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刀的决然和光芒仿佛能令天下的刀光都黯淡了。
可一刀甫落，刀风又起。
石观音已叹气道:“你想救他？”
林仙儿道:“是。”
这一刀落在鼻梁。
石观音道:“理由呢？”
林仙儿道:“我欠他的人情。”
这一刀落在眉骨。
石观音道:“你想学武功？”
林仙儿道:“是。”
这一刀落在耳侧。
石观音道:“理由？”
林仙儿道:“不想被别人瞧不起。”
这一刀落在下颚。
石观音道:“你想要拜我为师？”
林仙儿道:“是。”
这一刀……实在已无处可落。
楚留香的眼睛似在滴血。
石观音忽然大笑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
她没有再问理由，而是说:“你想要拜我为师，是不是应该知道我的名字？”
“石观音？”单单这几个字，她毫无血色的嘴唇便已忍不住颤抖。
但她的眼睛是那样沉静。愈是血痕纵横的脸庞，愈发显得那双沉静如雪的眼睛里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石观音凝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竟让她觉得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仿佛晏殊那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石观音叹道:“我叫李绮。”
“仙儿……你叫仙儿对么？”
“是……”
林仙儿阖上眼睛，连修长的眼睫尖上都好似凝着血珠。
石观音本想先毁去她的容貌，再剜掉她的眼睛的。但她方才却突然觉得，如果这双眼睛看不见了，那该多可惜。
石观音又看了看楚留香。
这个男人在生死一线时都冷静地在找她的破绽，现在只赤红双眼死死瞪着她，仿佛一头受了伤的野兽，要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把她撕碎。
他显然在愤怒，可他又在愤怒什么呢？
林仙儿分明是愿意跟她走的。
石观音之前在意极了楚留香，觉得这个男人她一定不能放过，如今看他也只觉得兴致缺缺。
她回过头，对着那阖着眼的少女柔声道:“我本是不想放过他的，但既然你开口了……左右不过是个臭男人，你想要他活着那便让他活着罢。”
“来，我带你走。”
石观音轻握住了她的手。这双手沾了血，但还是漂亮极了，黏腻的血迹也沾到石观音的手上，但她好似完全不在意。
刀，从林仙儿手中滑落。
刀，又落在楚留香的眼前。
红色的刀，渐渐淹没在风沙中。
风沙。
风沙。
这个钢铁般的人好似被风沙吹得落泪。
……
胡铁花静静坐在一方绿洲上，他身边是静得可怕的一点红。
胡铁花本来是个话很多的人，但自从楚留香从大漠深处失魂落魄地回来那天起，他这张用了几十年的嘴好像完全失去了用武之地。
他又能说什么呢？
那个漂亮得仿佛活在梦里的姑娘原来是真实的。但当他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她已被大漠中最臭名昭著的女魔头石观音带走了，而他却醉倒在梦乡中什么也不知道。
他的好兄弟一个受了重伤，至于另一个……他的身旁不时传来混浊不清的酌酒声和男人的呢喃声。
胡铁花终于忍不住起身，一拳将他击翻在地，大喝道:“楚留香！你已喝了三日了！”
他极少叫他楚留香。
楚留香醉倒在地，却还不依不饶地抱着酒坛。胡铁花仿佛不认识这个人了，他认识楚留香半辈子了也没有见他这么狼狈过，胡子拉碴，酒气熏天，哪有从前半分香帅的潇洒模样。
“让他喝，让他醉！”这熟悉的冷声，不禁让胡铁花一愣。
“铁公鸡，你的伤好了……”胡铁花不由得激动道。
姬冰雁脸色还很苍白，却浮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红，仿佛是怒，又仿佛是病。
他盯着楚留香道：“只怕他是想醉也醉不成！一个醉不成的醉鬼，你就是活生生地把他打死也是没有用的！”
胡铁花顿了顿，忽地从楚留香身旁夺起一坛酒，大声道:“好，打不死这酒鬼，我就陪他醉！”
他咕噜咕噜猛灌了几大口，一双圆溜的眼睛瞪大着，视线从伤势未愈的姬冰雁移到直站的一点红身上。
“兄弟！”胡铁花拎着酒坛凑到一点红面前。
一点红没有接，只道:“我戒酒了。”
胡铁花惊道:“你戒酒了，为什么？”
一点红冷道:“喝酒误事。”
他说完便不吭声了，甚至不愿意多解释一句。
胡铁花一愣，继而点头道:“喝酒误事，你说得对，喝酒误事！”
他呼吸忽重了，手中的酒坛已“哐当”一声脆摔在地上。
胡铁花大笑道:“自今日起，我胡铁花绝不再饮一滴酒！”
“老胡……”姬冰雁叹了口气。
他不想再看这些男人们一个个要么颓废要么发疯的样子，正转过头去，不经意间瞥见不远处的一道倩影。
少女没有再穿戴着华美的金银，手中也没有再握着那柄琵琶。
姬冰雁看着她。
她也渐渐走了过来。
胡铁花盯着她，一字字道:“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琵琶公主不敢看他的眼睛，忍着酸涩的泪意:“我……我不该来的，讨你的嫌了……但我还是要说，你们要打我要骂我要对我撒气都可以，是我对不起林姑娘！”
胡铁花好像还想骂几句，却看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又说不出来，憋得脸都红了。
楚留香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他还在喝酒。
琵琶公主看着他，黯然道:“你别喝了，你真这么难受，就拿我撒气好了……”
楚留香终于停下，他的声音嘶哑，似乎好久没有开口说话了。
他道:“我现在已窝囊极了，我要是还拿你撒气，那岂不成了天底下最窝囊的男人了？”
可说完这句话，他又继续喝。酒液从他好几日没打理过的胡茬上滴落，浸湿了衣襟。
胡铁花实在看不过眼了，他嗬嗬地走过去把楚留香身边那一坛坛的酒夺过去，又扔得远远地。
他大声道:“喝！喝！喝！我都砸了，我看你怎么喝！”
楚留香呆呆的，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姬冰雁提醒他:“楚留香，你别忘了你是过来找苏蓉蓉她们的。”
还没等楚留香开口，胡铁花忽道:“苏蓉蓉？她们不是在黑珍珠那做客吗？”
“做客？”姬冰雁疑道。
胡铁花猛地一拍脑袋，唉哟了一声道:“发生了太多事，我竟忘了这事情！”
姬冰雁皱眉:“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留香也抬头看着他。
胡铁花言简意赅道:“黑珍珠是个女人，她看上你这老臭虫了，和你的三个妹妹们串通起来去了大漠，就是要你着急。”
楚留香忽怔住了。
胡铁花又笑道:“那日我见你们好久都不回来便独自骑马去大漠逛逛，就在西北边十五里开外的地方，不想竟碰到了沙漠之王扎木合的商队，他们告诉我的，你放心吧，你那三个妹妹玩得可开心了！”
楚留香还是怔愣着。
胡铁花道:“怎么，你高兴坏啦？”
楚留香呢喃道:“这么说……黑珍珠与我是友非敌？”
他又道:“我知道了……”
胡铁花纳闷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楚留香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话:“她说她叫李绮。”
默不作声的一点红忽开口了:“石观音？”
楚留香点头。
“李绮……石观音……王妃……”胡铁花喃喃地念着这几个名字，脸色红白相间，霎是精彩。
姬冰雁道:“当年华山派血洗了黄山世家满门，黄山世家只留下一位遗孤李姑娘，她漂泊东瀛，隐忍多年习得本领，一夕重回中土，以一己之力独挑华山七剑，报了黄山世家的血海深仇。谁会想到，那位忠贞孤苦的李琦姑娘变成了现在恶名昭彰的石观音？”
一点红忽道:“所以那个相貌奇丑的中原人其实是……”
是无花。
知道一点红和楚留香是朋友关系的，除了他们本人就只有无花和黑珍珠了。
楚留香没有说话。
现在一切的答案都已呼之欲出。
但知道了答案，问题就能解决了么？
楚留香站了起来。
他大醉了三日，但当他要站起来的时候，背还是很挺直，甚至比他过去笔直凌厉得多。
楚留香沙哑着嗓子问道:“龟兹国王呢？”
这话是问琵琶公主的。
琵琶公主道:“石观音带来的人都已离开了，我父王不知道又收到了什么消息，正要派兵攻回龟兹王宫。其实我过来也是想告诉你们，我也快要走了……”
楚留香道:“他没有告诉你是什么消息？”
琵琶公主苦笑道:“我父王是个极谨慎的人，事情没办好之前他是不会说的。你们也知道极乐之星关系着龟兹秘宝的消息，这其实是他放出来的。这消息让伪装成王妃的石观音一时间不敢对他轻举妄动，如今他已等到了暗中筹备的兵马和钱粮，或许不日就能攻回龟兹。”
姬冰雁沉吟道:“这么说，难道石观音对龟兹已经没了兴趣？”
否则他又怎么敢如此行动？
琵琶公主摇头:“我不清楚。”
楚留香缓了缓，开口道:“冰雁，你和小胡跟着龟兹的部队，看石观音还会不会有什么动向，我和一点红出发去找黑珍珠。”
姬冰雁和一点红都点头。
胡铁花却一惊:“如今正是十万火急的时候，你这就回去找苏蓉蓉她们了？”
楚留香重复了一遍:“我去找黑珍珠。”
胡铁花更惊讶:“难道你还有心情和她谈情说爱？”
这话当然是开玩笑的。他不过看楚留香如今的样子，想活跃活跃气氛罢了。
楚留香好像没听出来，淡淡道:“我要请她帮忙。”
若黑珍珠是友非敌，那么沙漠之王的军队也应该是朋友。
胡铁花嘶了一声，道:“但你看起来好像在说，你要请她杀人。”
楚留香从未杀过人。
起码胡铁花认识他十几年没见他杀过。
楚留香仿佛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审判一个人的生死的，这是他恪守了半辈子的信条。
但胡铁花又转念一想，他也从未见过楚留香如今这幅样子。
三日三夜的酒精仿佛彻底点燃了他，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似已熊熊燃烧起来。
胡铁花几乎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