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四更的梆声刚绕过安巷。
井沿上的雪，猛然被一只比雪更惨白的手慌乱扫落，几声呜咽传来，紧接着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
“你应还是不应？！”
诘问声中，一张巴掌大的脸被从冰水桶子里提了起来，睫毛和鼻尖上还滴着水，不住地咳嗽。
“应什么？”唐依心深呼吸了一口，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又被摁了下去。
“小蹄子要我说几遍？！我二哥瞧上你了，趁早从了吧！”张绣棠生得比寻常女史块头大，轻而易举地就把唐依心再度提起来：“你个戴罪婢子，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吧？没主子庇佑，烧个炭都还笨手笨脚的。要不是有这张脸，我二哥堂堂西角门禁军侍卫还能瞧上你？别不识好歹。”
意识果断在这命悬一线下清醒了过来，唐依心发现自己穿越了。作为一名非遗面塑传人，她明明记得刚刚自己在连夜研究第二天的国际烹饪大赛作品，怎么就穿了呢？
原主的记忆猛地在脑海里变得鲜活，她本是东宫女史，但不知因何缘故东宫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太子自尽被定罪谋反，所有近侍处以极刑。只有像她们这种在宫内再卑微不过的蝼蚁，才侥幸逃过一劫，被充入六尚二十四司干最低等的杂活，而她如今身在司饎司，是负责运柴烧炭的女史。
棉衣早已濡湿，哗啦啦，冰冷的水从头顶浇下来，唐依心瞬间就觉得自己被冻透了。
张绣棠当胸一踹，一脚死死踩在她的脸上：“你要是不应，咱们就日日来这儿凉快一遭。”
唐依心脸贴在冰寒的雪地上被冰碴子扎得生疼。
“我还要提醒你，东宫罪婢在这就是死了疯了都没人会管，此事要是你敢说出去，”张绣棠拎起她的脑袋按在井边，指着那黑黢黢的洞口道：“这里就是你下场。”
“我们走。”
后髻一松，张绣棠带着另两名司饎司的女史走了。在皇宫禁闱，最低等的太监女史们都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而这法则归为一句话，叫做跟对主子。
可唐依心偏就没那么好的运气，原主子犯了死罪，她便是奴才里的奴才。本以为分到司饎司是死里逃生，可没想到遇到了张绣棠，脏活累活全都给她干不说，如今更是逼她与侍卫私通。
唐依心喘着粗气，艰难地撑着井沿直起身，暗骂这是什么破开局。穿越难道没有金手指吗？！
3，2，1……唐依心等了三秒，耳边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可恶还真没有！看来只能靠自己了。
第一要务还是得早日找机会攀个高枝，好摆脱当下的被动。唐依心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粒，在寒风中忍不住打了个颤，往安巷里头走去。
安巷共分梅兰竹菊松柏六苑，乃六尚局女史住所。唐依心现下所在的尚食局司饎司，平日里负责宫中柴炭之事，尚食局女史们都住兰苑。
唐依心倒霉，来时便分到和张绣棠她们一道住，她们那屋因为刚辟出来不久，所以只住她们四人，张绣棠也蛮横得更肆无忌惮。
带着一肩风雪，唐依心蹑着脚尖推开房门，张绣棠刚梳洗完毕，边用巾子边擦脸边回头睨了她一眼。
唐依心没再多话，她衣服湿了，小心翼翼进来打开衣柜，从里头拿了件干的棉衣出来。湿袄脱下，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背颈。
张绣棠看着，亦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背，心里怪不是滋味地撇了撇嘴。
“今个儿轮值的是谁？快给我滚出来！”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尖厉的呵斥：“张绣棠。”
来人正是那正八品的女官段掌饎。
“芳菲殿的李美人晚膳过后就吐个不停，现下起夜饿了，咱们的人即刻将新柴运过去生火。”段掌饎生得眉眼狭长，不笑的时候面相看着凶得很，“如今李美人身怀龙种，圣眷正浓，都给我知道些好歹，打起十二分精神侍候着，但凡有半分差池，仔细你们的脑袋！”
众人应了。
张绣棠正准备换外衫随段掌饎一道去御厨房，面色不虞地看了唐依心一眼。
唐依心会了她的意，原身以前就经常夜里被打发去替她上值。此刻若是不去，无异于硬碰硬，在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实力之前还不宜打草惊蛇。于是唐依心没多犹豫，依着原身的样子朝段掌饎福了福身：“张姐姐这几日感了风寒，怕是要耽误了办差。不如今夜先由我随掌饎去？”
说时张绣棠还十分配合地打了几个喷嚏。
段掌饎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道：“你也行吧，拉上柴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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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才扫过，可不一会儿路中央又积了两寸厚。
大油布抖开来，这一车柴火须得遮严实了，不然一进屋雪化成水，柴就都潮了。
段掌饎掌了一路的灯，唐依心在后头拉车跟着。纤瘦的脚面一深一浅地踩进雪地里，风夹着雪絮吹得人睁不开眼，宫墙高耸，雪道上留下两条清晰的车辙印。
好在六尚局本就是依着御厨房建的，在脚完全冻成两块石头前，唐依心终于拉着柴到了。
段掌饎吩咐她先进去生火，唐依心连着抱了好几捆柴进屋。
御厨房里的锅子都是寻常大小，可一锅一灶足足有四排。中央高台上，有两口看上去更光亮的生铁炒锅，前头和两侧都挂着帘子，应是两位尚食的位置。
尚食乃正五品，平日里多只负责尝菜，但能坐上这个位置，必是有自己绝活的，因而帘子挡着，是怕人将秘传功夫学了去。
按照段掌饎的吩咐，唐依心依次升了六个灶。火舌将薪柴舔舐，不一会儿屋子里就暖了。唐依心赶紧借着暖和劲搓热自己冻麻了的手脚。
北风打帘而入，连同外头一阵凄惨的求饶递了进来。
“姜尚食饶命！饶——”话还没喊完，声就凭空断了。
唐依心赶紧背贴帘布，竖起耳朵听。
“今日非我姜梦月要你性命，皇上有令，尚食局不养废人，今夜如若不能令李美人用些，大家连同我在内，有一个算一个就等着家人来领尸吧。”
唐依心忍不住轻轻哇了一声，感叹这令可太狠了。
她悄悄掀起帘的一角，见姜尚食带着泱泱司膳司女史立于雪地，下头皆嘤嘤呜呜哭成一片。
“李美人想用些点心，咱们点心做得不错的也大有人在。”姜梦月道。
原身记忆里，姜尚食年岁不小有些微胖，可一双杏眼仍像是未被风霜所侵。她擅淮扬菜，却从未听过她做点心，可想今夜她是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力气。
“今个儿能做的、会做的先不管水平如何，半个时辰内先给我做一道出来。我会选出两道最优的给李美人呈上，今夜就如将士上沙场，司膳司上下之性命皆握于诸位自己之手，谁愿上阵？”
话音已落，可众人却纹丝未动。一位女史抽泣着嘟囔了几句，姜梦月眉头紧锁，问：“怎么？都不想做，想反了？”
一位女史壮着胆子哽咽嗫喏道：“姜、姜尚食，我、我听说李美人身子弱，这一个月了都是吃什么吐什么，这、这难道不该是太医院的事儿吗？”
见状，另一女史也哭道：“就是啊，最会做点心那个已经被打死了，这哪是凭我们的手艺能摆平的。”
想是觉着死到临头了，众人说话反道不顾及起来。
唐依心听着墙角，依照这群女史的话，这李美人如今应是深得圣宠的。自己会做面塑，倒是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抱上这大腿，成功了就不必担心再回去受张绣棠的恶气，今后如果能在司膳司混着也是不错的。
想到此处唐依心也不再犹豫，果断掀帘出去，门外众人仍吵作一团。
“姜尚食，”唐依心从厨房里边走出来边唤道，“能否给我个机会，我愿与司膳司众姐妹一道试试。”
人群在这一句话中蓦然安静了下来，姜尚食回头，见一身着旧女史布袄，面容极其明丽的姑娘走来。她围着围裙，袖口和脸颊处好有些炭灰，显得有几分可爱的憨劲。
“你是？”姜梦月似在脑中搜刮记忆。
“奴婢唐依心，是司饎司烧炭的女史。”唐依心上前恭敬行礼道：“刚在里头烧炭，听众姐妹为难，便也想自告奋勇一试。”
姜梦月笑道：“既是司饎司的，何不安份呆着？司膳司的活可非常人能做，今时今夜更非是玩笑之时。”
唐依心知道必须自己争取机会，毕竟正常谁会相信一个烧炭的女史还会做菜，要是会做的话，早该进司膳司了。
“司饎司与司膳司同属尚食局，今夜大家同舟共济。奴婢不知自己究竟几斤几两，但只求能尽微薄之力。反正还有各位司膳司的姐姐们担待，多个人多份机会，让奴婢试试又何妨？”唐依心说。
先前众人因着到了绝处吵得不可开交，姜尚食自觉一向镇定，都险些控制不住局面。正待发作，唐依心恰好出现，堵了众人的嘴，令她心里痛快了不少。
试试倒也是无妨的，加个灶而已。
姜梦月点头应允，又旋即转身训斥：“皇命如天，尔等有何异议，不如直接去御前说道说道？”
此话一出，女史们各个低头不语，有几人俯首出列，愿意一试。
“都立即去做吧。”姜梦月令道。
“奴婢还想去取些食材，请尚食准允。”刚才说话的时候，唐依心已经对做什么面塑有了主意。
姜梦月点头，提醒她所有人皆只有半个时辰。
唐依心便冒着雪速度跑去食材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