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篝火上，烤肉“滋滋”地发出诱人的香气。
四个人就围在篝火旁进食。
林仙儿抱臂坐在离篝火最远的地方，她有些冷，但又觉得可以忍受。
她不愿意再欠别人的，她怕她还不起。
但老天爷却铁了心要和她开玩笑，她要活下去，就不得不欠别人。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切都要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半时辰前，他们还在半天风客栈，长孙红一个人自然奈何不了三个人，她只好自己离开。楚留香主动提出要带林仙儿走，他们一行人虽有自己的考量，但放她如此柔弱又如此美貌的女子孤身留在大漠中，凡有良知的人都做不到的。
楚留香他们当然是有良知的人。
而林仙儿呢？她只能跟他们走，因为她孤身一人无路可走，也无处可依。
她只是跟在他们身后，没有主动和他们交流过。
在旁人看来她似乎是个沉静到有些孤僻的少女，但她实在太美，美得有一种距离感，仿佛冒冒然与她搭话都是一种亵渎。
还是楚留香主动走过去，朗声笑道：“林姑娘，喝口水。”
林仙儿接过水囊后便垂下了眼眸。
楚留香凝着她，心中喟然叹息。
他平生也算阅美无数，到今日方知竟有如此倾世红颜。可美人对他无意，所以再看下去，就有些不太礼貌了。
他克制地转移了视线，比方说看一眼他的兄弟。
这一看可不得了。
他的好兄弟恨不得要把人家姑娘盯出一个洞。这铁公鸡平时闷骚得很，当年暗恋高亚男的时候要是他敢这么看，要么眼睛被人挖了，要么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咳咳！”楚留香大力干咳了几声。
一点红瞥了他一眼，递过去一个羊皮水囊冷道：“这里有水。”
楚留香简直快笑了！
但姬冰雁却没有时间体谅他的心情，他盯着林仙儿看倒也不全然只是被她的美丽吸引了心神，更多的是因为他想不明白。
姬冰雁沉吟道：“姑娘为何孤身来到大漠？”
楚留香忽屏息凝神，因为他早也想问这个问题了。
像她这样绝色又易碎的美人应该像稀世珍宝一样被人置之高阁，好好保护起来，最好别让旁人多看一眼。她又怎会一个人来到如此凶险的大漠？
但一对上少女那双冷冽如雪的眼睛，楚留香忽然就问不出来了。
只听林仙儿道：“找一个人。”
姬冰雁道：“谁？”
林仙儿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他不在这。”
他既不在大漠，你又为何要来到大漠？
但这句话姬冰雁没有问出来，有些话本就不能拿来问的。
他在大漠呆了很久，深知大漠的残酷和无情，但他更看得出来她的狼狈……以至于他在舌尖反复揣摩着这句话，愈发觉得有几分难以言说的苦涩。
楚留香亦有所感，见两人都不说话了，清了清嗓子道：“半天风是龟兹国叛臣和一点红约定的地方，长孙红是石观音的徒弟，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
其实他心里早有答案，只不过要拿出来和大家一说。
一点红道:“恐怕他们是早有勾结的，但这又和林姑娘有什么关系？长孙红为什么要毁了林姑娘的脸？”
姬冰雁叹道：“因为石观音。因为石观音最嫉恨比她貌美的女子，昔日天下第一美人秋灵素的脸便被她毁了。”
传说观音千手千面，千眼千瞳，沙漠上多了一粒沙子恐怕都瞒不住她，更别说林仙儿的存在简直是是落在她眼里的沙子。
一点红冷道：“所以她一定不会放过林姑娘。”
姬冰雁道：“只是不知她们何时会来。”
林仙儿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却陡然开口道：“石观音，她很厉害？”
楚留香看了她一眼，忽笑道：“简直太厉害了，怕是我们三个人一块上，也不是她的对手。”
他本来是笑不出的，但事已如此，不妨笑一笑，说不定还能缓解姑娘心中的忧虑。
林仙儿沉默。
这三个人任意一人的武功，都远超过她，尤其是为她弹开长孙红小刀的楚留香。而他们口中的石观音却能轻松抵御三人联手，可见她已厉害到骇人的地步。
但林仙儿也并不认为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三人才惹上了那可怕的石观音。她不过才来到大漠，而这三人与石观音怕是早有纠葛。
林仙儿道：“你们呢，为什么要来大漠？”
这还是林仙儿第一次主动关心他们，听到这话，楚留香居然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一点红道：“受人伪托，骗到此处。”
姬冰雁淡淡地看了一眼楚留香，道：“迫不得已，陪他去寻他那三个失踪的红颜知己。”
姬冰雁说的正是楚留香的三个义妹苏蓉蓉，宋甜儿和李红袖。他的三位义妹忽然失踪，只留下一条“楚留香湖畔盗马，黑珍珠海上劫美”的字条，而黑珍珠又是沙漠之王札木合的儿子，如此一来他便只能前往大漠寻找三人的踪迹。
话都已被他们说完了，楚留香只好摸了摸鼻子。
林仙儿看向楚留香，道：“那你们接下来要去哪？”
凡三人行，定然有一个拿主意的人。她看出来楚留香就是那个拿主意的人。
可楚留香却犯了难，因为这的确是个难题。带着林仙儿势必是不好行动的，但她又肯定成为了石观音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怕他们稍有不慎，林仙儿的处境就十分危险。
这该如何是好？
楚留香思虑片刻，这才道：“天一亮我们就回去龟兹的王帐吧，去找那懒猫。他许久不见我们回来，该着急了。”
他们距离龟兹王帐，不过二十几里路，就地歇息一夜，翌日卯时出发，便是赤脚走也只需两个多时辰便到了。
姬冰雁点了点头，又对林仙儿道：“那懒猫叫胡铁花，虽是跟我们在一起的，却是个长相粗俗又没什么文化的汉子。他要是对林姑娘你说了什么蠢话，做了什么蠢事，还烦请你见谅。”
这话要是被胡铁花听见了，怕不是要狠狠揍他一顿。楚留香忍笑得肚子疼。
连一点红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林仙儿忽也展颜一笑，道:“好。”
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她笑。
荒茫的大漠，明亮的篝火，静谧的星空，皎洁的明月，在这一瞬间，仿佛都比不上这笑容纯粹的美。
姬冰雁盯着她，喉结微微滚动。
林仙儿的笑容又如星星似的，转瞬间融入夜空中消逝不见。
……
四人在原地休憩了一夜。
再睁开眼的时候，林仙儿发现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素白干净的外衫。这显然是男子的衣衫，宽大得几乎能她整个人都裹起来。
她抬起眼眸，正对上楚留香的微笑。
他是位丰神俊朗的男子，他的笑容也是令少女最为心动的笑容。
林仙儿只瞥过一眼便移开视线，看向一旁静坐如钟的姬冰雁，掀下外衫递给他道:“你的衣服。”
姬冰雁心下黯然，却只好接过衣衫，客气道：“多谢姑娘。”
楚留香脸上在笑，心里也笑：人家姑娘还没谢他，他反倒上赶着谢谢人家姑娘了。
一点红忽拍了拍他的肩膀。
做杀手这一行当的，对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极为敏感。昨日夜里，两人都为美人卸衣御寒之事自然逃不开一点红的耳朵，只不过当时楚留香稍稍犹豫了，慢了姬冰雁一步罢了。
楚留香当然明白一点红的意思，他终于也笑不出了。
他长叹一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风吹拂着沙幔，忽而缓忽而急。太阳出来以后，空气也变得灼热，干燥。格外柔软的沙子就像沼泽，人的脚陷进去就不容易挣脱。
一行人中林仙儿走得最慢，最沉默。
她紧捏着拳，整个人都如弦紧绷着，但她又始终没有停下来。
她毕竟不可能和内功深厚的三人相比，连续两日长时间的苦行，脆弱的脚掌已磨出了茧子，又在鞋底渗出了血泡。
只是渐渐地，楚留香和姬冰雁两人不知何时都已落到了她的身后。
姬冰雁薄唇紧抿，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楚留香看了他一眼。
他和姬冰雁相识多年，彼此之间不说是肚子里的蛔虫也差不多的。
姬冰雁显然在为这位冷淡沉默的林姑娘为难。他向来是个很有办法的人，现在却也没有办法了。
当然了，楚留香自己也是。
林仙儿虽同他们一道，却并不喜欢和他们接触得太近，甚至她不太愿意接受他们的帮助。从她对姬冰雁为她披上衣服的态度就能看出来，她定然也不想让他们抱着她或者背着她走的。
若是旁人，或许会觉得她太倔强了。
可有些人的性格就是这么倔强的。楚留香也有很多倔强的朋友，他不仅尊重他们，还觉得他们很可爱。
这位林姑娘在他眼里当然也很可爱，但比起她的可爱之处，他心中更多的是担忧和怜惜。
楚留香平生最不喜欢为难别人，尤其是女人，但这一次却不得不为难她了。
“林姑娘，得罪了。”楚留香忽开口道。
他霍然捉住林仙儿的一只手，拉住她往自己胸膛一送，右臂拿住她腰肢轻轻托起，感受到怀中的少女浑身一僵，他不动声色地松了松手，尽可能地少接触这具温香软玉。
剩下两人的脚步都已默契地停下，他们的眼睛也都注视着林仙儿。
林仙儿的拳好似捏得更紧，她的胸膛轻微起伏着，却一句话也没说。
她不能说“我能走”，也不能说“放开我”。当一个人是累赘的时候最好不要说什么反对的话，因为那不仅显得很愚蠢，还显得很可笑。
“林姑娘，谁都有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的。”
楚留香笑了笑，想要打消她的顾虑。
林仙儿眼睫轻颤，如鸦落雪般沉静。
可那只他桎梏住的手却仿佛顽固地想要挣扎出来。楚留香只笑着，并没有彻底松手，他轻缓又不容违抗地掰开她紧捏着的、留下斑斑血印的掌心。
他垂眸道:“不要再伤害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