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朔一夜醒来外面已经大亮，浑身倦怠的很，昨晚并没有睡好。
他望着窗外已经大亮的天色，回想昨晚那些细碎、杂乱、毫无章法的梦，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头有些沉重，他手抚上额头，晃了晃脑袋。
掀被下床的时候，早有仆人已经适时递上鞋袜。这时，就听外面有响动，人影在不远处帘外站定，他抬头瞥了一眼，认出那是大夫人屋里的丫鬟。
两个人在帘子外面耳语一阵，很快自己屋里的仆人便掀开帘子进来。
“老爷，大夫人、二夫人已经在正厅等您了，想请您过去用餐。”
章朔愣了一下，自己的两位夫人倒是相当合得来，昨天一起等自己回来，今日又一起等自己用餐，看来关系处得不错。
想到这些，他却并没有很高兴，反而隐隐皱起眉头。
是大夫人过来找文雅的。
大夫人仿佛还沉浸在新得到一个好友的兴奋中，早早便到文雅的屋里，两个人商量完早上吃什么，要不要把昨晚刚回府的老爷拉开一起用餐，便又聊起来。
李蕙对章朔在北梁期间的生活格外感兴趣，文雅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说到章朔被俘，路过村庄的狼狈，被招降的勉强，后面想方设法逃跑结果又被抓，最后还是克服重重困难回到西祁……
两个人聊了很久，文雅只简单说了说，等说完发现已经过了正常用早膳的时辰。
丫鬟来禀告，早膳早已准备妥当，可是章朔还没有来，她们决定再等等。
“妹妹真是受苦了，为了老爷，千里迢迢一路从北梁到西祁。”李蕙握住文雅的手，感概万千。
文雅颇为动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妹妹我跟老爷平安回到这里，又遇到姐姐，今后有姐姐和老爷，对妹妹我来说经历的那些都值得了。”
李蕙怔怔地盯着面前的异族女子，那张异域风情明显的脸上，明澈的眼神仿佛孩童。李蕙突然有些不敢去看它，她移开目光，转向一旁的丫鬟。
“去看看，老爷怎么还没来？”
丫鬟出去之后没多久便回来了，同时到来的还有章朔。
经过一晚的休息，章朔的精神似乎恢复不少。走到近处，他的目光首先落到大夫人脸上，停留片刻后，才看向一旁的文雅。
空气渐渐有凝固的趋势，大夫人先开的口，命令下人上早膳。
趋于凝固的空气一下子松动起来，一众仆人来回，很快上了一桌子饭菜。
大夫人将一盘菜端到章朔面前，“老爷你尝尝，素芳斋的，你以前最爱吃。”
章朔的筷子伸向了那盘菜。
“还有这个……”大夫人又端了一盘菜到他跟前。
章朔这次却没有伸筷子，而是抬头，目光正对上对面的文雅，随即扫了眼桌上的饭菜。
“这边的饭菜还吃得惯么？”
文雅点头，目光转向一旁的李蕙，“姐姐也常问我这个问题，放心好了，我很习惯。”
李蕙在笑，“老爷放心，我这几天把妹妹照顾的好好的，已经让人满昦京城去找北梁厨子了。”
文雅有些诧异，“姐姐大可不必……”
李蕙打断了她，“妹妹自小吃北梁的饭长大的，再怎么适应，那也是北梁的风味更抓得住妹妹的胃。”
两个人说话的当儿，章朔一直在埋头吃饭，再也没有插半句话。
又是一个暮色深沉的夜晚，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
章朔披了件大氅，坐在院中的藤椅上。有风吹过来，他挪动了下自己的身体，同时紧了紧身上的衣裳。
一个时辰前，他在书房里见了自己的门客，向他倾诉了眼下的烦恼。
门客向他献策，却遭到了他的严厉斥责，那个门客让他依了圣上的心意，眼下的处境下，已经自身难保，若不这样，恐怕更是加重了圣上的疑虑。
话是说的没错，可是自己怎么能为了自保做出那样的事情？
临走前，门客还说了句至今都让他耿耿于怀的话：难道大人您就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她是怀了其它的目的？
那句话向针一样扎在她心里，让他此时在藤椅上辗转反侧，左右不是。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坍塌，一点点剥落，飘散，再也不复当初的笃定。
一个异族女子，冒着生死未卜的风险，难道只是因为爱他吗？她怎么可能不是另有所图？
察觉到身后响动的时候，章朔并没有回头。府中就这些人，他大概也能猜到是谁。
可是，等那人开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预判错了。
跟前几天晚上一样，文雅睡不着。甚至今天的情况更甚于以前，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个时辰，她决定起来走走。
没多久，她便看到了院中的那个人。
那个人心事重重，竟然在院中坐到现在。那样子，比在北梁的时候更加愁苦。
文雅想不通，明明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
身后的人迟迟不动，章朔感到奇怪，他回过头。
等看清身后暗影中的人后，他吃了一惊，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文雅的心一顿，旋即从暗影中走出来。院中的光照到她身上，让她整个人明晰起来，“老爷以为是谁？”
章朔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笑道：“光线太暗，一时没看清。”
等文雅坐定，他起身，把自己身上的大氅盖到她身上。
文雅没有拒绝，就听他又说：“是不是不习惯？所以睡不着觉。”
章朔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跟这微凉的夜色形成鲜明对比。身上的大氅散发出它主人的气息，在这异国他乡的午夜，让文雅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老爷有心事儿？”文雅的身子微微后仰，靠上椅背，目光看过去。
章朔短暂地接住了她的目光，很快便将视线移向别处，根本就是被拆穿后的局促。他倒是也并不否认，“是啊，朝廷里的事情。”
朝廷中的事情，自然是女人不便多问，也不好插手的。
“看老爷心事重重的样子，应该是很棘手的事情吧？”文雅的语气中透着关心。
明明是一句看起来再平常不过的关心话，章朔却突然心中一惊，目光警惕地瞥过去一眼。阵阵凉意袭来，下半夜比上半夜更冷。
“还好。”他躺在躺椅上，目光虚无地看向上方虚空。夜空是无尽的黑。
“时间不早了，文雅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文雅起身，走到章朔旁边，把大氅又还给他，“老爷你也回去休息吧，外面越来越凉了。”
章朔点点头，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憋出一句，“你先回去，我马上。”
西祁永安十年三月的最后一天。
章朔是被一阵急促脚步声惊醒的，李蕙满脸焦急地从外面一路奔进来。因为走的急，额头上都有汗渗出来。
一见到章朔，李蕙几乎都快哭出来，”老爷，您快去看看吧，妹妹她……“
章朔正从仆人手里接过自己的外衣，听到这里，心里顿时一惊，”文雅？“
”是的。“李蕙终于抑制不住，大声哭了出来，”妹妹快不行了了！“
”什么？！“章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昨晚还在院子里见过她。
顾不上衣服穿没穿好，章朔夺门而出。
到了文雅屋里，里面一道屏风，将里外隔开，他想再进却被人拦住。
屏风里面，文雅的床被帐幔围住，周围摆了几个火盆，里面燃着类似艾叶的东西，正袅袅冒着烟气。
章朔忍无可忍，想要强行闯入，却被下人拉住。大夫怀疑是瘟症，可能会传染，不准任何人进。
“怎么回事！“
大夫已经被吓得直哆嗦，战战兢兢道：”二夫人恐怕是连日奔波太过劳累，加上水土不服，近日又受了风寒，这种种加在一起，终是扛不住了。“
”少说废话，她现在怎么样？“
大夫又是一哆嗦，腰勾得更低了，”性命是暂无大碍了，只是……“
”只是什么？“章朔已经没有多少耐心。
大夫叹了口气，警惕地看了眼章朔的反应，小心翼翼地说：”二夫人已病入入五脏六腑，恐怕……“
大夫没有把话说完，可是听的人都懂。
章朔立在当地，久久没说一句话。
屋内静得可怕，不知过了多久，章朔终于开口，”你们都出去吧。“
众人不敢多说什么，默默地都退了出去。
章朔绕过屏风，走到文雅床前，径直掀起帐幔。文雅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
文雅躺在床上，脸上有一种奇异的红色。只是一夜没见，仿佛变了个人。
空气中弥漫着艾叶的气味儿。
章朔突然开口，“文雅，我送你回北梁吧，回到你的族人身边。“
床上的文雅闭上了眼睛，“章大人……“
章朔一惊，回头望向床上的人。
“……我以为到了这个时候，你会多少念及我们的夫妻之情。“
章朔从床上站起来，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被大人拆穿，显得惊慌失措。
文雅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大人把我安葬在西祁吧，算是我能为大人您做的最后一件事。”
文雅死在子时前一刻，她终究没有熬过三月的最后一天。
她的亲人远在几千里外的北梁，没有人来参加她的葬礼。
大将军章朔悲痛欲绝，将二夫人安葬在家族墓地中。
一年后，章朔率军出征漠北，大败北梁呼哈查于贝达尔海，二十年后再现永安帝当年的辉煌战绩。
永安帝大喜，擢升章朔为威武大将军，封靖远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