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晚上八点,渡口滩。

    这片河滩在村东,旁边就是九龙河。太阳下山早,夜色浓,村民们聚集在河滩上纷纷举起了火把。昏暗的火光照耀着人的脸,却照不亮河的尽头。河面在火光的倒映下泛起血色,像一片片挨挨挤挤的红鲤鱼鳞。

    戚穗三人挤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河神节只允许二十五岁以下的女人与男人参加,虽然戚穗超过了年龄,但她来这里也没人拦着。

    “你找得到伊莎吗?”环顾一圈只看得到一片漆黑后脑勺的戚穗问岁岁。她找不到,不代表“神”找不到。

    岁岁垂下眼帘,夏惜文看过来,说道:“这怎么找,你把他当搜救犬呢。”

    “在东北方向五十八米的位置。”岁岁轻声说。

    戚穗在夏惜文恍然大悟的注视下往东北方向挤去。

    伊莎今晚穿得很厚,甚至戴了头巾,和第一次见面时大胆的风情完全不同。她看到戚穗艰难地从人群里挤出来走到她面前,便笑起来,睫毛颤动着,像展翅欲飞的蝴蝶。

    “你来找我了,看来你知道我也是玩家了。”伊莎的语气依旧温柔又甜蜜,“你真聪明。”

    “我们看到徐三娣的日记了。”戚穗不为所动,声音依旧淡淡的,显出几分与灰眼睛同色岩石的嶙峋,“你为什么要把日记给我?难道你确定我们是同一个阵营的人?”

    “因为你看起来很讨厌我说的那些话。”伊莎冲她眨眨眼,竟露出几分孩子气,“我也讨厌那些辞令,那我们就应该是一伙的。”

    “如果我们不在同一个阵营,我们就是敌人。”

    “那如果我们选择的NPC是盟友呢?”伊莎说,“我能看出来,我们会选择同样的NPC的。到那时候我们就是互相竞争的同伴了。”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也许上次我没给你留下好印象,我向你道歉。但你应该对我笑一笑,毕竟其他线索都在我手里。”一边说,她伸出手指往戚穗脸上按,想要把她唇角往上勾。但戚穗歪头避开了。

    “我也有线索,我们当然可以合作,但不是用这么轻浮的态度。”戚穗偏过头,眼底闪过隐约的笑意,说的话却不容动摇。

    “你真是、不解风情。”伊莎摇了摇头,遗憾地收回手,“好吧,但这些不适合在这里聊,人太多了。”

    就在这时,周围突然喧闹起来。前方黑沉沉的天与人群已经融在一起分不出界限,在漫天的乌黑里,一簇烟火冲上了穹顶。

    “河神节开始了。”戚穗听到伊莎这样说。

    但她听不到伊莎下一句是什么了。所有人都在狂欢,他们手拉手跳舞、大声唱着山歌,银色烟火坠如流星时燃起的光打在每个人的脸上,忽明忽暗,将一切痛苦与挣扎都融成无忧无虑的欢乐。

    旁边有人想牵戚穗的手,她非常灵敏地躲开了,那人似乎有些生气,冲着戚穗咆哮:“你要违背河神的旨意吗?”

    戚穗才不管这些,趁着人群混乱,如灵巧的游鱼一般融入了夜色里。

    “你是不是没有认真看我送给你的书?”伊莎笑眯眯的声音坠在她身后。戚穗此时已经挤到人群边缘,闻言下意识回答:“时间太短了,我们没翻完。”

    “有一本书叫作《众神的赐福》。”伊莎从她身后的阴影里走出来,和她并肩往人更少的地方走,“上面记述了河神节的风俗。”

    “是吗?我没在目录里看到。”

    “当然了,因为它只有一段话。”伊莎轻快地说,“河神节有‘抢亲’的风俗,在河神节上的男人可以牵起女人的手,把她抢回家做新娘,女人不能反抗也不能拒绝。这可把女人是男人的财产赤裸裸地写到了脸上。”

    “所以你才做出这副打扮?不想被当做抢夺的物品?”戚穗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呢。”

    “因为我觉得你会在这里,现在看来被我猜中了。”伊莎笑道,“和你再见一面,就是我参加这个节日的目的。”

    戚穗突然停下脚步。伊莎也驻足在她面前半步的距离,回头朝她望过来:“怎么了?”

    “请不要再用这么暧昧的态度和我说话了。”戚穗叹一口气,微笑道,“我不会因为你当初说的话介怀的。你不是也说了吗,你讨厌你当时说出的观点。那就够了。”

    伊莎看着她,戚穗没有躲开她的视线,两人对视了十来秒,还是伊莎先败下阵来。“好吧。”她说,“但老实说,我的确是为了找你才来的。”

    “我想知道其她玩家在哪儿。他们说外来人只有三个,那其她人去哪儿了?”

    戚穗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也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掉徐家婆婆。”

    伊莎微微皱起眉,又松开,淡淡地说:“好。”

    “她们都在山下,还没上山。”

    “你们怎么联系?”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伊莎哑然,边笑边叹气:“你真严苛。”

    “我是前天中午去的徐家,那时候徐阿婆就快死了。她的腿断了,伤口完全腐烂,还有蛆虫在爬。她说四月十四号的时候她就躺在这张床上了,躺了三天,也痛了三天。她让我给她一个痛快,所以我就下手了。”

    “我想听更细致一点的。”戚穗说,“她被谁打伤的?河神的迎亲队伍吗?”

    伊莎眨眨眼:“这也是第二个问题了。”

    戚穗也笑起来:“好吧,看来我们都应该坦诚一点。我先说吧,和我见过面的玩家除了你还有七个人,加上我有四个人上山,其中两个和我一路,另一个人单独行动。剩下四个人都在山下等待时机,我们有自己的通讯工具联系。”

    “看来你们不知道这是阵营副本咯。”伊莎轻松地推测,“你应该是你们团队的指挥官?那个单独行动的人可不好管吧?等到明天上午十点,NPC就会为我们揭晓谁和谁一组了,到时候你的指挥应该更顺畅一些。”

    “那我来讲讲我的线索吧。徐阿婆的确是被迎亲队打成这样的。老太太并不信仰河神,她原名乔冠英,来自河对岸的乔家寨,是在五十年前嫁到徐家来的。乔家寨里的人世代以打猎为生,绵延一圈大山足够她们生存,河神存在与否不会威胁到她们的捕猎收获。而且由于地形原因,她们当地有一个不错的景点,也有外来人来旅游,她们自己收门票钱和缆车钱之类的甚至比打猎还赚得多。

    祭完河神之后的少女虽然不会死亡,但似乎会被操控。徐阿婆发现了这一点,她不想让自己才十五岁的孙女就这样被操控一生,所以她想替孙女祭河神。不料被迎亲队识破,把她的腰打折了,腿也打断了。你知道,玩家在没有选择阵营之前杀死NPPC的尸体里会诞生出怪物。这些怪物是NPC生前的怨念制造而成的。NPC越执着一样东西,那样东西就会变成怪物。”

    “徐阿婆的执念为什么会是头发?”伊莎很吊人胃口地停顿了,戚穗配合地咬住钩子。

    “当时徐阿婆已经快坐上花轿了,假发和盖头却被树枝勾住,露出了稀疏的花白的头发。她用秘术捏过脸,和徐三娣看起来一样青春白嫩,但头发却改不了。第二天晚上她醒过来,却听说孙女已经死了。她觉得是自己害死的孙女。如果她的头发乌黑浓密,她就不会被看穿,上花轿祭河神的就是她,死的也是她,而不是徐三娣。”

    “她想啊想,那头浓密的黑发到底该怎么长出来呢。长不出来了啊,唯一有这样绸缎一样漂亮的头发的徐三娣已经死了。那就算长出来,也没有意义了。”

    “但她还是不甘心。”戚穗淡淡地接话,她再次露出那副思索的神情,却皱着眉、比之前更多一点忧愁和痛苦的模样,“如果我能长出那样的黑发,如果我没有被看穿,如果我替孩子出嫁,如果让我找到是谁杀死了我的孩子,......但我现在躺在床上,没有一点力气动弹,就算凶手站在我面前,我也无法绞住他的脖子。但我不会停止想象,我不会主动停止痛苦,我要在每分每秒都舔舐过往的悔恨,我要把这种痛苦刻入我的呼吸、我的骨头、我的心脏,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对凶手的诅咒都不会离开我的唇齿。”

    她抬头看向伊莎,与那双棕黄色的眼睛对视,放任自己被这片甜蜜的蛊惑所裹挟,再度开口:“你向我展示了你的奇异之处,告诉我杀掉我之后诞生出的怪物会替我复仇。我垂垂老矣,但我的恨意如同猛虎。”

    “来吧,杀掉我。”

    纤长的手指按在她的胸腔上,沉沉的心跳声顺着指腹搏动。两人站得极近,冷冽的河风在呼吸间也滚烫起来。伊莎注视着戚穗深灰色的眼睛、探寻到与往常的肃静不同的疯狂与激烈的蛛丝马迹。过了几秒,她眨眨眼,笑着缩回了自己的手。

    戚穗与她拉开距离,再度恢复轻飘飘的、柔和的、微笑的脸。

    “你不怕我真的杀掉你吗?我有能力徒手挖出人的心脏哦。”伊莎轻轻呼出一口气,指戚穗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举动,她不认为戚穗是个没有防备心的人。

    “你不会这样做。”戚穗说,“我看得出来,你挺喜欢我。如果你真的杀掉我,也是我咎由自取。”

    “你太自负了。”伊莎笑起来,“你觉得你能为自己做的所有决定都付出应有的代价?”

    “当然。”

    “你刚才是在和徐阿婆共情?你把自己代入进去了。”伊莎说,“你经常这样做?这可不好。你会生病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苦难,你太看重她们经历的苦,就会承受她们的苦,你会产生心理疾病,然后通过身体的疾病表现出来。”

    “没关系,我不在意这些。”戚穗平静地说。

    伊莎眉里眼里都盈起笑意,看着她:“你真有意思。你没猜错,我的确挺喜欢你的,现在更喜欢你了。”

    “我想看看你最后是先疯掉,还是先得了病死掉。”

    “但我不太喜欢你。”戚穗打断了她的话,“你刻意引诱徐阿婆死亡。”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伊莎说,“就像地主压迫农民超过了农民的底线,农民一定会赌上一切揭竿而起一样。错的是告诉农民:你可以拿起这把武器反抗的人吗?错的是压迫力度太大、愚蠢高傲的地主呀。”

    “你这是在偷换概念。”戚穗摇摇头,“最理想的状态是徐阿婆自己主动选择你,而不是你告诉她:我杀了你你就能复仇,要试试吗?”

    伊莎也摇头:“世界上没有最理想的状态,每个人理想的状态都不同,你要用你的理想来质疑别人的理想吗?我的星星告诉我,徐阿婆制造的怪物已经吃掉了两个打折她腿骨的男人,如果你没杀死那只怪物的话她说不定能完成更多的复仇。这就是理想状态。”

    “你说得对。徐家已经被你搜刮得干干净净了,还有其他线索吗?”

    “其他线索都在书里,你该多看点书。”伊莎调侃,“好好翻一翻,珍惜我送给你的东西。你也不想成为吃别人嚼碎的东西的小婴儿吧。”

    就在这时,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戚穗往旁边一看,所有村民都仰起头,用同样的角度与姿势直勾勾地看向队伍最前方不知何时搭起的高台。

    在戚穗的眼中,高台上正有一个黑气涌动的雾团,它没有具体的形状,如同鬼魂,却有几条触手从黑气里抽出,在半空中张牙舞爪。

    两秒后,触手将鳞片一样的东西洒向地面上围聚的人群。亮晶晶的红鱼鳞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在黑暗里无比显眼。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它吸引住了,无数双手升起来,人们梗着脖子踮着脚往上抓,渴望着、贪婪地、用力到脸都狰狞地扭曲,全部迫不及待地想要更高一点、再高一点,比所有人先一步够到那些下落的鳞片——

    人们像是被钓起的鱼,费力吞吃着饵料,不顾吊钩在嘴唇上、喉咙里卡得越来越紧。

    哒、哒哒哒。

    鳞片从人们的指缝里穿过,全都掉在地上。人们赶紧低下头捡,无数双手在地上摸来摸去,遇到别人抢了他看中的,就去掐去挠。一双双伤痕累累的手满足地抓住大叠鳞片。

    “这就是河神的赐福。”戚穗听到伊莎在她耳边感叹。

    “这有什么用?”戚穗看着鳞片,皱起眉。

    “它用处可多了,可以把红的变成黑的、把假的变成真的;可以让人起死回生、永生不死。”

    “这么厉害,这鳞片什么来路?真是从河神身上拔的?”

    “哎呀,这不是鳞片哦,你仔细瞧瞧。”

    戚穗便蹲下来,对着被踩进污泥里所以幸存的鳞片看去,混浊的视线被陡然升起的惊愕冲刷干净。这片鳞片竟是一张红艳艳的钞票。

    “这下你知道为什么五花村这么信仰河神,每个月都要用少女祭神了吧。”

    “河神的赐福,可是真的‘福’啊。”

    “河神节本来不该在这时候开,提前几十天是因为上次祭河神的新娘死了,所以要重选祭河神的新娘。”

    “你猜,他们现在会怎么选?”
新书推荐: 公翁的粗大放进我的秘密小说 行尸走肉之改变 小画家不难过 三国:开局去荆州救关羽 民国乡村往事 赛娅公主的奇遇之旅 重生路易十六!和安托瓦内特幸福 穿越乱世荒年,我只想安稳种田 哈利波特:獾院家的平头哥 独占兰宫by黛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