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翰林院。
颜理亲自铺好纸张，一手极为漂亮的狂草于纸上落笔。
《贺怀化大将军凯旋》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犹豫片刻，又在落款处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泛黄的纸张上，黑色的墨迹分外明显。
金戈铁马化成寥寥数语，扑面而来的气概让人仿佛置身沙场。
木料去皮、碎木经过高温蒸煮，然后被捶打成碎屑，流动的水不停的冲刷，去除其中杂志，再经过晾晒，裁剪，造就了这样一张微黄的纸。
墨汁黝黑，写在纸上数年都不会褪色。
诗词与纸墨，仿佛在娘胎里就约定好一起出生，一起成长，一起流传千古……
颜理分外出神的看着这幅美景，喃喃道：“要是真是我写的就好了……”
他苦笑一声，把这首足以让他名留青史的诗揉成一团，不多时，又分外不舍的展开，叠好，小心的用砚台压住一角。
找坐在一旁的同僚，“我去找蒋学士，麻烦你帮我看一下。”
其实翰林院并无多少事务，但偶尔还是有陛下传唤，或是门下中书的高官宰辅过来寻书。翰林院的人都是中书门下尚书省的后备军，跟未来同僚搞好关系非常有必要。
同僚很是爽快，“你去吧，凡事有我呢，对了，学士说得诗词写得如何了？”
“我这就去请罪，写不出来。”
颜理想开了，被蒋平培养出来的强大心性重新回归，反正有贵妃在，总不能因为这个事就把他的官职给免了。
左不过就被骂一顿罢了。
半个时辰后，颜理灰头土脸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屁股还没坐热，东宫就过来请人，说是皇长子殿下在东宫设宴，请了好些大儒，也请他一起过去喝杯酒。
颜理苦笑一声，再度起身，去了东宫。
皇后母子俩的头脑有问题，一年前，举后族全族之力，让皇长子无名无分的住进了东宫。
现在上蹿下跳的，想把这个名分做实。
也不想想，只要贵妃脑子没问题，就不会掺和皇子之事；只要皇帝脑子没问题，就不会被他们请来的大儒左右。
所以还是投胎比较有用啊，他们寒窗苦读十几年，像他这样运气好的，好歹也中了个进士，运气不好的，现在还在起早贪黑苦读呢。
皇长子一出生，什么都有了，这世上除了太子之位和未来的皇帝之位，就没他要不到手的，就这样，也还是不满足。
人啊，奇奇怪怪的。
皇长子对他十分客气，刚进门时甚至亲自端了杯酒过来迎他。
颜理迫于无奈，还没进门就喝了三杯。
虽然皇后脑子不好，对姑姑来说是件好事，但她把儿子同样教导成没有头脑的人，若日后不幸登基，对于百姓来说，可就真是灾难了。
在东宫交杯换盏中过了一个时辰，好在皇长子除了刚开始热闹一会儿，后来他这个小喽啰就没人搭理。
带着一身疲惫摊在案几前，揉了揉太阳穴，想着待会下衙，一定让小玖给做一碗羊肉汤。
眼睛扫过砚台，其下尚还压着今日他亲笔所写的诗。
只是……摆放的位置与先前有所不同了。
颜理浑身一凛，狐疑的展开纸，就连折痕也变了。
……
“这么说，那首诗被人动过，兄长可有怀疑的对象？”
颜家的晚饭桌上，颜理一边喝着妹妹亲手做的羊肉汤，一边接受着另一个妹妹的关怀。
可惜温玖的温柔在羊肉汤端上来之后就消失不见了，此刻凉凉道：“说不定是他在东宫酒喝多了，脑子都不清醒了。”
“好了，这个时候就再斗嘴了。”颜府上下也只有温瑜能制得住这个妹妹，“你亲手写的诗，总不能让别人拿去用吧。”
“这首诗明显是为了庆贺怀化大将军凯旋所作，所以不管是翰林院哪个人偷看了，最好还是在陛下设宴的时候当庭诵之。兄长赶紧找个凛然正气的大儒，以请教的名义，悄悄把诗给他看不就得了。”
想了想，颜温玖又补充道：“这大儒最好身份要高，名望也要高，让人知道他是那种不会说谎的人。”
颜理抿了抿唇，“那要是他与我探讨诗词，或是写诗时的心境怎么办？我心虚。”
温玖一脸鄙视，“你真没用。”
“兄长顾忌的有道理。”温瑜当仁不让，站在了自己亲哥这边，“哥哥素来不善诗词，这大家都知道，且不说大儒就有可能不相信，就算在陛下接风宴上，若是一个年长且有才名的人说是自己所作，那兄长即使是把诗给旁人先看了，那也未必说得清。”
温玖若有所思，“阿姐这思路倒也对。”
没想到，颜理自己不干了，“你把我们读书人都想成什么样了？窃人诗词，此乃小人行径！”
这人对自家翰林院同事还挺信任的。
不过既然信任，还找我们出什么主意！
这话说的，就连自己的亲妈都不高兴了。
“那你废什么话！”颜大夫人道：“你既然相信那些同僚，就不要在饭桌上讲与吃饭家常无关的事情，温瑜、温玖，别理他，吃饭！”
母上大人发话，颜理也只能委委屈屈的闭上嘴。
……
第二日的时候，颜理回家说，已经以请教的名义把诗给中书令卫行看过了。
颜温玖懒得嘲笑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兄长。
“中书令我知道，正二品的大官。但那卫行在文人中的名声如何？可别是个只知经营算计的人，那他的话可做不了证。”
“这还用你说。”颜理对质疑他头脑的人都没有好脸色，哪怕是亲爱的妹妹也一样，“自从荀晋公归隐，天下文坛就以卫大人为首。”
“哦，那荀晋公又是哪位啊？我怎么没听说过？”
“他退隐的时候你还小，始平7年的事情。”颜理神色复杂，小声道：“始平7年，端王叛乱，岑寂公独子为端王好友，受连累，灭满门，荀晋公因恒王求情，更兼曾为陛下老师，故留一命，被贬为庶人。”
“岑寂公当年才是真的文坛领袖，现在的卫大人在他面前就是个卑躬屈膝的下臣，官居太傅之职，桃李满天下。可惜了……他的名字在朝堂上是个禁忌，你们出去可不要乱说。”
两姐妹乖巧点头，应是。
……
事已至此，颜理自觉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就等着接风宴那天有没有人跳出来找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