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秋重，孙府已设好了罗宴。
林仙儿和孙蝶回来的时候，只见一队穿着绿衣罗裙的侍女，如清流般穿梭在正厅的曲廊中。侍女们把颗大圆润的紫葡萄盛放在翠色骨瓷碟中，葡萄刚从冰窖取出，表皮还带着细碎的冰粒。
虽是一场家宴，但孙府的气派与精致也是旁人万不能及的。
孙玉伯见她们终于来了，笑道：“小蝶你和仙儿，坐这儿。”
孙玉伯示意着他身旁的位置。
林仙儿应声入座。
她不知道孙玉伯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为什么非得要她过来。孙玉伯这个人虽然极为可怕，但他们毕竟不是敌人，她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孙剑坐在孙玉伯的右手边，却不是离他最近的位置。离他最近的人，是许久不见的孟星魂。除了那位冷冰冰的韩棠，座位上还有几个林仙儿从未见过的生面孔。那都是孙玉伯的手下，她不需要一一认识。
但林仙儿却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孙玉伯起身举杯道：“诸位都是我孙某平生挚友，今日齐聚于此，聊赏薄宴，孙某不甚荣幸。今日便是要昭告大家，律香川已死，他的残部已荡洗尽了！这么多年来，算是我孙玉伯看错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是我对不住你们大家！”
场上忽有一阵劝阻之声。
孙玉伯震袖大喝道：“诸位，我自罚三杯！”
酒是翠色的，杯是白色的，像一轮嵌在圆月上的碧玉。他豪饮了三大杯，一时间满堂的喝彩声与觥筹交错之声传响。
林仙儿和孙蝶也端起酒杯，砰杯酌饮。
她们对孙玉伯的事情和手下都不熟悉，也没什么兴趣，还不如多喝几杯。
“除了在座的各位，其实我还请了一位客人。”孙玉伯沉吟片刻，对着身旁的孟星魂接道：“星魂，这位客人你也应该认识的。”
孟星魂的脸色不变，手背上的青筋却条条鼓起。场上的气氛悄然一变，仿佛从温馨的家宴变成了剑拔弩张的厮杀场。
孙玉伯道:“高姑娘，请进！”
门口处霍然出现了一个高挑美丽的女人。
林仙儿抬眸望向孟星魂。他面无表情，整个人却如同一条紧绷到极致的弓弦。她见他反应便知道，这个高姑娘一定是他的一直效命的“恩人”。
孙蝶蹙了蹙眉，兀地闷头斟酒。林仙儿睨了她一眼，却没有说话。
孙玉伯看着眼前的女子，和蔼道：“我是不是不该叫你高姑娘。我听说，他们都叫你高老大。”
高老大苦笑一声：“我一个武功平平的弱女子，都是他们抬举我罢了。”
孙玉伯面露反对之色，道：“武功平平并不代表做不出来一番事业。武功再高强若是没有脑子也只是一介莽夫。说实话，你一个女人做出这番事业，我也很敬佩你。”
高老大脸色变了变，柔声笑道：“我也十分敬佩老伯您，小女子敬您一杯!”
她说着便款步上前来，端起侍女托盘上的酒壶，要给孙玉伯敬酒。
“等等——”孙玉伯倏然出声阻拦。
须臾，又笑着对着下人吩咐道:“去给高姑娘端一杯好酒来。”这桌上的酒虽不浓，却甘醇甜美，亦是难得的好酒。可孙玉伯却要人再上一杯。
孟星魂蓦地站起来，开口道:“您对我有恩，我却还没有敬您的酒。她这杯酒——”
还没等他说完，高老大立即呵斥道:“小孟，我与老伯敬酒在先，难道你不知道什么是礼数么？”
高老大果断夺过侍女新端上的酒杯，面不改色饮尽了。她手腕一翻，宽盏朝下，对着众人飒然一笑。
孙玉伯大笑两声，叹道:“好，果然是女中豪杰!”
“不敢当……”高老大笑道:“其实除了敬酒，我还有一件礼物想送给您。”
孙玉伯笑了笑却没有说话，他似乎已等这句话很久了。
高老大拍了拍手，立即有个梳双环髻的少女托着铁盘进门。
那铁盘上是一柄剑。
一柄薄而长的剑，形制并不特别，甚至显得有些古朴简陋。
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了这柄剑上。
只有孟星魂垂着头。
他不敢。
他不敢看孙蝶的目光，他想起自己去寻剑的那个夜晚。
那天晚上夜色深幽，不知道多少人的性命就在这样的黑暗和寂静中却抹去了。谁也不知道就在他帮孙玉伯清理门户的那个混乱而安静的夜晚，他一个人偷偷走进了内院，走进了孙蝶的屋子。
屋子里只有两个女人，一个不识武功，一个受伤昏睡，根本没有人能够发现他。除了——那柄剑本身。
剑，就是黑夜的眼睛，是此间中唯一的寒芒。他凝视着剑，剑仿佛也凝视着他。
孟星魂没有动，因为他觉得这柄剑随时都会杀了他。
他面对的似乎不是一把剑，也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不可战胜的魔神。他靠得愈近，他的流的汗就愈多。直到他汗流浃背的时候，他终于伸出手握住剑，就在那一瞬间，剑锋亦划破了他的掌心。
他一声不吭。
可剑也很安静，除了刺伤他以外再没有别的举动。
也许是因为他们都不想打扰屋里人休息。
孟星魂不知道这柄剑是什么，他只知道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带它走。他非得这样做不可，只要高老大叫他这样做。因为如果他不这样做就还不清他的债……可是这份债真的能还清么？
想到这里，孟星魂紧绷的肌肉又开始痉挛。
林仙儿的目光也在那把熟悉的剑上，却忽感受到身边人的一阵响动，她回眸看，只见孙蝶脸色煞白，双手发抖，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骤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只听高老大笑道：“传闻江湖中有七种具有超乎凡人力量的武器，长生剑、孔雀翎、碧玉刀、多情环、霸王枪、离别钩，还有一种未被世人知晓的神秘武器……这些武器都不是凡铁，甚至人说它们承天地造化，颇通人性。而七武器之首的长生剑，据说是百年前白玉京曾用过的佩剑，后来此剑便下落不明了。”
孙玉伯叹道：“我也听说过，不过传说到底是传说……”他话锋一转：“我最开始知道这把剑还是因为它落在了我李老友的儿子李剑青手上，我那位老朋友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也罢，往事也就不提了。但这剑——”
孙玉伯忽从铁盘中拿起剑，剑锋一转，他身后的青瓷宽口花瓶“咔”地被割成两半，切口平整如切豆腐块一般。
孙玉伯绝口不提高老大的传说，也不问这把剑怎么来到她手上的。只大声赞道：“好剑!我也很喜欢它，但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这剑应该交到它真正的主人手上。”
他目光如电，猝射向林仙儿。
“仙儿，你的剑，你且收好！”话罢，他的剑已脱手，从半空滑向林仙儿的位置。
林仙儿噔地站起，引臂接住剑柄，长剑被反握在她手中。她左手接剑时，右手还握着盈满酒的杯盏，酒液随着她的动作微晃。
酒杯静了，可却有另一种熟悉的颤动。
是剑在颤，就像星星在夜空颤动一样，有种怀念，又有种悲哀。
她忽觉得这柄剑很熟悉，她脑海中思绪一闪，还没等她抓住又很快被孙玉伯的话打断。
孙玉伯微笑道：“谢谢高姑娘割爱。其实我还想请你喝一杯酒，这杯酒，一定是所有的酒都比不上的。”
高老大的脸色白了白，声音却愈发轻柔：“哦，是什么样的酒？”
孙玉伯大笑道：“当然是小女孙蝶与贤弟星魂的喜酒，高姑娘觉得这杯酒如何？”
孙蝶瞳孔一缩。
孟星魂心中亦是震然。
宴席上的其他人却欢快地大笑了起来，孙剑笑得最开怀，他很看得起孟星魂，自然也很支持他们的婚事。
高老大柔笑道：“这定然是杯好酒。但婚姻大事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总要问他们自己愿不愿意的。”
“这是自然。”孙玉伯颔首，忽高声道：“星魂，你愿不愿意娶小蝶为妻？”
这句话简直像一道惊雷将孟星魂整个人劈开。
所有人，所有的目光都凝视着他，凝视着这个剽悍冷漠的少年。渐渐地，他额上的青筋清晰地从苍白的皮肤下凸鼓起。
“我愿意！”孟星魂咬牙道。
他没有看高老大，更不敢看孙蝶，他只能紧盯着孙玉伯。
孙玉伯在此时此地问他，根本不会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而高老大无论怎么想也不会让他当面拒绝孙玉伯，从形势上来说，此刻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要答应。
但他的真心呢……
他的心在呐喊——他愿意!他当然愿意!
可他却不敢看孙蝶一眼，而高老大……他心中早已背叛了高老大，他还是变成了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孙玉伯掷地有声道：“好！现在高姑娘觉得呢？”
高老大仍笑道：“小辈们都已决定好了，也省得我操心了。”
“好好好！”孙玉伯连声道了三声好，挥手道：“我也有一件礼物要送给高姑娘。呈上来！”
一位穿着织锦青衫的侍女垂头上前，她手中正规规矩矩地端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看着这盒子，高老大的心跳蓦地快了，如捣鼓般激烈。她仿佛已经知道了这盒子里面是什么。
“打开看看。”孙玉伯微笑道。
她缓缓掀开盒盖，里面是一张快活林的地契！
高老大的眼睛陡然间有了光，那焕然的神采仿佛让她年轻了十岁。
她和律香川合作的目的就是为了这张地契，她想借长生剑的传说向别人讨人情也是为了这张地契。有了这张地契，她苦心经营多年的事业才终于有了保证。为了这张地契，或许她失去了一些东西，但如今一切都已值得。
一个真正聪明的女人总得清楚男人都是不可靠的，唯有抓在手里的银子和土地才是永恒。现在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什么人，什么剑，她眼中只剩下那张纸，那张薄薄的，轻如鸿毛的白纸。
孙玉伯满意地颔首，道：“既然如此……”
一道冷冰冰的女声兀然打断了他：“等等！为什么没有人问问我的意见，为什么没有人问问我愿不愿意！”
是孙蝶。
霎时间，十几双眼睛都诧异地盯着她，孙剑更是皱起了浓眉，仿佛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说出这句话。
孙玉伯与她四目相对，缓缓沉声道：“小蝶，你愿不愿意？”
孙蝶瞪着他，又瞪向孟星魂，厉声道：“我不愿意！”
她猝然起身，酒杯从桌缘重重跌落，摔出“当”地一声脆响，她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孟星魂猛地从位置上弹起来，追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