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意

    眨眼已是三日后。

    对孙蝶来说,这三日的确不好过。孙玉伯依旧没有回来,孟星魂亦不见踪影,林仙儿每日早出晚归,天没亮就去竹林了。

    她知道林仙儿是去练剑的。

    ……

    可林仙儿手上没有剑,用的是每日从竹林中折下的新鲜的竹枝。

    薄云透过竹林的光从熹微到透亮,始终不变的是那道衣袂飘飞的影子,她手中青光如练,身形飘忽宛如林中鬼魅。

    渐渐地,她如流水般的动作缓了,周围风好似也慢了,如鱼般游动的竹影凝落在一地空明中。

    林仙儿道:“你还打算要站多久?”

    林翳中忽传来一阵簌簌的声响,一道纤弱的身影从竹林中走了出来。

    是孙蝶。

    她看了林仙儿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绞着手道:“我只是站着……倒是你,你应该要好生休息的。”

    林仙儿顿了顿,道:“你家的药很有用。”这意思是她没有受严重的内伤,不过是皮肉刀创,淤血青肿,以药外敷便好。

    孙蝶低声道:“那就好。”

    她们谁都没有提起之前的事情。

    两人伫立在原地,仿佛只剩下沉默。

    林仙儿的口舌素来厉害,现在却也没有主动开口。大抵越是真心的话就越是难开口,这句话对大多数人都是一样的。

    她很难对孙蝶解释,有些事情说开了反而是一种伤害。林仙儿自己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这样不愿意去伤害一个人。

    倒是孙蝶脸上强自露出几分笑意,道:“仙儿,我在旁边看了许久,你的剑法可真厉害。”

    林仙儿反问道:“厉害……你觉得我很厉害?”

    孙蝶用力点了点头。

    一个全然不懂武功的人的评价当然是不做得数的。

    林仙儿并没有想改变孙蝶的想法,但听孙蝶这么说,她忽想起来一些遥远的事情:“你知道我用剑用了多久么?”

    孙蝶道:“多久?”

    林仙儿道:“六年。但你知道我一开始是怎么学的?”

    孙蝶问道:“怎么?”

    林仙儿道:“我偷的。”

    孙蝶一愣:“啊?”

    林仙儿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竹剑,自嘲道:“费尽心思得到,然后轻而易举丢弃。”

    往事如烟,过往不知道多少武林秘籍,少林经书,宝剑名刀,她得来便扔了,因为她生性聪颖又过目不忘,常常是看了一遍就再不肯多瞧一眼。

    或许是她年幼能得到的东西太少,长大后能用美貌轻易换来的东西又太多,以至于逐渐忘记了这所谓轻而易举背后的代价。捷径的代价就是她的性格和人生在这条无法回头的路上愈发扭曲。

    既不能回头,就只能往前走。

    就像剑,只能刺出,结果无非是刺穿对方的心脏或被别人刺穿。

    孙蝶见她愣住,不禁道:“仙儿……你怎么了?”

    林仙儿回过神,淡道:“我没事。孟星魂没来找你?”

    孙蝶奇怪林仙儿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

    她娥眉蹙起,道:“我最近都没见到过他。或许,他有他自己的事情吧。”她声音有几分落寞,或许她也有几分在意那个神秘的少年……

    林仙儿心中陡然升起了几丝烦闷和茫然。

    她不知道阻止孟星魂见孙蝶到底是对是错。终究到底,这不是她的事,也全然由不得她。

    孙蝶又笑道:“仙儿,今日我爹便回来了,他设下了晚宴,不如你随我一块来吧。”

    林仙儿道:“你们家的宴席,我就不去了。”

    孙蝶刚想说些什么,忽被一声冷到极点的声音打断。

    ——“老伯吩咐了,她必须来。”灰衣人道。

    林仙儿猛地抬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灰黯无神的眼睛。

    这双如死神一样的眼睛仿佛在告诉她一件事——她不来,就要死。

    她瞪着他,他却好像一块冷冰冰的磐石。她也许不该这样做,但她现在已不想后退。

    风仍在吹,散了簇云,地上摇曳的竹影愈显深邃。

    不知过了多久,林仙儿的拳头“咯咯”捏起,仿佛在发抖。

    灰衣人忽开口道:“你身上有十一处伤。”

    林仙儿沉默。

    灰衣人转过身去,道:“我的话已经带到了。”他自然瞧得出林仙儿眼神中的抗拒,但他还不愿意去为难一个女人。

    林仙儿凝着他的背影,冷道:“我会来。”

    灰衣人已一声不吭地离开。他来时毫无动静,去时也没有声息。

    孙蝶自然不知道两人暗地里的波涛汹涌。

    她只叹道:“他是我爹的人,叫韩棠,是个性格很奇怪的家伙。他只听我爹的话,别人要和他说话,他都不搭理别人。”

    林仙儿阖上眼睛,心道:一个专业的杀手,只听主人的话,这不奇怪。恐怕若不是孙玉伯身边已没有几个能信任的人,也不会派他来。

    孙蝶转头看林仙儿,不禁骇然道:“仙儿,你怎么了?”

    “没有。”林仙儿眼神冰冷,用拇指指腹拭去唇角的血迹。

    她不过是因为伤势未愈,又与灰衣人的杀气对峙,一时气息不稳。

    她深呼出了一口浊气,这口一直憋着的气一松,她整个钉在原地的身子也松懈了,仿佛快被风吹倒下。

    孙蝶急忙拉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我扶你回屋。”

    林仙儿这次没有拒绝她。

    如果她一定要自己一个人,恐怕连这个竹林都走不出去。

    孙蝶轻搂着她的腰,一路扶着她回房。她这副身子长年营养不良,甚至比孙蝶还轻一些。

    回了房间,孙蝶吩咐人打了一盆清水过来,自己翻箱倒柜地找药。

    林仙儿就坐在软凳上看她忙活。

    孙蝶寻了一条绶带束起她枯黄的长发,又缓缓帮她剥落下衣衫。

    林仙儿后背上的伤已经结起了暗红色的痂,纵横凸起的伤疤如同丑陋的红蜘,她身上还有许些未消却的淤青,所以孙蝶给她上药很是小心翼翼。

    林仙儿眼睫低垂,乖巧地任她动作。

    直至孙蝶咦了一声,奇怪道:“仙儿,你右臂上画着的是一朵黑色的花?这是什么花?”

    林仙儿神色不变,平静道:“也许是梅花。”

    “是嘛?”

    孙蝶仔细瞧着,觉得那黑梅仿佛不是画上去的,而是被谁用小刀刻上去的,如烙印般覆在一层薄得皮包骨的皮肉上。

    真疼呀。

    孙蝶脑海中不知怎么地浮现出这样一种想法。她颦蹙着眉,柔嫩的手指轻抚着少女纤细而枯黄的,如柳枝的手臂。

    倏然,她眉梢一动,惊道:“咦……这朵花怎么……”

    林仙儿表情陡变,猛然看向臂上的梅花烙印。

    五瓣黑色的梅花肆意生长着几乎包裹起整个纤瘦的小臂,却有一瓣舒展的黑梅褪去了黯淡,泛出了柔嫩的粉色,隐约还能看到梅花瓣中几根细小的淡黄色的花蕊。

    林仙儿忽笑了。

    孙蝶从未见她笑得这么开心,她也不禁为她的情绪所感染,她嫣然笑道:“仙儿,你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林仙儿深深叹了一口气,心中五味杂陈,最后抬眸盯着孙蝶道:“也许是因为你。”

    孙蝶道:“因为我?”

    林仙儿深深地凝着她,道:“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孙蝶笑得见眉不见眼:“我当然是你的朋友了。对了,仙儿,我帮你梳洗好不好。”

    “好。”林仙儿此时心情很好,也由得她捣弄。

    孙蝶为她上好药后,替她合拢上一身新绿的衣裳。用沾了玫瑰水的牙梳给她理顺发丝,又小心翼翼地替她描眉。她动作轻柔又细致,眼神如秋水脉脉,像呵护着一尊易碎珍贵的瓷器。

    林仙儿被她捯饬了半天,冷不丁道:“孙蝶,我记得你过去是个大小姐。”

    孙蝶笑道:“哪有什么大小姐,我就是孙蝶。”

    林仙儿道:“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磨镜之好,你不要这么看着我。”

    孙蝶噗嗤一笑,骤然娇颤了起来。须臾,她又细瞧着林仙儿眉头,哀怨道:“哎呀,怨你逗我笑了,我这眉画得不好。”

    林仙儿自然清楚自己如今的尊容,“便是画圣再世,恐怕也是画不好的。”

    孙蝶摇头:“不行,我非要画好不可。”

    见她不依不饶的模样,林仙儿深叹了口气,咻地夺过她的笔,抢白道:“你给我罢。”

    林仙儿对着铜镜,只涂了寥寥几笔,不说妙笔生花,却也比孙蝶方才弄得更似个人样了。

    孙蝶眼底里满是赞叹,拊掌道:“仙儿,你真好看!”

    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林仙儿也睁眼道:“你可知我为什么叫林仙儿?”

    孙蝶自然应和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从小就貌若天仙。”

    孙蝶顿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你不信?”林仙儿挑眉。

    “我相信!”孙蝶斩钉截铁道。

    林仙儿淡道:“那你笑什么?”

    孙蝶的眼眸更加温柔:“我笑是因为仙儿你太可爱了。”

    可爱的人不一定漂亮,漂亮的人也不一定可爱,但你若觉得一个人十分可爱,那这个人在你眼中一定十分漂亮。

    在孙蝶眼中,林仙儿无疑就是这种类型。

    林仙儿手臂上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孙蝶却很高兴。

    为林仙儿换完了新衣,又为她梳洗过了一遍,孙蝶越看越觉得满意。但又觉得她脸色有些太苍白了,不由得皱起眉头。

    孙蝶柔声劝慰道:“仙儿,你要不要在房里休息一阵?”

    林仙儿摇头。她不喜欢休息,等累到极致她自然就会睡着。

    孙蝶叹了口气,又提议道:“晚上才是宴席,我们要出去走走吗?但是,可不许练剑了。”

    林仙儿颔首道:“好。”

    孙蝶挽着林仙儿的手,带她一路漫步走过蜿蜒的花园,朱红的桥栏,石铺的甬道……她没有像过去一样到热闹的街上去,而是挑着一些僻静的路走。

    也许是因为她已不需要那些空洞的热闹了。

    一条扬着风尘的僻静的青石板路上,有一架破旧的木摊车。

    摊车前的挂钩上吊着盏未亮的灯,一位有眼翳的老伯在舀汤水,还有一位不过十二三岁的黄杉女孩在身旁帮衬。

    “两位姑娘,要来一碗汤饼吗?”黄杉女孩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她们笑。

    她们当然是不饿的,但孙蝶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眼这小姑娘,心肠一软冲着林仙儿道:“要不我们先垫垫肚子,仙儿?”

    这些小事,林仙儿当然不会否定她。于是她点点头。

    “来两碗。”孙蝶在摊车上放下一块碎银。

    女孩咧开嘴角笑道:“好哩!”她的牙齿缺了几块,却还是很白很漂亮。

    老伯往木桶中舀了两碗热乎的汤饼,小女孩很快给她们端了上来。朴素的白碗清汤,清汤上浮着五个饱满粉嫩的饺团。这样满满的汤饼,算得上是很实惠了。

    两人坐在摊车旁的张矮凳上,这里没有桌子,却好歹有两张能用的凳子。

    林仙儿单手盛着碗慢条斯理地喝着汤,孙蝶捧着碗大口大口喝得比她豪放多了。

    不过一会儿,两个浑身酒气的少年勾肩搭背地走了过来。两人穿的俱是柔软精致的罗衣,连脚上都是绣着金丝的高靿靴。

    女孩远远着看他俩过来,霎时变了脸色。显然她是认得他俩的,或者说这座城里的人,没几个是不认得他们的。

    林仙儿继续饮着汤,眼角的余光却开始盯着来人。

    其中身材较高的少年取下腰间一串叮当响的银叶子,酒气冲天道:“臭老头,来一碗!”

    女孩赶忙上前赔笑道:“江风大爷,江平大爷,马上来。”

    一旁的孙蝶皱了皱红红的鼻头,她虽然也喜欢喝酒,却不喜欢喝得醉醺醺的男人。

    林仙儿喝汤的手一顿。

    这两个人的名字实在有些耳熟。

    可两人已经走过来了,冲着她们大喊道:“哎,两个臭娘们,起来给大爷腾位置!”

    “你……”孙蝶瞪着他。

    江平轻蔑的眼神霍地一变,像苍蝇一样死死地粘在孙蝶身上。

    孙蝶一双美目含瞋,笼罩在夕阳下的脸庞比天边的红霞更艳丽。

    “美人……”江风呢喃着,说着说着就要伸出手摸孙蝶的脸。

    林仙儿刚想出手,一声极怒的脆声打断了她。

    “你们要做什么!”是方才的女孩。

    女孩的眼里好像起了雾,又好像燃着火,她道:“江风,江平,你们两个畜牲玷污了张姐姐,被孙大少爷打得半身不遂,怎么现在伤好了?”

    江平好似被抓住了尾巴的猫,立即跳起来狞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现在就让你看看你家大爷遂不遂……”

    他扬起了巴掌。

    可下一秒,他的手遽然一痛,不由得下意识地一缩。

    “谁!”

    江平见地上的一根竹筷摔成了两瓣,知道有人故意怀他的好事,一双眼睛瞪得几乎要喷火。

    林仙儿已然站起,盯着两人道:“你们叫江风,江平?”

    这名字让她想起了一个佝偻的,愤怒的老人。

    ……

    “江风江平侮辱了你的女儿,徐大堡主惩罚他们两个做七天苦工,赔给你女儿二十一两银子,他也认为自己主持了公道。而孙玉伯呢,他会派人狠狠把他们教训一顿,然后让他们赔上你女儿一大笔银子,但他绝不可能杀了那两个畜牲。”

    “你好端端的女儿就这么被两个畜牲□□了,一生的幸福也都葬送了,你若是只要一个公道,只管找孙玉伯去要!”

    “不!我不要公道,我要他们死!”

    ……

    这个老人如今已死了,为了他高贵的朋友和他苦命的女儿。

    但这两个“凶手”却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

    这并不奇怪,林仙儿也是出身卑微,自然明白这世上大多数人的命运要么苦如牛马,要么贱似尘埃。

    江风江平两个人方才都顾着看孙蝶了,根本没仔细瞧她,如今定睛一看,几乎要呕吐:“哪来的丑玩意儿,管老子的事?”

    林仙儿忽笑道:“我本来是不管闲事的,但我突然想到我答应了别人一件事情。”

    江风越过江平上前一步,腰上的剑已握在手中。他冷笑道:“哦,什么事?”

    林仙儿道:“当然是杀人的事。”

    “杀人?”江平捧腹大笑起来:“一个死人要怎么杀人,兄弟,她的话真好——”

    他的“笑”字还没说出口。

    刹那间,他脖子上的血花便飞溅而出。

    竹剑并不锋利,剑锋亦不好杀人,因此林仙儿的招式不过一刺一穿,竹尖从他脖上穿出一个大洞,鲜血如汩汩的溪流一般涌出。

    江平“咯”了一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你……”他颤抖着,终究说不出来了。

    林仙儿收了剑,道:“其实我说话基本上不算数的,但今天……”她脸上忽然洋溢起淡淡的微笑,那极奇特的面容在黄昏下竟有种诡异而震撼的美丽:“今天我很开心。”

    当她看到尖细的竹剑从如红石榴肉翻开的脖子上刺/拔/出来,血花溅起的瞬间,一阵快意也猛然涌上她的心尖。

    痛快,实在痛快!她以往总喜欢从折磨自己的痛苦中找寻快乐,但她仿佛第一次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痛快!

    孙蝶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汤碗“哐当”碎落在地,她的眼睛痴痴地凝着她。

    而江风的脸色已难看到几乎要晕过去,江平未说完的话由他说了出来:“你……你竟然真的杀人,你知道不知道我叔父是——”

    但他也只能说一半。

    林仙儿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等不及让他把话说完了再死。

    一下子地上就躺了两个死人,不可谓不刺激。

    “姑娘……”女孩早已被刺激得说不出话来了。幸好她年事已高的爷爷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太敏锐,否则说不定要被林仙儿吓坏。

    林仙儿盯着她道:“你们往常只在这儿摆摊?”

    女孩不敢看她深如漆夜的眼睛,只磕磕巴巴道:“不是……我和爷爷沿着这条小巷,经常在东门庙那边。”

    林仙儿道:“那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你们从来都没有来过这儿,明白了?”

    “明白……”女孩一个激灵,陡然高声道:“爷爷,走了!我们到东巷去!”她一把握起摊车的车把头,拉着她的爷爷就往外走。

    空荡荡的青石板路上,只剩下骨碌的车辘声。

    残阳如血,比地上的血还要艳丽,两道纤细的影子映在血泊上。

    女孩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位美丽得出奇的少女正拉着那位握着竹剑的少女的手,磅礴的黄昏模糊了她们的面容,只用工笔似的晕红勾勒出她们同样单薄的身形。

    不知怎的,女孩忽觉得那位面容奇特的竹剑少女也十分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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