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观音云鬓微晃，眉心倏然透来一股清凉之气。
林仙儿挑的时机很准，位置也很准。
石观音从容不迫地感受着林仙儿这一掌，闪电似地出手。
她以指破掌，如玉剑般凌厉的双指飞划过少女的掌心，可怕的速度几乎让林仙儿寒毛直竖。
她遽地扣住林仙儿的手腕脉搏，卸去了这一掌的威力。
攻势既破，如风潮平息。可石观音仍扣着林仙儿的皓腕，似乎没有放手的意思。
林仙儿便安静地站着。
石观音盯着她。
她的脸是一览无遗的，但她从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石观音之前只在意过她的容貌，现在仿佛才认认真真地开始注视林仙儿这个人。
平心而论林仙儿矮她一个头，她们此时站得太近，以她的视角还能看到林仙儿垂落的眼睫。
不过林仙儿的个子其实是属于少女中高挑的，因为她的腿很直也很长。她的身材很好，又苗条又丰盈，玲珑得恰到好处。
可石观音却有些觉得她太瘦了，手腕上的血管都细弱得可怜。
林仙儿垂着头等候着她下一步动作的模样，乖巧柔弱得让石观音想起她年幼时养过的一只小猫。但她也清楚她并非如此，林仙儿是个很特别的人。
林仙儿既不像长孙红柳无眉善于奉承讨好，也不会像曲无容一般尊敬臣服。但石观音几乎无论怎样看她，都觉得她好极了。至于好在哪里，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石观音放开手。
她问道:“要不要继续？”
果然得到一句肯定的回答。
“要！”
石观音的脸上没有笑，甚至隐约有几分肃然。
她已出手了！
……
洞天内依旧是明珠莹辉，只是不知不觉中已过了两个时辰。
还不用石观音特意提醒，林仙儿就已经收手了。
她的嘴唇似染上了一层白霜，实际上她觉得自己很热，五脏六腑都仿佛在烧，她几欲要把身上的衣服都脱掉。
人在极度寒冷的时候反而会觉得自己很热。她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所以她停下了。
虽然她练习起来可以说得上不知疲倦，但她心里仍有分寸。毕竟是自己的身体，她总不能自己把自己折腾死。
石观音道：“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林仙儿摇头:“没关系，先出去吧。”
山洞中里空气并不太流通，让她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她刚走了一步。
“我抱你吧。”石观音道。
“……”
林仙儿的脚步晃了晃。
她心中疑道：难道这门功法邪门至此，难道我已练功练到走火入魔幻听了？
但她很快就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幻听了。
因为她的脚下忽就腾空起来，而她的身体正被一个柔软的，温热的，嗅得到着淡香的怀抱笼罩着。她忽有些僵硬，虽然她的身体本来就冷得很僵硬了。
石观音笑道:“我还没抱过女人呢。”
石观音外表看起来像个飘然若仙的美人，但横抱起她却不费吹灰之力。
林仙儿的眼睛顿时瞪得像猫，神情有几分惊恐。她也没被女人抱过，更何况这个抱着她的女人是石观音。
林仙儿整个人好似缩起来，两指虚虚扣着她的衣袖，仿佛怕被突然扔下来。
她的动作虽很紧张，却没有说话。
这个场景本就诡异，她再开口似乎会更诡异。沉默虽也奇怪。但这种姿态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很奇怪的。
林仙儿又想：她何必反应这么大呢？石观音又不是要杀了她。她虽没被女人抱过，但却被男人抱过。女人抱女人的姿势和男人抱女人的姿势倒也没什么不同。
于是她又宽下心来。
石观音轻松地抱着她走，走得四平八稳，衣袂生风。
走出山洞，径穿过高大的石林，但见一线天外流霞溢彩，有苍鹰盘旋石上。
石林腹地见不到男人，因为石观音觉得那些低贱的男人只配呆在最外面洒扫，石林内才是女弟子们的起居处。
石观音的弟子都是些年轻的女孩子，她们一见到石观音的影子便齐齐恭敬地跪下问好，脑袋比林仙儿垂得还低，只敢看石观音缀着雪色流苏的裙摆。
“师……师父好。”
这声音格外耳熟，林仙儿不禁从石观音怀中抬眼去瞧，正对上一双惊疑的美眸。
是长孙红。
长孙红是石观音的爱徒之一，自是不同其他，旁人只敢看裙袂，她却敢看衣袂。所以她一看，就看到了石观音抱在怀中的少女。
石观音淡淡地点了点头，步子并没有停留片刻。
长孙红的眼珠子快掉了。
这当然不是因为林仙儿的脸，林仙儿来了三日，她早就见过林仙儿现在的模样，她只是……
她脑袋发昏，仿佛不能理解她所看到的。
林仙儿冷冷地撇过眼睛。
很快，她又听到一道“师父好。”这声音很冷漠，却更耳熟了。
这次石观音的脚步终于停顿片刻，她开口道:“无容，拿几床厚一点的被褥来我房间。”
“是！”
但曲无容应下石观音的话后却没有立刻动身，而是定定地站在原地。
她的脸上有白巾遮挡，林仙儿看不清她的面容。
但她知道曲无容肯定是在看她，可能还看得很仔细。
林仙儿忽地埋下脑袋，藏在石观音一尘不染的白衣中。
直到石观音停下来。
眼前是一间女子的闺房，这屋子哪怕是最挑剔的女孩子也挑不出毛病。
里面没有俗气的装潢，也没有繁冗的缀物，这个屋子美丽得像翠鸟浑然天成的翎羽，触摸它的时候如陷入云堆般柔软舒适。
“这里是？”林仙儿隐隐猜到了。
石观音道:“我的房间。”
林仙儿还是沉默。
她想问石观音为什么不带她回去自己的房间呢？
但她已养成了这种寡言的习惯，她关心的事情很少，没有必要的话也就没有必要说出来。
石观音动作轻柔地把她放在了床上。
她如瀑的黑丝披散在雪白的枕巾上，一双格外清亮的眼眸似乎微微瞪大着。
站在床边的石观音显得很高，也很美，她白衣垂发，宛如一尊宝相端庄的南海神玉观音。
石观音看了看她，忽一笑道：“你放心，绝没有第三个人躺过这张床。”
林仙儿抿唇。
石观音说这句话，也许是因为她刚刚的表情有些奇怪。她明白石观音话里的意思，毕竟石林中的男宠她也见过的，但她为什么要不放心这个？
石观音坐在她身旁，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替她掖好了被子。
“冷吗？”她问道。
林仙儿忽打了一个寒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身体太冷。
“嗯。”
她不明白石观音为什么突然对她变成了这种态度，哪怕是她最信赖的大弟子曲无容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但想不明白的事情也不一定非要想明白，她的好奇心已经不重了。
“师父。”
曲无容安静地站在屋外，手上端着比她还要高的三床厚厚的被褥。
石观音让她进来，却亲手拿过这几床被褥盖到了林仙儿身上。
她见林仙儿整个人都被绵厚雪白被子埋住了，凌乱的发丝贴在额头上，只露出一双明亮极了的眼睛。
她又笑了笑，这微笑就连她对着曲无容时都没消失。她转过身对曲无容道:“吩咐她们，烧多些热水。”
“是。”曲无容恭敬退下了。
林仙儿被裹在厚厚的被褥中，不自在地缩了缩。对她来说，这张床不仅柔软极了，还暖和极了，暖得她出了汗。
人在乍然温暖起来的时候最能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有多冷。林仙儿忽就明白为什么石观音要抱着她回她的房间了。
她后背沁出的汗是冷汗。
她只觉得寒冰透骨，仿佛自己不是明明闷在暖和得出奇的绵褥中，而是浸泡在腊月寒冬的冷泉中。
石观音道：“这是第一次，凡事都有第一次的。熬过初次，庶几可成。”
“好……”她不受控地眨着眼睛。
石观音叹息道:“睡吧。明日醒了，来洞天找我。”
林仙儿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她还是睡了过去。到最后她已忘记自己到底是寒冷，还是温暖。
她不愿意再去思考，思考本就是一件极为疲倦的事情。
李琦为什么会这样对她？楚留香后来如何了？上天要剥夺去她的武功又想要让她怎样做？她到底何时才能见到她的小飞……
她通通都没有想。
这仿佛是她睡得最好最舒适的一次。
窗外天光熹微，似有鹰唳在山谷回响。
她睁开眼时，石观音已不在了。
林仙儿深吸一口气，利落地翻身下床。
她只觉此时灵台清明，轻身如燕，视物明亮透净，百尺内呼吸可闻，连周遭的空气仿佛也变得十分清新。
她离开时的心境前所未有地轻快。
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听力变得太好了，以至于一路上的女弟子们耳语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是她？”
“她不是师父新收的小师妹？你前天还给她送给餐食的，和曲师姐……一样的那位？”
“你糊涂呀！你没看见昨天师父亲自抱着她回来？连长孙师姐都说了，以后除了师父，咱们这要算这位林小师妹最大，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我们岂不是要和她打好关系？”
“可她看起来和曲师姐一样很冷漠……”
林仙儿仿佛全然没听见，只朝着洞天的方向走。
良久，她平静的目光忽看向不远处的一棵沙漠兰树下。兰树似亭，破有几分萧瑟的禅意。
只见一位素衣宽袍，神仪明秀的男子正站在古兰树下，仿佛已静候多时了。
见她来，忽朝她一笑，这一笑竟悲悯得宛如九天神佛低眉，但那双眼睛却充满了人间的温情真挚。
他道:“林姑娘，昔日匆匆一别，今日得幸再见，不知姑娘在此处可还习惯？”
林仙儿不认得他。
他便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佛门名士“七绝妙僧”无花”。当日两人相见时他在鹰船上正乔装成一个相貌极丑的汉人。
林仙儿并没有见过他本来的样貌，因此她一定会问他是谁，无花正准备回答这个问题。他准备告诉她自己是石观音的儿子，和楚留香也有一段“交情”，他想说自己也很同情她的遭遇……他想说的话实在太多，这些话正在他肚子里打转。
可林仙儿越过他直走了过去，不仅没听见，好像也没看见的样子。
直到连林仙儿的衣摆都瞧不见了，无花苍白俊美的脸渐渐浮上几抹红，像被谁打了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