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只有一处陆地。陆地上只有一颗极高极繁茂的树,浪涛不断拍击着海岸。

    海底的最深处似传来一声又一声空灵的鸣声,伴随着海风吹过大树的声音,像是秋风声,也像是风雪声。

    树下沉睡着一个女人。

    她枕着高大的树根,面容美丽苍白如同幽灵一般,柔顺的乌发沿着根须披散。几点红梅,一片血叶,静谧地躺在她乌黑的发间。

    她似已睡了很久,很久。

    倏然,海风徐徐吹来,一滴无根水从晃动的叶尖上滴落,一滴,又一滴……等到第四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沿着血色的叶沿,落在她的眉间。

    她忽然睁开眼。

    “你醒了?”

    这声音奇异极了,仿佛是从树上传来的,又仿佛是风送来的。

    林仙儿一动不动,怔然地望着头顶如血伞盖般遮天蔽日的树叶,巨大的血影似将她整个人完全笼罩。

    她怔然道:“这里便是地狱?”

    树道:“也许是。”

    林仙儿呢喃道:“难道人死了真的要变成鬼,哪怕是变成了鬼也要受折磨么?”

    树道:“死人是不会受折磨的,只有活人才会受折磨。”

    林仙儿打了个冷颤,她慢慢地起身,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的手看,看了一会儿又突然张望起四周:“这里到底是哪儿?你又是什么,你是神仙,还是妖怪?”

    树道:“我只是一棵普通的树,至于这里——这里是世界的尽头,此世与彼世的交点,也就是人类所说的天涯海角。”

    林仙儿道:“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树道:“你能来,因为你有来此的缘分,需要你去解开。”

    林仙儿道:“缘分?我早死了,哪里来的什么缘分……”

    树道:“人间有一句话,叫做缘份都是天注定的。”

    林仙儿沉默了半晌,忽然冷笑起来:“什么叫做天注定?生来就是天注定,怎么死也是天注定?”

    树并没有在意她的刺讽,仍道:“还有人将它称作机缘。缘一过,机会就不再来了,所以机缘可贵。有多少人渴望重新拥有年轻健康的身体,渴望重来一次的机会。”

    林仙儿垂着头,似乎根本没在听。

    树道:“你难道不想见阿飞么?”

    一听到这个名字,林仙儿的心忽然抽痛起来。这种痛苦似已永远地刻在了她的心头,让她无法忘怀。

    林仙儿道:“我……你,你知道……”

    “你只需要告诉我答案。”树道:“你想,还是不想?”

    林仙儿指尖抓着树根,指甲用力得发白,几乎要断裂:“我想见他……我想见阿飞……”她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嘶哑道:“你能帮我?”

    树道:“没有谁能真正帮你,只有你自己能帮你自己。无论你想要做什么事情,你都必须自己去做。”

    林仙儿完全不在意它说的道理,只盯着它道:“他在哪里?”

    树道:“在你的路上。”

    林仙儿道:“路上?”

    树道:“是,一路上,去寻找你缺失的东西,当你完全找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就是你与他重逢相守的日子。”

    林仙儿道:“什么是我缺失的东西?”

    树道:“我不知道,那只有你自己清楚。”

    林仙儿摇着头大笑道:“我不清楚……我只不过想见他一面,见一面而已,就这么难么,难道是我作恶多端,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

    树道:“是惩罚,是机缘,还是命中注定,都只在于你一念之间。”

    林仙儿沉默不语。

    树道:“这处不是人间,这里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你也许都会忘记,但有三样事情你必须记得——”

    “第一,你要历经种种人世,但你的每一世必然有所残缺。”

    “第二,找到你认为所缺失的。”

    “第三,真正的答案只在你的心里。”

    她仿佛还想问些什么。

    海中传来一声凤凰般空灵清越的鸣叫,林仙儿忽然抬头,树上的一滴水落在她的眼底。

    刹那间,那一滴水滴似无限放大化作了无边的海浪,连同陆地与她一同淹没。

    ……

    周遭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

    人声嘈杂,铜钱叮铃,鼻翕间荤臭鱼腥之气弥漫。

    男人的说话声逐渐清晰:“奶奶,要了她吧。这个便宜,只要三两银子。”

    一个尖刻的女声骂道:“滚犊子,就她?还要我三两银子,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了!”

    林仙儿睁开眼睛,发觉她身处闹市。

    身边正是一个左脸长着痦子的男人和一个肥胖的女人在说话。

    痦子男人赔笑道:“她虽然丑,但是能干活,又听话!吃得少干的多,力气大!”

    胖女人却叹道:“我虽不是找贴身伺候的丫鬟,可我家小姐住的地儿也精细。她的样貌就算在厨房里干活,也怕冲撞了贵人。”

    这些人莫非在说她?

    她想要开口,但她似乎好几日都没有吃过饭了。肚子没有一滴油水,自然也没力气吐什么口水。

    在外人看来,就是她叽叽歪歪的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

    痦子男人咬了咬牙,霍然转身给了她一掌,大喝道:“都怪你这赔钱货!老子养你养到这么大,居然连三两银子都不值!”

    男人这一掌,本来是要她哭的。

    被卖的女人小孩一哭,说不定就能让卖家动了怜悯之心,甚至还能再商量商量价钱,也算是这儿常见的戏码了。

    林仙儿却笑了起来。

    她笑习惯了,笑就像她长在脸上的面具一样。尤其是被打的时候,这面具自然而然地就冒出来了。

    骨子里的东西哪怕重活一次,也不会轻易改变的。

    胖女人见她笑,吃了一惊。

    “你笑?你笑得这么丑还笑?”

    为什么有人被打了还喜欢笑,这个诡异的问题,就像问为什么偏偏是丑人喜欢作怪。

    但没有人喜欢看丑人作怪的,胖女人嫌恶着甩手又给了她一掌。

    林仙儿忽地瞪她。

    胖女人更是惊奇。

    “怎么?他可以打你,我就打你不得了?”

    胖女人的目光燃起了一丝火焰,她几乎跳起来狠狠地掴了林仙儿一巴掌,火辣辣的巴掌烧得林仙儿整张脸都红了。

    如果说刚刚那男人打的那一巴掌有演戏的嫌疑,那这女人的手劲便极其狠辣,有时候女人打起女人来最不留情。

    “笑啊!女人打你,你就不笑了?”

    胖女人刚刚因为林仙儿笑而打她,又因为林仙儿不笑继续打她。人是很善变的,变起来也不需要什么理由,毕竟挨巴掌的不是自己。

    林仙儿又开始笑,她笑得又丑又滑稽。她要挨打,就像人要喝水吃饭一样自然。

    因为她喜欢作践别人,也喜欢作践自己。但是她再也没法子作践别人了,她只能作践她自己。

    因为身体是世上最温顺的东西,她也正从作践自己的痛苦中感到快乐。

    胖女人见她笑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好了,二两银子,这小贱蹄子我牵走了。”

    男人的脸色变了变,旋即又谄笑了起来,毕竟二两银子已经算不错了。

    “姑奶奶,您说二两便是二两了。”

    男人恨掐了一把林仙儿瘦弱的手臂,慈笑道:“迎儿,到了主子家可要好好干活啊!”

    林仙儿脸上木愣,什么反应也没有。因为她实在太饿,也因为她实在无所谓。

    胖女人才花了二两银子就买下了个使唤的丫鬟,想着自己从宅子中里里外外搜刮的油水,不禁也露出了油腻的笑容。

    “你叫迎儿是吧,随我来吧,从今往后啊,你的好日子可就来了!”

    林仙儿依旧呆愣。

    胖女人像牵羊一样把林仙儿牵走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林仙儿后背的汗被浸湿了一轮,又被太阳晒干了一轮。

    “好了,就是这儿了。”胖女人站在一栋白墙朱瓦的宅院前。

    林仙儿这才略微抬起头来。

    人低头的时候只能看见自己的阴影,一抬头,阳光便格外刺眼。

    ……

    胖女人名唤慧娘,是孙玉伯府中掌厨的老高的旧情人。

    自从孙小姐被赶出了孙府,她开始就负责孙小姐在外的起居。

    虽然把人赶出去不管,但孙玉伯到底不会让唯一的女儿落魄。孙小姐更是个好说话的闺阁小姐,因此这差事实在算一份喂到嘴边的肥差。

    这肥差落到了慧娘的口中,也不知给她肚上添了多少肥油。

    慧娘把人带到了厨房。

    厨房的墙隅里堆着木柴和笤帚,灶台旁是一叠白葱葱的苦笋和豆芽。

    慧娘向着林仙儿努了努嘴,道:“你先去把厨房的那堆柴火劈了。”

    “饿……”这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饿了?”慧娘蹙眉。

    却看林仙儿一副面黄肌瘦,嘴唇发青的模样,的确像是饿急了的。

    要是真把人饿死了,岂不是白花了二两银子?

    慧娘环顾四周,箭步上前,从灶台下掏出了碗肉粥,那粥都已经凝固了,表面浮着一层白猪油似的纸。

    慧娘又从水缸里用木勺舀了点水,倒在那碗粥上。

    她“砰”地放在林仙儿面前,尖笑道:“正好前天还剩下点粥,忘倒了。这粥可是小姐剩下的,你好福气了,喝了吧。”

    别说是人,便是猪,也没有这么好的福气。

    林仙儿端起粥水便往嘴里灌,但她实在太饿了也太急了,一不小心呛到了喉里。

    嘴里尽是恶心的馊味和油腻。

    她想吐,但是她不能。

    如果说有谁能够面不改色地把这碗粥咽下去,林仙儿只能想到阿飞。

    因为他进食的时候是那样缓慢而认真,甚至是虔诚。他对生命,对能够维持生命的所有食物,都保持着虔诚的态度。

    或许再活一次,她依旧什么都没变,变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她往后的生命都只为再见阿飞一面而活着。

    她缓缓地咽下了那口粥。

    一个人若是无论如何都得活下去的话,就得咽下所有别人咽不下的东西。

    慧娘见她乖乖吃了,不由得露出满意自得之色。

    她当然认为自己买到了一个便宜且好用的丫鬟。

    “好迎儿,吃完就干活吧。”

    她施施然地走了,留下来林仙儿一个人。

    林仙儿放下了那碗粥,粥碗已经见了白底。她原地站了一会儿,让饱腹感充盈整个身体,又渐渐恢复了力气。

    她开始迈着步子向柴火堆走。

    先上手掂量了下斧柯,她撸起袖子,抡斧劈柴。

    “咔”地清脆一声,那木柴便被麻利地劈开了。

    她的动作快而准,娴熟于技,甚至到了熟稔于心的地步,毕竟林仙儿自小就会干这些粗活。

    涔涔的汗水沿着破旧的衣襟淌下,她毫无知觉一样,机械般重复着手上的动作。

    她的思绪在这动作间已经完全放空。

    满足了最基本的生命需求后,她甚至很难再思考自己的处境。她心在地狱,自然不介意身在囹圄。

    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因为她还有未完成的心愿。

    但一个人没有死,并不代表她就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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