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孙蝶酒醒时,天已大亮。

    昨晚她不知道怎么摸回自己房间,如今一觉醒来还带着酒后的昏沉,甚至眼睛也肿了,如花的容颜染了几分憔悴。

    但她的心情还很好。因为她每天晚上都会喝酒,却不是每天晚上都会说那么多话的。

    门外的兰兰打了个哈欠,刚只“吱”地一声推开门,便看见孙蝶已经坐在了梳妆镜前。兰兰将刚出门买好的早点放在梨花桌上,惊讶道:“小姐,你今天起得真早。”

    孙蝶笑了笑,没有解释,只说道:“兰兰,你去厨房熬碗醒酒汤吧。”

    “好的,小姐。”兰兰有些疑狐,毕竟孙蝶的酒量很好,而且从来也不需要什么醒酒汤。

    孙蝶一大早起身后便在花园里等候,她静坐在秋千藤上。春光在她的眼眸停驻,蝴蝶在她的云鬓流连,她仿佛整个人都已经变成了一幅绝美的画。

    画中的美人倏然活过来了,因为她见到一个身影。一个瘦弱的,丑陋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身影。

    她笑道:“仙儿,你醒了。我让兰兰熬了碗醒酒汤,你如果头晕的话……”

    林仙儿淡道:“我不需要。”

    这语气并不热情,但孙蝶的笑容依旧明媚。

    “好,仙儿!”

    林仙儿忽而喊道:“孙小姐。”

    孙蝶眼睫眨了眨,甜笑道:“你叫我小蝶吧。”

    林仙儿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笑道:“我想,我还是叫你孙小姐比较好。”

    孙蝶的脸色有些发白:“我……我以为昨晚我们已经是……”

    林仙儿笑道:“你以为什么?你以为昨晚我们喝了几杯酒说了几句话,日后便能把酒言欢,无话不谈了?”

    孙蝶咬着贝齿,黯然道:“你……你不是还让我以后请你喝酒……”

    她凝睇着林仙儿的眼睛,曾经那双并不算漂亮的眼睛在烛光下是那样的温暖,甚至是动人,如今却似乎已经凝了冰。

    林仙儿并没有在意她的眼神,反而她看着孙蝶的眼神中有股淡淡的嘲讽。

    “你不知道一个人喝醉后说的话是不作数的吗?”

    孙蝶霍然瞪她:“为什么不作数!就因为你醉了?”

    林仙儿又咯咯笑起来,她的笑是那种很娇的笑,若是换张脸一定能叫人脸红心跳,可这张脸愈笑,就愈显得可憎。

    “因为你不了解我,我这个人不为什么也是说话不作数的。”

    了解林仙儿的人才明白,谁想要靠近她,谁就要受到伤害。她生在地狱,便要带每一个身边的人下地狱。

    孙蝶如今才懂得这件事情。她嘴唇嗫嚅,眼睛深深地凝着她,最终却只道:“好……好……”

    说完这句话,她紧抿绛唇,光洁的下巴微扬起优雅的弧度。她不再看着林仙儿,只径直越过她款款离开。

    人在狼狈的时候,最不愿意让人觉得自己狼狈。

    林仙儿看着那道远去的倩影,笑容逐渐消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毕竟她不是真的“迎儿”,这一方小小的宅院,她想走,便能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可她本就是无根浮萍,岂不是到哪里都一样?

    她要走,也绝不会是因为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她过得好不好又怎么样呢?她想走,也许是因为她终于厌烦了这里的生活。去哪里都好,去做她要做的事情。

    可是什么才是她“缺失的东西”?

    林仙儿冷冷转过身,她决心离开去寻,尽管她不知道自己缺了什么,更不知道要如何去寻。

    ……

    慧娘见花园里的孙蝶和兰兰主仆二人,呸地吐掉了口里的瓜壳,走上前问道。

    “兰兰,那个迎儿呢?”

    兰兰困惑道:“迎儿?谁是迎儿?”

    慧娘跺了跺脚:“就是那个丑丫头呀!”

    孙蝶淡淡瞥了她一眼道:“她叫仙儿。”

    慧娘自然不会驳孙蝶的话,小姐给丫鬟改名字这种事情本就很常见。她只哎呀一声道:“一大早上的不见人,可我没让她出门呀!”

    兰兰惊讶道:“她不会跑了吧?”

    慧娘唾了一声道:“跑了?她那赌鬼爹可是担保过她不会跑的,跑了要把他的手给我剁下来。”

    孙蝶蓦地开口道:“她走了便走了吧……也许她已经回家了,你不必找她,也不必为难她的家人。”

    慧娘骂咧道:“家人?那朱老八都把她贱卖了,她怎么敢回家的?”

    不知道触到了孙蝶哪根弦,她霍然长身而起,对着两人恨声道:“走!”

    兰兰和慧娘彼此对视一眼,都是惊讶。

    孙蝶已经动手把她俩往外推。

    “走!你们都走!”

    “是……是是!”兰兰和慧娘逃似地遛了。

    她们走了,孙蝶也要走,她大步流星地走,她的脚步几乎快飞起来,宛如一只轻盈狂浪的红蝶。

    她要出去!

    她要喝酒!

    她要非要喝得酩酊大醉不可!

    但很快,她的步伐一顿,她开始缓缓后退。难道孙蝶大白天撞到鬼了?可她虽没有撞到鬼,却撞见了一个男人。

    一个苍白俊秀的男人,这男人在她眼里比恶鬼可怕一万倍!

    男人呼吸沉重,酒气喷涌,他什么也没说,直接上手开始扯孙蝶的外衫。

    “不……”

    孙蝶开始发抖,然后开始挣扎。但她的反抗和眼泪全然无用。绯色的珍珠小衬被男人轻易剥落,露出雪白的肌肤。她的命运岂不就像昨夜的红烛,当烛衣一层层被褪去,她的生命也终将走到尽头。

    “滚开!”

    孙蝶的哭喊是那么凄厉,但仿佛没有一个人听见。

    这宅子里似乎已经没有别人。或者说她们人还在,眼睛和耳朵却已经齐齐消失不见。要么选择当聋子,当瞎子,要么选择当死人。

    孙蝶哭着挣扎,这让男人的动作愈发粗暴,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挣扎过了。

    男人的动作遽然顿住,因为他忽然感觉后颈发冷!这种感觉很微妙,但有过经历的人才知道,这种感觉是多么珍贵。

    男人偏头一躲,如猛虎般擒住了身后袭来的一截木棍,他手腕霍然翻转,要将那偷袭之人曳至身旁。

    但对方反应也快,立即便松了手。

    哐当!

    那根从后面袭来的木棍竟被击落成两半,摔碎在地上。

    男人冷冷回头。

    只见一个女人孑然站立在回廊,她垂着手,平静的眼眸,丑陋的面容,使她整个人看着便一种格格不入的荒谬感。

    这人当然只能是林仙儿。

    她没有想到这个男人武功这么高,反应这么快!她一击不成,便干脆垂手杵在原地,她知道自己决计逃不了。而她也并没有想要再来一击,因为她手上已没有武器了。

    这武器不是说她方才拿着的木棍,而是说她的容颜,她的身体,那些才是她惯常使用的作为女人的“武器”。

    她如今什么也没有。若是过去她一定会笑,但是她现在也没有。

    美人的笑容是诱惑,丑人的笑容就是挑衅。林仙儿当过美人也当过丑人,她不介意诱惑男人也不介意挑衅男人,因为她根本不在意男人也不在意她自己。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她想活。

    “仙儿!”孙蝶狼狈地拢着轻薄的衣衫,泪眼涟涟。

    林仙儿的心已经沉下去。

    “你想死?”

    男人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他没想到真的会有人想当死人。

    林仙儿摇头道:“不想。”

    男人冷笑一声:“那你就不应该过来。”

    林仙儿点头:“的确,我不该来。”

    她后悔吗?当然后悔,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在后悔,如今快死了就更后悔。她可以死,她本该死,但至少不是现在。

    男人上前了一步。

    孙蝶蓦地张开双臂拦在了林仙儿身前,瞪着男人厉声道:“你要杀了她,就先杀了我!”

    这双手臂摊开的时候如同蝴蝶颤动的翅膀,那么脆弱,那么柔软。她妄想要靠这双脆弱的翅膀抵御风暴。

    男人注视着她的目光就像蜘蛛注视着落入蛛网的,垂死挣扎的蝴蝶。他没有想过孙蝶还会反抗他,他原以为她已经失去了这种力量。

    他冷笑道:“你以为我不会吗?”

    孙蝶扯着他的衣领,大笑道:“你来啊!我本来就不想活了!”

    男人的眼眸已比刀还冷。

    林仙儿越过孙蝶,盯着那双灰黑色的眼睛。难道他真的会下杀手?

    空气似乎霎时凝滞了。

    “呜哇哇!!”忽地,不远处,一声孩子的啼哭在众人的耳畔炸起。

    这哭声是如此突兀。这孩子的母亲是谁,父亲又是谁,为什么突然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出现得恰到好处?

    答案不言而喻。

    孩子,往往也是对付男人的一种武器。如果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谁会用这样的武器赌一把?

    男人比林仙儿强太多,他要杀她,不过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可他要杀了林仙儿,孙蝶也要死,孙蝶死了,他唯一的孩子便没有了母亲。这一个念头的关系实在太大,如此,他还能轻易下手吗?

    男人看了孙蝶一眼,她整个人都似乎在颤抖,睫上的泪珠抖落如雨。

    他道:“没有下次。”

    他终于走了。

    孙蝶柔弱的臂膀顿时垂落,她整个人都如泥一般瘫软下来。

    林仙儿依旧孤零地站着。

    孙蝶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她哭得像孩子一样。也许,她就是个孩子呢。

    “你,你怎么会来。”

    林仙儿道:“因为我没看见你出门……我知道你本来一定会出去喝酒的。”

    她虽然已经走了,却还没走远。她看见那个醉了酒的男人进来之后,孙蝶却不出门了,这一定是因为她出不了门。

    孙蝶倏然激动道:“所以你在等我出门,你想见我?”

    林仙儿并不否认:“我本来想看你最后一面再走的。”

    或许她还是有些变化的,比如她终于懂得真心的珍贵,哪怕是两面之缘的真心。当她糟践别人的真心的时候,她不再感到快乐。

    她觉得那天晚上不应该喝那杯酒,因为人一喝酒,话就多了,人的真心往往混着酒意,化作言语倾吐。

    林仙儿当然也有心,再下贱的女表子也是人,人都是有心的。

    她不介意别人糟践她的心,她自己早已把自己糟践得一塌糊涂。她只是不愿意接受别人的真心。

    她不会挽回,她只想着再见孙蝶一面,可意识到见不到的那一刻,她却回头了。

    孙蝶啜泣道:“如今你已经见到了。”

    林仙儿道:“是。”

    孙蝶问道:“但你还要走?”

    林仙儿道:“是。”

    孙蝶的脸忽地涨红了,肩膀也随着她的话颤动起来。她高声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走!你明明……”

    林仙儿打断她道:“因为我要找一样东西。”

    孙蝶脉脉凝着她:“什么东西?”

    林仙儿道:“我缺少的东西,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孙蝶霍然抬头,泪珠打湿了她清丽的脸庞,雨后梨花般凄美。而那双眼眸如泪初洗,亮似晨星。

    “我知道那是什么。”

    林仙儿疑道:“你知道?”

    孙蝶柔道:“对,我知道,你缺少一个朋友。”

    林仙儿的眼神变得很诡异,她道:“我从未有过朋友。”

    男人不会是她的朋友,女人,更不可能是她的朋友。

    孙蝶忽地破涕为笑:“所以你缺一个朋友。”

    朋友?

    一个多么陌生的词汇。

    但是看见眼前这个又哭又笑的少女,想起她如蝶翼般颤动的肩膀,林仙儿一时间竟也想不到别的词汇来形容她。

    或许她过去会觉得这少女很愚蠢,但现在不会。毕竟她已认清自己才是天底下第一蠢人,也不想再说别的女人蠢了。

    林仙儿忽地轻声道:“小蝶。”

    孙蝶双颊微酡,轻握住了那双瘦小的枯黄的手。

    那双手的主人反握住她,女孩子的手无论是粗糙还是细腻,都有一份绝无仅有的柔软。

    林仙儿很少握女人的手,但这双女人的手却比所有男人的手都更温柔,更动人。

    于是她又笑了,这笑给她丑陋的面容添了几分动人的真挚。

    “我已经不记得我的第一个男人了,不过我想我一定会记得我的第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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