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他不在？”书房门前，孙蝶惊讶道。
门前的灰衣人冷冰冰地回复道：“老伯说，他要去处理一些事情。三日后孙府会开设晚宴，他届时会回来。”
“那我哥呢？”话刚说出口，孙蝶又自己否定道：“算了，找他也不管用。”
她猛一回头，便对上少年专注的目光。她伸手拉住少年的手臂，急道：“你呢？你会不会找东西？”
孟星魂呐呐道：“我……”
孙蝶又急冲冲地拉着他走了：“跟我走。”
几乎在和灰衣人错身而过的刹那间，孟星魂才注意到他。灰衣人站在墙角仿佛一个灰白的影子，连他的眼神也是一种毫无感情的灰白。
灰衣人也若有所感地抬头，两人四目相撞，如利器交接。
这人一定是个顶尖的杀手。
孟星魂若有所感，后背的冷汗如浆出。
孙蝶已拉着他走得很远了。
……
穿过孙蝶院子里的花园，抄过右边的小径，走上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就有一大片翠叶繁茂，巨根深匝的竹林。
林仙儿正倚坐在一棵高大的竹木下，竹树的枝干上划着深浅高度不一的白色痕迹。
她手里捏着段削得细长的竹枝，静静地望着疏落的日光。细碎的秋光透过竹叶，在她脸上拂下几缕光华。
孙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副景象，她叹气道：“仙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我可找了你好久。”
林仙儿没有回应，只是盯着孙蝶的手，看向了被她拉着手臂的孟星魂。
感受到林仙儿的视线，孙蝶噔地脸色一红，飞速收回了手。
林仙儿还是盯着孟星魂。
她昨日也见过这个少年。
他的脚步声很轻，呼吸也一样微不可闻，甚至共同达到了某种微妙的节奏。若不是轻功与内家功法极好，就是极擅长隐蔽一道的杀手。
至于他的剑——
他的剑很普通，剑系在右边的腰带上，而剑柄朝左。林仙儿也见过这种佩剑方式的人，荆无命就是一个，那时候，荆无命还只在人前用着左手剑。
可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孟星魂却不是这样佩剑的。
林仙儿缓缓起身。
“仙儿，你——”孙蝶笑着和她打招呼。
在离孟星魂还有十步之遥，林仙儿霍然一跃，以竹为剑，手中尖细的竹枝如闪电朝着孟星魂的死穴直直刺出。
孙蝶的笑容在瞬间凝固了。
孟星魂瞳孔一缩，手中剑已出鞘。这是他下意识的反应，转眼间他的剑就已后发先至！
“咔”地，竹枝应声被他削折，长剑横在了林仙儿的脖子上。
他的速度很快，且比林仙儿要快得多。但——
“你慢了。”林仙儿垂眸盯着他的剑。
因为他用的是左手剑。
话音未落，孟星魂的剑已从林仙儿的脖子上收回到鞘中，用的当然也是左手。
孟星魂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她，他孑立的身姿仿佛也化作了一挺竹。
林仙儿的目光停在了他右手的掌缘处。孟星魂穿着一身紧身的黑色劲装，手上的缠腕也是黑色，只是这黑色很深，显得裸露出的五指愈发苍白。
她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孟星魂道：“受伤了。”
林仙儿逼问道：“为什么会受伤？”
孟星魂道：“昨日杀人，当然会受伤。”
林仙儿淡道：“是吗？”
孟星魂下颌的肌肉陡然抽搐了一瞬，却没有再开口。其实他大可以随意编个理由，他也不是不会说谎的人，但他并不想在孙蝶的面前撒谎。
他只能沉默。
孙蝶见他们莫名其妙地动手，又莫名其妙地停下，茫然道：“仙儿，你突然拿根竹子要做什么呀！”她不懂剑，自然听不清林仙儿话里的深意。
林仙儿眼神移向她，道：“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不是竹子，这是我的剑。”
孙蝶终于明白那些树上的划痕是怎么回事了，她回过神来，脸色薄怒：“我明明叫你近日不能动剑的。”
林仙儿恍然道：“对，所以这是我的竹子。因为我的剑，不是被你没收了么？”
孙蝶简直被她气笑了：“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林仙儿道：“哦，那你说的是什么？”
孙蝶勉强正色道：“我是说，你怎么突然就动手了？”
林仙儿道：“没有理由，就算有，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孙蝶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只好岔开话题回到正事上：“我来找你是因为那柄飞剑的事情，我方才去找了我爹，但是我爹不知去忙些什么了，要等三日他才会回来。”
林仙儿道：“那就等。”
“可是……”孙蝶还想说些什么。
林仙儿忽然来了句：“可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什么？”孙蝶气不打一出来，跺脚道：“好，是我干着急，我不该管你的事，我不管了！”
林仙儿道:“你既不管了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孙蝶咬牙道:“好，我走!”
她简直气得不管不顾，一个人就跑了，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事都被她抛在了脑后。
可孙蝶走了，孟星魂却依然留在原地。
林仙儿盯着他，道：“你不走？”
孟星魂倏然一笑，因为他想起孙蝶刚刚也说过这样的话。是不是女人想要试探一个男人的时候，都喜欢说反话呢？
孟星魂道：“你故意把她气走，你有话要对我说？”
林仙儿道：“对。”她这时候也很坦然。
孟星魂道：“那你怎么不说？”
林仙儿道：“我不说，我要等你先开口。”
她果然没有再说话。
“对不起。”良久，孟星魂忽开口道。
林仙儿还是没有说话。
孟星魂继续道：“其实一开始我来到这里，是奉命来杀孙玉伯的。”
可是孙玉伯没有死，甚至他还能堂而皇之地对林仙儿说出这句话，这说明他并不是非要杀人不可，起码现在已不需要。
“我过去是个杀手。”
林仙儿这才开口道：“过去……所以你已决定不再杀人？”
孟星魂点了点头。
林仙儿道：“一个人被不被杀不是由自己决定的，其实，杀人也是一样的道理。”
孟星魂还是点头。
没有人比杀人的人更明白这个道理。当杀手就像当女支女，你不想接客也得接，不想杀人也得杀。总之，一个人的命运若是跌入了泥泞之中，是完全身不由己的。
他不愿再杀人，可是不杀人就只能被杀，他是不是已做好了被杀的准备了呢？
林仙儿忽道：“可孙蝶已经开始信任你了。”
孟星魂脸色一僵。
他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我知道。”
林仙儿盯着他的眼睛，道：“你不应该再来见她。”她的声音像河里刚凝固的冰，每个字都带着砭骨的冷意：“别忘了你是个有过去的人。”
孟星魂只能苦笑。他也知道自己不应该来见孙蝶，明知不应该，偏偏就是忍不住。
感情本来就是一种无法忍耐的东西。
“你好像很不喜欢我和孙蝶在一起。”
孟星魂的内心虽已放弃这一段无望的感情，但面对林仙儿赤裸裸的反对，他依旧忍不住发问。
林仙儿道:“是。”
孟星魂不禁追问:“为什么？”
林仙儿冷笑道:“哦？难道我要很高兴看到她和你在一起，和一个杀手或者说和一个……嫖客？”
孟星魂看不出她的过去，她却一眼就看穿了孟星魂的过去。
孟星魂逐渐连苦笑也笑不出了。他道:“若我只想当她的朋友呢？”
林仙儿讥道:“这话你自己信么？”
孟星魂道:“我不信……但你也不信我对她有真心？”
林仙儿道:“男人的真心本来就是不做数的。况且你要说这些鬼话，也怕是找错人了。”
孟星魂沉默片刻，自嘲道：“其实你说得对。”
人心思变，真心易改。
孟星魂也记得，在他年幼时，在他饥寒交迫之时，他从高老大手中得到了最为珍贵的食物，那时候他也曾想过要报答她一辈子。
“让我杀人，让我取走你的剑的人，她说——如果我想走，那这就是我最后一次任务。她从小养育我，照顾我，她是我的姐姐，也是我的母亲，她为我们付出了太多，我若走了就是辜负她，更何况我又能去哪儿……”
孙蝶或许对他有几分信任，几分情愫，但现在还不过把他当做朋友。
而他……
他想要对得起养育他的高老大，就得牺牲自己的幸福。他想要得到幸福，就不得不对不起高老大。
他已决定不能对不起她。
但他也已决定不再杀人。
所以他的命运只剩下一个。
命运女神不曾眷顾他，所以他的身前没有光，他的身后也没有路。
可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发问:“是不是人真的无法抛弃自己的过去？”他是在质问自己，还是在质问别人？
是不是他真的不能重新开始？
是不是他这一生，连追求幸福的权利也没有？
林仙儿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也不清楚。
一个人或许可以没有未来，可若是没有过去，还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吗？难道人抛弃了过去，过去就能把人抛弃吗？
孟星魂垂着头，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谁也看得出来他现在就是一头丧家之犬。
林仙儿霍然转身，她给不出孟星魂答案，也不必再待在这儿。
“那把剑……”孟星魂突然开口道。
“对我不重要。”
林仙儿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