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天深处。
石观音忽睁开了眼睛。
她远远听着洞天中愈发轻盈空灵的跫音，不由得眼睛一亮。
“你来了。”
林仙儿点了点头，却没有说“我来了”。
石观音也丝毫不恼，只道:“来！”
林仙儿已出手了。
她出手实在干脆利落，掌动如风雷掠起，其势愈发凌厉！
石观音水蛇般扭了扭身子，这一扭也极为精妙，不仅不费吹灰之力地避过这一掌，还能找到绝佳的攻击位置。
她也已动手了！
她的速度比瞬息的闪电、迅疾的雷霆都要快得多！她虽不像林仙儿一样修习的是寒脉的心法，一招一式却恍然带着森森寒意。
这寒意正是凝炼在招式中的杀机。
这杀机迫在眉睫。
林仙儿鬓间的碎发吹动，险险避开，她仿佛离死亡只一线之差。但这一线既已越过，那便不是杀机，而是生机。
她的背后好像凭空多出来一只眼睛，她避过一招，又避开了要击她下肋、耳后的两招。
三招！
石观音这三招竟然是几乎同时袭来的。
可是三招之外，还有最要命的第四招！
林仙儿猝然出手挡住这最后一招，石观音这招正要死锁住她的喉咙！但她的速度还是慢了一步，石观音的手已掐着她的脖子了。
石观音当然没有用使劲。因为她稍微动一动力气，这嫩柳般孱弱的脖子就要折断，这神秘、坚韧的少女就要香消玉殒了。
但她也没有立即松手，掌心贴着林仙儿微颤着的颈脖，指腹压着她跳动的脉搏。
林仙儿一动不动，任她掐着。
有时候石观音陪她过招时，的确会抓着她不放的，这件事她已习惯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石观音便松开手了。
“不错，你很不错。”石观音笑道。
林仙儿昨日最多只能避开她的一招，还是石观音放缓了速度的。如今却已能接过她全力之下的三招了。
姬冰雁不过也只能接她十招。
石观音知道她不算完全没有底子，却不料她进步如此神速。
这或许是因为林仙儿是个聪明人，一个耳聪目明的人，她的武学天分总不会差到哪里去的。说林仙儿是武学天才也不为过。
天才并不罕见，石观音自己也是个天才。越是天才越容易有恃才傲物的毛病，世上真正罕见的是那些痴绝坚毅的天才。
她赞叹地看着林仙儿。
只听林仙儿道：“沙漠，我明日就可以去了。”
石观音却道：“再等等！”
林仙儿道：“还等什么？”
石观音道:“十招，等你能接我十招的时候。”
林仙儿思忖片刻，点头道：”好！”
……
林仙儿正闭目打坐。
刺骨的寒气流过四肢百骸，几缕真气自她体表蒸出，如玉的肌肤上都好似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霜。
她已在洞天中待了七日了。
七日中，她已能够接下石观音九招。
还有最后一招……
她能接下第九招，为何接不下第十招？
林仙儿已渐渐能跟上石观音的速度了，第十招的速度仿佛只比她快那么一点点，但那一点点就是一道天堑。石观音不仅出招的速度难以企及，她的招式更称得上神妙超凡。
林仙儿上辈子武功不高，可见识过的高手却真如过江之鲫。但这些人中没有一个人的武功比得过石观音的精妙灵巧，变幻无穷。
这么说其实也有几分夸大了，因为她也没见过有人的速度比得上李寻欢的飞刀的。
可他们或许比石观音更快，却绝没有她的精妙。石观音的武功本就不属于飞刀快剑的流派。
观音千手，招无定法，万千变幻，她自己正是自己的武器。
她不知是修习了哪门哪派的功法和套路，又早将这些功法招式融会贯通了。这一点倒和林仙儿很像，因为林仙儿当梅花盗的时候也曾搜罗过很多门派的武林秘籍，只不过她当时学得粗浅，更别提像石观音这般运用自如了。
而且林仙儿更擅剑法。
可是，她到底要如何破这第十招呢？
想到这里，她睁开眼，薄唇翕张，缓缓吐出一口寒气。
她现在很冷，倒不如说无时无刻都不在冷。这是因为随着她体内的寒气愈发精纯，她的寒冷也逐渐到达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有时候她简直觉得自己冷得快出现了幻觉。
在这无尽的寒冰地狱中，她的五感和思维几乎灵敏通透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她耳畔恍然听到了潺潺清澈的水声。
水声？
她不由得起身，寻着这道水声探去。
此处的石岩多有皲裂、破碎，甚至壁岩覆着一层薄薄的苔藓。她俯下身细细听着，果不其然听见了叮咚的河流声。
原来这嵌满了明珠的藏书洞穴中，竟然还藏着一条隐秘的暗流，只是不知道这沙漠中珍贵的暗流到底是流去哪里的？
她触摸着地上破碎的岩石，手上也沾了湿意。此地暗水清浅，多年不见天日，寒意天成。
她心念一动，指尖触上寒凉的碎石。石上水痕顺着她的指尖竟缓缓凝起冰霜，留下五瓣长痕的形状，在珠光月华下，宛如一朵晶莹剔透的梅花。
她看着那朵梅花，好似又陷入了茫然。
直到听见石观音来了。
林仙儿才起身。
这七日中给她送餐食的人并不同。如果脚步声只停在洞口，就是石观音的女弟子。要是来人的脚步声飘然几不可闻，就是曲无容。若似有微风自洞口倏忽而至，那就是石观音亲自来了。
石观音一见她，便笑道：“你瞧你，在这石洞里呆了一天都不饿。”
林仙儿道：“冷着就不饿了。”
她目光清明，一开口却有一缕若有若无的霜气自唇齿中吐出。
石观音知她差不多到极限了。
她叹道：“来，先吃饭。”
就着一张简陋的木头小桌，两人席地而坐。因为林仙儿常常呆在这儿，石观音本想搬来一套精美舒适的坐具给她，林仙儿没点头，就作罢了。
石观音将食盒放在桌上，素手取出五个彩绘瓷碟。小碟上的菜肴看着精致可口，叫人食欲大动，甚至菜肴中还有几条洒着葱花的黄鲜鱼。
这菜放到别的地方不罕见，可这里却是在大漠。
林仙儿垂眸凝着食盒中的宽嘴白壶、烟绿玉杯，冷不丁开口道：“你带酒了？”
石观音挑眉：“我可是个酒鬼，你要喝么？”
自从柳无眉离开后，许久没有人陪她喝酒了。
“喝！”林仙儿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这大漠的美酒又不同于中原，别有一番滋味！
人在喝酒的时候，话势必会多些。这道理比太阳打东边出来还靠谱。
林仙儿三杯酒下肚，忽开口道:“说起来，我还不知道我修炼的这门功法的名字。”
石观音顿了顿，道:“其实名字又有什么可在意的！”
她冷冷一笑，好像想起了什么，毫不客气道:“这江湖上稍微像个玩意儿的功夫，都爱给自己起名叫作什么神功，什么神经的！名不副实的不说，就是这还没开始打呢，嘴巴里吐出这口气就已熏死人了！”
林仙儿也笑了：“那你的功夫呢？不会也叫什么神功什么神经的吧？”
石观音嗔了她一眼，柔笑道：“我就不一样了，我有一门功夫就叫做男人见不得，因为我说男人见不得，男人就一定见不得！”
林仙儿觉得李琦这个人竟是有些好笑在身上的。
她道:“那我呢？你说要起个什么名堂好？”
石观音想了想，沉吟道:“你……你当然要不一样的。既然是你修习的功法，你名字又叫作仙儿，干脆便取名九天仙女下凡尘好了 ！”
这名字虽是因为她一时兴起，但她愈想愈发觉得和林仙儿搭配极了。石观音竟是真心这样想的，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林仙儿瞧她颇为认真的神色，不禁露出几分古怪：“你觉得我……像九天仙女下凡尘？”
莫说什么仙女下凡，在场若还有别人看到这刀横血影的脸庞不觉得不寒而栗已是难得。
“你……”石观音瞬间怔忡。
从外表上来看，林仙儿当然不能再算什么仙子了，那堪与日月争辉的美貌，曾几何时，已化作散去的彩云，破碎的琉璃。
虽是林仙儿主动的怨不得别人，但石观音此时竟暗暗有几分后悔。
石观音看着林仙儿的脸，有些犹疑道:“那你，你会不会……”怨我？
林仙儿听出她的话外之意，她道:“一个人在没有镜子，也不被别人注视着的时候，是看不见自己的脸的。可是看不清自己的脸，说不定又能把自己看得更清楚。”
“我觉得，有些东西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什么东西才是重要的？
她十九岁时阿飞便离开了，从那以后，她生命中只剩下极为荒诞极为痛苦的十年。她过去一直在想：她究竟做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什么东西才是真正可靠的？
是容貌？是身体？还是“爱”她的男人？
她天生拥有这些东西，她也曾经失去过，但她又轻易地得到了。
也许早在石观音找到她之前，她就已决心把这些东西全然丢弃。
当她下定决心时，她感到愉悦。
当她真的抛下所有和石观音离开，她感到自由。
石观音脸上露出几丝迷茫之色，呢喃道:“原来……原来如此，你是这样想的……你……我曾经……”
她仿佛说不出一句完整的的话来。
林仙儿叹了口气，替她斟了杯酒，道：“别光说话，你喝酒呀。”
石观音饮下这杯，才展颜笑道：“对了，我替你寻了一把剑。不日就送过来了，到时候我拿来给你瞧瞧，你肯定会很喜欢的。”
剑。
林仙儿又闷了一大杯，心中忽想起落在小蝶家中的那把奇怪的飞剑。她当时的心态还太偏激，那把剑明明对她没有恶意，甚至帮过她许多……
林仙儿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一时半会却想不出来。
她一边倒酒，一边揉了揉眉心。
石观音觉得她许是喝多了头晕，柔声劝道：“你先别喝了，快多吃点菜。”
林仙儿忽冷笑道：“你也算是个酒鬼么？”
石观音声音也冷了：“我怎么不算酒鬼了！”
林仙儿道：“你说的话比喝的酒都多！这才几杯下肚，别人喝酒你劝菜，有这么喝酒的？”
连小蝶都喝得比她豪气！
石观音俯仰大笑，笑够了，霍然拍案而起。
石观音招手道：“来，我带你去我藏酒的地方，去那里喝得过瘾！”
林仙儿也已起身。
石林中，月出小，两个酒鬼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