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孙蝶正对镜梳发,阳光透过梨花窗棂,在她身后从容淡撒,勾勒出少女娴静纤细的背影。

    她梳妆,是为了晚上酒馆的聚会。铜镜倒映着少女姣好清丽的脸庞,娇嫩的樱唇泛着珍珠般的白色,流露出一股恹恹之色。

    她觉得自己的气色并不好。

    这也许是因为她活得并不快乐。但就是因为不快乐,所以才更要找点快乐。当女人少有的一个好处便是,她们还能从打扮自己中获取一些浮于表面的快乐。

    少女幽幽叹气道:“兰兰,我的口脂呢?”

    不远处梳着双环髻的小丫头放下了手中的抹布,扶着桌角恍然道:“哦,好像上次用完了!我忘记买了。”

    孙蝶放下了牙梳,对着铜镜道:“罢了,你先和我上街一趟吧。”

    “好的,小姐!”兰兰眉开眼笑道。

    孙蝶的闺房正对着花园,推开门扉,便是春光明媚,鸟雀啁啾,一只枯黄的蝶儿在空中蹁跹,静驻在缠花绕叶的秋千藤上。

    孙蝶路过的时候,正看见秋千藤旁,一位身形瘦弱的少女正俯着身子,手持着笤帚“沙沙”扫着地上的落叶。

    她面露疑色道:“那是……”

    兰兰笑道:“哦,她是慧娘新买来的丫鬟,好像叫什么儿来着——”

    兰兰苦恼地皱了皱鼻子,倏然高声问道:“哎,那边的!你叫什么名字呀?”

    林仙儿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眸道:“仙儿,林仙儿。”

    那富有冲击力的丑颜,再配上这个名字,简直是平地惊雷。

    兰兰“噗嗤”一声笑了,怪声道:“你,你,你叫仙儿啊?”兰兰手指着她的脸,一连说了三个“你”字,可见她有多惊讶了。

    她又笑道:“谁给你起的名字呀,莫不成那个人是个瞎子吗?”

    孙蝶秀眉微蹙,出声制止她:“兰兰!”

    一个人的相貌不应该成为她被嘲讽的理由,名字也是。

    兰兰悻悻鼓了鼓腮帮子。

    孙蝶款步上前,朝着她微微颔首道:“你好,仙儿。我姓孙,是这宅子的主人。”

    这是一种冷淡而矜持的善良,既不会显得过分热络,也不会过分冷漠,实在很难让人拒绝。

    林仙儿凝着眼前出尘秀丽的女子,知道她必然就是慧娘口中的小姐。

    她也同样点了点头,笑道:“你好,孙小姐。”

    她这副完全没有半个婢女样子的高傲姿态配上她这个人,着实有些滑稽。

    就和林仙儿这个名字装在她脑门上一样,给人一种巨大而荒诞的反差感。

    兰兰诧然瞪大了眼眸,“哪来的野丫头,这么不知礼数!”

    孙蝶摇了摇头道:“算了,算了兰兰……走吧!”

    她凝了林仙儿一眼,转身时裙袂微摇,薄背孤直,离开的姿态也很优雅。

    她们走后,林仙儿继续手上的活计。

    她来到这宅子里已经两日了,却还是第一次撞见这位小姐。但即便不见她,也猜得出来她是什么模样。

    善良,心软,且不管事。

    孙蝶唯一和其他闺阁小姐不同的就是,她像一只高贵冷淡的花蝴蝶,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她总不在家,她喜欢被苍蝇蚊子追逐,但绝不会被他们追上。

    这没什么,这是少女的天性,也是人类的天性。她的眼里仿佛压抑着什么东西,如果她不把这些天性释放出来,她也许会疯。

    过了一盏茶时间,林仙儿才拿着扫帚去了厨房,她除了撒扫劈柴之外,还要负责烧菜。

    自从慧娘知道她做饭很好吃之后,这重要的工作就交给她了。

    说重要也不重要。孙蝶常常在外下馆子,因此她还没有吃过林仙儿做的一顿饭。买来新鲜的鱼肉,鸭脖,鸡胸反倒是都进了慧娘的肚皮。

    但是现在都是林仙儿的。因为直到日落西山,附近的人家都点了星星点点的灯笼,也没见谁回来。

    这宅子里有四个女人,慧娘好赌,孙蝶好酒,兰兰要么随着孙蝶走,要么留在一处偏房,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对着满桌的菜肴、滴泪的烛火,失神地夹筷吃着。

    林仙儿夹菜的手忽然顿了。

    因为一个踉跄的酒鬼“哐当”踢开了她的门。

    她面无表情地抬眸望去。有些时候,哪怕是林仙儿也懒得笑了。

    “是你!”孙蝶对上她的视线,面露惊讶。

    “是我。”林仙儿点了点头。

    孙蝶穿着一身月白的襦裙,外面罩一件绯红斗篷,像醉了酒的花蝴蝶飞到她身边。

    “我也许是喝醉了。”她道。

    林仙儿垂眸冷淡道:“也许吧。”

    孙蝶的面靥已染上了淡淡的酡色,显得她更加娇艳如花。她此时尽已褪却白日里的疏离,说话时吐出的酒气让人感受到热情和温暖。

    她道:“所以我想着垫垫肚子,或许就不那么醉了。”

    林仙儿看向她手中的鼓囊囊的驼皮酒袋,接道:“你要是想垫肚子,何必带酒来?”

    孙蝶吃吃地笑起来:“也许因为我还想喝。”

    林仙儿忽道:“你要吃我做的菜,是不是应该请我喝酒?”

    她为什么和孙蝶搭话,或许是因为她现在也想喝酒了?

    孙蝶奇道:“喝酒?你也喜欢喝酒?”

    她边说边往桌上的一个空碗里倒酒,晶莹的酒液从囊袋中流出,琥珀色的光荡漾在粗瓷碗里。

    她将碗推到林仙儿面前。

    林仙儿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孙蝶道:“你为什么喜欢喝酒?”

    林仙儿道:“因为是别人请我喝的。”

    孙蝶笑了。

    她觉得林仙儿说话很有意思。林仙儿虽说话做事全然不像一个丫鬟,却并不显得粗鄙。

    孙蝶问道:“你酒量好吗?”

    林仙儿道:“很好。”

    孙蝶顿时心情也很好了,因为她自己的酒量也很好。那代表她们可以喝更多的酒,说更多的话。

    酒鬼看酒鬼,越看越喜欢。

    孙蝶替林仙儿倒酒,林仙儿替她盛饭。小桌上的菜肴虽不多,却是色香味俱全。

    孙蝶夹了几箸菜,不由得感叹道:“你做的菜真不错,看来我应该常常在家里吃的。”

    林仙儿淡道:“但是你不喜欢待在家里。”

    孙蝶的脸色霎然苍白,“因为这里不是我的家。”

    “那你就应该回你的家去。”

    少女清凌凌的眼眸流露出痛苦之色:“如果我回不去了呢?”

    林仙儿没有再开口。

    也许世界上没有回不去的“家”,只有无法再见的“家人”。

    “你很想回去。”

    孙蝶凄然道:“对……过几日就是他的生辰大寿,但是我去不了。”

    “原因呢?”

    孙蝶摇头:“因为我不配。”

    林仙儿抬眸。

    窗外夜色凄迷,风从半掩的窗牗中透过,桌上的红烛滴着如泪似血的蜡,风恍一吹过,残剩的烛身便又零瘦地一层一层褪下烛衣。

    那红烛衣就像女人的衣服。

    烛衣褪去的时候,多少女人在滴泪,多少女人在泣血。

    林仙儿一字字道:“如果是我,就算不配也要去见的。”

    “为什么?”

    “因为人的一生中,真正想见的人不多,真正能见到的面也不多。见到的面见过一次就少一次,想见的面错过一次便多一次,不要让自己后悔。”

    孙蝶恍惚道:“我懂了。”

    林仙儿笑了。

    孙蝶忽地瞪她,道:“你笑什么?”

    “我笑一个酒鬼说她懂了,谁要是信了一个酒鬼的话,一定醉得糊涂。”

    孙蝶听罢也笑道:“要是我没醉呢?”

    林仙儿道:“你本来就没醉,所以你才来找我的。”

    孙蝶冷哼一声,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和傲气:“找你?我找你做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你谁也不敢找,什么也不敢说,所以你来找我,和我说话。”

    孙蝶喃喃道:“对,因为我是个胆小鬼。”

    她喉间遽地发出极为痛苦的低吟,仿佛濒死的小兽。手中的瓷碗被她怦然掷出,清脆碎裂了一地。

    她喘息着大声道:“我只会喝酒!可我实在不应该喝酒的!”

    林仙儿却给她满上另一杯:“不,你应该。胆小鬼要多喝点,喝酒壮胆。”

    孙蝶葱白的纤指捏起杯身,俯首轻酌着酒,迷离的眼眸莹若一汪秋水。

    她道:“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喜欢喝酒?莫非你也是胆小鬼?”

    林仙儿道:“我和你不一样。我喜欢喝酒是因为……我是个贱人。”

    孙蝶这时候才真正吃了一惊。

    她凝着林仙儿的眼眸,认真道:“我今天问了很多个为什么,但是这个为什么我一定要问。”

    林仙儿道:“因为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孙蝶蹙眉:“那你自己呢?”

    林仙儿点头:“我也是。”

    孙蝶的杯盏重重地落在桌上,她高声道:“如果我不这么认为呢!”

    林仙儿展颜笑道:“那你以后可以常常请我喝酒。”

    “好!我一定请你!”

    两人相视一笑,碗杯相撞,发出一声极脆的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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