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月残香

    黑暗。

    林仙儿坐在地上,她此时虽是睁着眼睛的,却也和闭着眼睛没有区别。

    她动不了,也没办法说话。除了还能思考,她和一具石像也差不多了。

    但她忽听到了风声。

    无边无际的黑暗遽地裂开了一道缝隙,只听“吱呀”的推窗之声。

    天光如水,乍落其中。

    月光从窗隙倾落,来人似落雁翩翩停在她身前。而那清冷的月色,正拂照在他颀长的身形上。

    不是楚留香又是谁?

    她还没来得高兴,便注意到他脸上冰冷的神色。

    难道姬冰雁真的出事了?林仙儿黯然想道。

    楚留香向她伸出了手,可那双手并非要拉她起来,而是触上了少女不堪盈盈一握的腰肢。

    这不奇怪,因为她被点了穴道,楚留香或许是要帮她解穴。

    她的身体突然僵直。

    他在做什么?

    林仙儿心中惊疑。

    她整个人都已跌入他强硬的怀抱,他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甚至在她身上逡巡着。

    他掌心的温度滚烫得出奇,覆着粗粝的茧子,哪怕隔着一层轻柔的纱衣,都似要把少女那层羊脂玉似的肌肤蒸红了,磨红了。

    林仙儿似在颤抖。

    这人是楚留香?

    为何他的动作完全不像楚留香?

    难道有人扮成了他的模样?

    可他身上的确是楚留香的味道,优雅而剽悍的味道。现在男人粗重的呼吸喷到了她的耳背,胡茬刺在娇嫩的颈脖上,不禁叫人又酥又麻。

    她这副身体……林仙儿想要咬牙,如果她能咬的话。

    可是到底为什么?

    眼前这人是楚留香,又好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楚留香。

    月光透过残破的窗,外面的星星似也很明亮,如同人的眼睛。

    她似已软倒,呼吸也渐渐娇弱得微不可闻,一双小巧滑嫩的莲足在男人厚的掌心弓起,她仿佛想要像兔子一样蹬腿。

    因为她没有鞋子,甚至没有罗袜……

    可那人简直像一座山,又冷硬又火热的大山,她除了接受这座山之外似乎毫无办法。

    她仍在颤抖,但她的颤抖已逐渐能克制了,那几乎伏在她娇躯的男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们走了。”楚留香道。

    他脸色霍地一白,冷不丁咳出一口血来,落在手心。

    有些事情到底是控制不住的,哪怕他是楚留香也一样,他只能用封住穴道的方法抑制那股情难自制。

    少女朦胧的星眸瞥向窗外微眨了眨又看着他,这说明她是明白的。

    林姑娘是个极聪明的姑娘。

    一时间,楚留香心中百感交集,仿佛有成百上千根密密麻麻的细针刺着他的心脏。

    对于石观音的那番话,他当然是不信的。但他一时间也揣测不到石观音的想法。

    他既解不开林仙儿身上石观音的独门穴道,也不好直接动手强行带她走,因为那说不定会惊扰了石观音。他只能假装听了石观音的话,让身后跟着他的人回去复命。

    幸好他们真的走了,不然……

    不然暂时封住穴道的法子真能拦住他?

    楚留香几乎不敢想。

    他低下头,对上林仙儿泛着水光的眼眸。

    她的眼睛还是很亮,亮得能把他整个人都照了个透彻。

    楚留香忽觉得很羞愧,这时候,他也终于下了决定。

    姬冰雁受了重伤,胡铁花和一点红都醉了,更要命的是加上他们也不是石观音的对手。

    况且王账内不知道还有多少石观音的人。最好的办法也是最坏的办法,就是带着林仙儿立即离开,可他真的能带她离开么?

    饶是楚留香无数次绝处逢生,也觉得此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对不起,仙儿姑娘。”

    林仙儿眨了眨眼,不知道是接受还是没有接受。

    楚留香叹了一口气,又露出了微笑。

    “今夜月明,不如以月为信,让在下掳走佳人。”

    他想起当日自己在京城留下那一封沾着郁金花香的白笺约信,盗走了价值连城的白玉美人。只是在他心里,仙儿姑娘当然比那尊白玉美人要珍贵得多。

    他想,如果这便是最后一次,他心中也无憾了。

    男子的外衫忽覆在林仙儿身上,温暖、优雅的郁金香气扑入她的鼻息。

    林仙儿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意外之色。

    ……

    大漠之上,明月孤高,照得满地清辉如许,仿佛每一颗沙粒都闪烁着宝石般的光泽。

    大漠很美丽。

    尤其是夜晚的大漠,空旷,寒冷,不带有一丝活的气息,宛如凡人梦中的广寒仙宫。

    这是在死亡面前,最为残酷的美丽。

    楚留香的鼻子嗅不到任何味道,但他常常嗅到危险,嗅到死亡,唯有这一次,死亡的气息是最浓烈的。

    他已不知道抱着林仙儿奔袭了多久了。他的嘴唇因为迎面吹来的风沙而干裂,他的喉咙也逐渐焦渴。

    但他甚至想要高歌。

    明月当头,为何不欢歌?

    可惜他想起自己总被苏蓉蓉说歌喉不好,此时又怕唐突了佳人。于是他便开始说话。他温声细语地说起话来,居然也像个水井边歌柳词的词人。

    “仙儿姑娘,我自小在关外长大,但来到大漠我才明白,关外的环境再恶劣再残酷也比不上大漠。”

    “不知道仙儿姑娘的家乡在哪里?是江南还是塞北?我也许曾去过,只是不曾见过你。”

    “姬冰雁那铁公鸡命大的很,仙儿姑娘不必为他担心。”

    “唉,其实我虚长你几岁,你可以叫我楚大哥。”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这荒凉寂静的大漠除了他之外,竟又奇迹般出现了一道极为动听的女声。

    “我从不叫别人大哥的。”

    他霍然低头,只见那本应该缩在他胸膛里的小脸已抬起,也许是因为埋在他怀中太久,少女的红唇微微喘息着,绝美的容颜染了酡晕,她眸中潋滟的水光,眼尾浅淡的霞色,美丽得摄人心魄。

    楚留香干咳了几下,才开口道:“仙儿姑娘,你能说话了?”

    林仙儿一针见血道:“为什么是仙儿姑娘?”

    楚留香笑道:“其实我更想唤你仙儿,但还没有征得你的同意。”

    林仙儿又道:“你对每个姑娘都这么唤她们的名字?”

    楚留香正色道:“倒也没有。除了心仪的姑娘,我只对我的妹妹这么叫。”

    林仙儿自然不是他的妹妹。

    林仙儿笑了。

    她在楚留香眼里展现的素来是沉静的性子,可这一笑竟有种说不出的娇俏与灵动。

    他险些看呆了。

    林仙儿道:“哦噢,那我想你心仪的姑娘应该不少。”

    楚留香又想摸鼻子了。

    林仙儿道:“你很在意你的妹妹们,为了她们可以不惜涉险来到大漠,对不对?”

    “嗯!”

    林仙儿又道:“我曾说过,我来大漠是来找一个人。在我心里,他比任何人都重要,为了见到他,我愿意做任何事。我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他,但他也从未离开过我。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楚留香点头道:“我明白!”

    他并不为林仙儿的回答感到意外,甚至他心中丝毫没有苦涩的情绪。他只觉得今夜的明月是如此清朗,连吹在脸上的风也让人畅快得很。

    他忍不住微笑。

    但很快,他的微笑不得不收敛,他的肌肉猝然紧绷着,连他奔袭的动作也带着几分凌厉。

    感受到这怀抱的力度陡然加大,林仙儿不由得蹙眉:“是不是她要来了?”

    楚留香的耳力定然比她好得多。

    楚留香没有说话,也许是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林仙儿道:放我下去吧。你轻功虽好,但带着我,迟早会被她追上的。难道你忘记自己为什么要来大漠了么?”

    这话中的道理不可谓不简单。

    她虽不知道楚留香的轻功已独步天下,却也知道带上一个累赘在大漠上行走迟早会耗尽他的体力。

    楚留香与她不过萍水相逢,她不想欠他太多,她和石观音的事本不应该牵扯到他的。

    更何况,她心中早已有了决定。

    楚留香只笑了笑,道:“仙儿姑娘情深义重,楚某虽不是正人君子,却也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

    林仙儿默然。

    越是在这个时候要他放下,他越是不会放下的。这个道理她很明白。

    楚留香却忽开口道:“我还是想唤你仙儿,你不觉得这名字听起来像亲切的朋友么?”

    听到这话,林仙儿有些恍惚。她想起了小蝶,那个傻傻的少女也是这样亲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小蝶……

    可惜,大概今生再也见不到她了。

    “嗯。”林仙儿轻应了一声。

    楚留香的笑容更灿烂了,从善如流道:“所以仙儿,你愿意叫我一声楚大哥么?”

    林仙儿摇头:“不愿意。”

    楚留香的年纪最多也就三十岁出头,和她上辈子死去的年纪差不多,两人算起来是同龄人。叫一声楚大哥可不是让楚留香占便宜?

    楚留香也不恼,笑道:“那你想要如何唤我?”

    林仙儿想了想,道:“你要实在想换个名字,就叫小香吧。”

    左右不论男女,这也算她的起名习惯了。

    楚留香纳闷道:“怎么听起来有点像女孩子……”

    楚留香成名近十年,江湖上都尊称他一声香帅,或许有年轻的女孩子们喜欢叫他楚大哥,哪有人叫他小香的。

    林仙儿不可否置:“嗯,是很像。”

    楚留香失声笑道:“你喜欢就好。”

    在这种紧急的关头,还不知道愤怒的石观音追上来会不会将两人撕成碎片,但他们竟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了。

    也许是大漠的月色太清亮。

    楚留香竟有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和怅然,人往往在最幸福的时候才会清晰地感受到这种惆怅。

    因为这一刻的幸福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是,石观音追上来的那一刻终究到来了。

    楚留香就算再不愿意放她下来,也不得不放下她了。

    他自然是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的,无论是他的妹妹们的下落,还是他的朋友们的安危,但至少在这一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拼死也要护着她的周全。

    他的呼吸霍然一沉。

    大漠千万年永恒的风沙,仿佛在这一瞬间凝滞。

    他霍然转身,凌空对上石观音的一掌。

    这一掌的功力实在让人太难以招架!

    但他还是招架住了。

    一击不成,石观音施施然收了手,她足尖似在虚空轻踏,曳地的裙袂骤旋落在银川似的沙海之上。

    楚留香被这一掌逼得后退,后脚掌几乎嵌入沙地。

    石观音娇笑着。

    她笑得虽然很温柔,很美丽,但眼睛里却像淬了毒。

    谁也不难看出她隐藏着的滔天怒火,尤其是对楚留香。她虽迫不及待想毁了林仙儿的脸,但楚留香欺骗她的事情一时间却更令她愤怒。

    左右一旁的林仙儿也跑不掉,干脆先收拾了她的姘夫。

    她非宰了楚留香不可!

    石观音如今连话都懒得说直接动起手来,优美如画的招式中尽是腾腾杀气。

    她的速度比第一次试探时还要快了十倍不止。

    楚留香以前见过的所有以快闻名的武林高手在她面前都慢得像老太婆的绣花针,他简直叫苦不迭。

    但他心里更清楚,越是这种时候就越得冷静。

    楚留香边躲闪着边开口道:“在下不过从夫人的床榻上下来,不料竟让夫人如此动怒,甚至不远千里追杀。”

    石观音道:“怪我看错了,大名鼎鼎的香帅到底是个不识好歹的男人。”

    楚留香笑道:“在下也想识好歹。但看一个年华逝去的老女人卖弄风情,我却只想吐。”

    石观音面上还竭力维持的从容矜持的姿态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句话说出口了,她就算立即把楚留香碎尸万段也找不回场子。

    她也不急着杀人了,竟冷冷笑了起来,道:“我瞧你从床上狗爬起来的时候居然要穿上衣服走,我还心道,唉哟,不愧是香帅,原来去强|奸女人也要穿衣服的。”

    这两人吐出的话一句比一句恶毒,动手时简直丝毫没有高手的风范。

    现在踏月留香的楚留香也不像楚留香,倾城绝代的石观音也不像石观音。什么优雅涵养都被两人丢到沙堆里了。

    若是世上还有第三个人看到这场战斗,只怕要惊掉下巴。

    的确有第三个人。

    但林仙儿非但没有吃惊,还很是安静。她不仅插不进她们的战斗,甚至也插不上嘴。

    转眼间看他们已过了两百招。

    两百招,难道这就是他的极限?

    楚留香感受到自己的力气已衰竭,反应也已跟不上。

    可他实在看不出来石观音的武功有任何破绽,有任何弱点,她简直像高高在上的神像,刹那间就有千只眼观察他的方向,千只手束缚他的动作。

    但他不敢停手,不能停手,他一停下来甚至一慢下来就会立刻被她杀死!

    “等等!”

    这声音宛如沙漠中甘甜清冽的水流。

    一听到这声音,石观音的脸瞬间扭曲,比楚留香嘲讽她的时候还要扭曲得多。

    “你最想要找的人难道不是我么?”

    就在石观音为这道声音分神的刹那,楚留香终于抓住一丝机会。这机会可谓在千钧一发之际,非得要极高的眼力、反应力才能抓住,天底下这种人可以说寥寥无几。

    风沙呼啸,倏而沉静。

    谁也看不清那一刻发生了什么。

    只听石观音懒道:“香帅,你难道不明白一个道理:两个女人说话的时候,男人最好就乖乖听着。”

    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楚留香发现自己陡然间不能动了。

    原来楚留香瞬息间已被她点了穴道,现在就算想扯出一抹苦笑也没法子。

    但即使他能笑,他恐怕也笑不出来。

    因为这世上最残忍的事或许马上就会发生在他的眼前。

    石观音见他一时半会找不了麻烦,这才悠悠然回头。

    她对着林仙儿柔笑道:“的确,比起区区一个不知好歹的臭男人,我还是对你更感兴趣。”

    林仙儿微微一笑。

    这一笑,仿佛能令铁石心肠的人动容。

    石观音盯着她姝色无双的脸:“你这么从容冷静,我倒还以为你有后手。”她又瞥了楚留香一眼,仿佛还想看楚留香能怎么办。

    “不过这个护着你的男人实在是个废物东西。”

    其实若楚留香都是废物,天底下也没有几个男人算男人了。

    可她太强了。

    林仙儿幽幽一叹,道:“其实如你所见,我能有什么后手呢?”

    她向石观音伸出了手。

    这双手漂亮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也柔弱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像一朵花,像一片雪,却偏偏落在了最可怕最残酷的大漠中。

    石观音盯着她,像恶毒的凶兽盯着势在必得的猎物。

    “你不害怕?”

    这话石观音曾问过。

    林仙儿朝她走近了一步。

    “因为我正是来见你的,我一直在等你。”

    此时,她玉白的掌心中竟悄然躺着一把锋利的小刀。这刀是她之前在琵琶公主的宴饮上取走藏在袖中的。

    楚留香瞳孔骤缩。

    他不知怎地想起来林仙儿和鹰船上白衣人的对话。

    她说她已明白了。

    石观音心中忽有一种朦胧的预感,这预感越来越强烈,但她仍不敢相信。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这种猜测都十分荒谬。

    石观音自己也明白她在他人眼里是什么样的存在。

    石头做的观音,是天生无血无泪,游荡在人间大漠的魔鬼。

    为什么这个少女如此从容而坚定地走向地狱?

    石观音的神色怔然:“你来见我?你已见过我的弟子,你是想要……”

    她说的是曲无容。

    曲无容和林仙儿的事情自然瞒不住她。

    可曲无容当年也不是自愿跟随她的,不过是被她害得年幼失怙,走投无路罢了。更别说她后来还毁去了她的容貌。

    林仙儿点头。

    她并没有多说什么话,但她的眼睛,她的表情都告诉了石观音她的想法,她的决心。

    石观音已明白林仙儿的意思了。这一次,她不需要威胁,也不需要恶意。

    她只静静地等待着她。

    林仙儿的手握紧了刀柄。

    这双手是那样苍白,娇弱,这双手仿佛根本不应该握刀的。

    可她紧握着。

    她手中的刀光似比月光更冰凉,更美丽。

    在楚留香目眦欲裂的目光中,林仙儿纯白无暇的脸颊兀地划过一道长而狰狞的血痕。

    少女苍白的薄唇遽然染血,冷艳恰似雪中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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