，让仆人通知外面的两位夫人先回去休息。

    李蕙和文雅相视一笑，不约而同，“老爷累了……”

    内室，章朔躺在水温刚刚好的浴缸里，闭上眼睛闭目养神，旁边的仆人不时往里添热水。热气蒸腾，萦绕不散，就像章朔此时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