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当然不想死。
他带楚留香来到石林，其实他本就想着要带他来的。特意挑这个时间找楚留香，也是因为他还有另一个对付楚留香的计划。
无花带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和林仙儿离开时不同的路。
路是蜿蜒的，狭窄的，因为它穿过一大片的花田。
花田月下，芳香迷醉，湿润的泥土中似闪动着细碎银光。
一点红低下头细看，才发现那是人类的一根指骨。
人骨雪白，哪堪比红花凄艳。
楚留香没说话，他整个人的表情都像是静止的，俊朗英气的轮廓愈发冷硬。
一点红凝着这片花田道：“这花莫非也有毒？”
无花道：“原来神农尝百草，红兄竟也尝百毒么？”
这话又是在激他。
一点红只笑了笑，他道：“无花，你好端端一个少林名门的七绝圣僧，江湖中的白衣卿相，今日却是何苦？”
无花终于不说话了。
三个人静得可怕。
良久，无花忽顿足，眼神看向二人。
眼前是一处静室，门是石门，窗是铁窗，没有锁，却都关着。
楚留香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林姑娘就在这里？”
无花平静道：“对。”
楚留香道：“如何进去？”
无花道：“香帅不知？”
这门的确难不倒楚留香，他在石壁前摸索轻敲，听声辩明，忽而在某处使劲一扣。
石壁訇然震响，石门大开。
只是门内似乎很深，黯淡的月色几乎透不过。
两人眼看着就要进去。
“等等！”这话是一点红说的。
一点红盯着无花，逼问道：“为什么一路上，我们都没有遇到任何人？”
无花道：“林中的女弟子们懒散惯了，都去睡懒觉了。石观音不许男人在晚上过来，他们自然也不会走这条路。”
一点红道：“石观音呢？”
无花道：“除非她真是观音，不用睡觉。”
“进去吧！”楚留香叹道。
一点红瞥过他，道：“难道你就不疑心？”
楚留香道：“刀山火海，风来雨去，我来都来了，难道还不去瞧一瞧么？”
一点红皱眉。
他知道楚留香是个极聪明的人，但他却不是一个极谨慎的人。他骨子里流淌着的就是流浪的血、危险的血。
楚留香的血是热的，有时候也是冷的。
他知道自己阻扰不了楚留香，只好沉默。
楚留香已先行一步，一点红注视着无花，无花从容迈步，一点红跟在最后。
就在三人想要上前几步时。
门外的月光，忽就消失了。
一点红自方才起便万分谨慎小心，一察觉不对，他陡然回身一剑试图卡住门缝。
刹那间，忽有一掌向他后背袭来，他一惊，正要回剑接掌。
一定是无花！
可这一掌的速度竟远比无花更可怕，而且并不是要伤害他的。
一点红心下一沉，转瞬间，他已被这股力道拍出门外。
“走！去找小胡他们！”
这熟悉的声音却是楚留香。
一点红目眦欲裂，刚要冲过去。
那道石门却已严丝合缝地闭合上，他试图像楚留香一样打开这道门。
但石门静静地矗立着，再也没有打开。
一点红呼吸猝重，手筋暴起，急怒之下霍然一拳砸在这石门之上！
石头纹丝不动，只有鲜血淋漓……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血。
“你快走，我师父要来了！”
一点红霍然回头。
一张极可怖的脸放大在他眼前。
一点红漆黑的瞳孔一缩，直挺挺站在原地，仿佛被她惊住。
见他这种反应，曲无容亦是一僵，她忙低下头去用白巾遮好脸。
却见一点红整个人都已如葱倒了下去。
原来方才他急火攻心，又莽自出了一拳，无花的迷药终于迟缓地起到了作用。
……
门后，所有的光亮都已远去。
无花道：“好个楚留香，好个仗义，好个有情！刀山火海你偏偏要闯，那可就怨不得水深火热了。”
楚留香还是没说话。
无花又道：“那林……”
楚留香厉声道：“无花！”
无花抿唇不语，仿佛又过了许久，才听楚留香的声音，带着几分疲倦，又带着几分叫人心惊的冷酷。
“你我之间哪怕反目成仇，势同水火，本都不必走到今日这一步的。”
楚留香淡道：“别叫我可怜你。”
无花一时间没有说话，他仿佛在楚留香身上感受到一种几乎叫人颤栗的危险，一种与楚留香这个名字格格不入的危险。
无花笑了笑，才道： “楚留香，到底谁才是可怜人？”
其实他更想说可笑。
想想便作罢了，何苦继续和他扯那么多？楚留香既来了这里，万万没有能活着出去的道理。
楚留香也不再理他。
室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楚留香开始在这密室中摸索起来，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很快便找到了光源。
室内笼罩起一片淡淡的，朦胧的光亮。他们这才发现这里的确是一间属于女人的屋子。
精致秀雅不说，起码放置在屋子中心的那一面巨大的，巧夺天工的宝镜，总不会是男人用的。
楚留香突然发现这里的光设计得很是巧妙，朦胧交错的光线，让这镜中映照的影子变得更美丽。
这镜子的女主人一定很爱美。
或许她要这样一面镜子，正是要日日夜夜无微不至地欣赏自己。
这样一想，这间密室的主人可以说昭然若揭。
楚留香看着静坐在一旁岿然不动的无花，忽道：“你在等石观音？”
无花垂眸道：“你既知道，何必问我？”
楚留香道：“她经常过来，恐怕还不准别人过来是不是？”
无花微笑道：“你的废话倒也不少。”
石观音确实常会到这密室来的，就在深夜寂静，黎明未开之时。而且石观音从不允许任何人进来，任何人靠近这个地方她都会怒不可遏。
无花也从未进来过。
他知道石观音过去对楚留香有些兴趣，现在又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快把林仙儿捧上天去。据长孙红对他说，两人不仅白天腻歪在一处隐蔽石洞中，甚至石观音晚上也常去找她。
无花倒不想管这两个女人是什么关系，他只知道顾及着林仙儿和楚留香的交情，石观音未必会再对楚留香出手。
但现在就不一定了。
他看楚留香，已像在看一个死人。
他心中有几分快意，也有几分惋惜，其实他们的确不必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楚留香当初不曾揭穿他的真面目……或许他也不必来到这苦寒贫瘠的大漠，或许他还是那个人人敬仰的少林高僧呢？
楚留香道：“她何时会来？”
无花从容道：“怎么，你连死也等不及了么？”
楚留香瞟了他一眼，见他这老僧入定的悠闲模样，忍不住叹道：“难道我不能用你来威胁她？”
无花道：“你不会。”
无花又道：“但你不妨试试，你把我的脑袋削下来当球踢，看看她会不会皱一皱眉，眨一眨眼？”
“不错，我的确不会。”
这话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说的。
两人齐齐往石门看。
石门已大开。
月射寒石，石上清尘似透着粼光，忽一道冷袂飘飞，一位白云出岫似的仙子忽出现在二人眼前。
楚留香面色如常，无花脸上已有了淡淡的笑容。
石观音没看楚留香，倒是看了无花一眼，却又厌恶地移开眼神。
“你现在这副模样真是叫我恶心得很。”
无花穿得一身黑，黑像个乌鸦，又才被楚留香痛打过，顶着个猪头脸。
可无花听到这话，竟低低笑了起来，仿佛毫不在意的模样。
石观音又道：“是你带他来的？”
无花这才没有了笑容。
无花硬邦邦道：“是楚留香威胁我来的。”
“哦？”石观音的声音不悲不喜。
无花的额头冒出涔涔冷汗，他竟有些怕石观音杀了他。他们虽是母子，可天底下，竟有他们这样的母子！
石观音的目光这才移到了楚留香身上。
“楚留香，好久不见。”
楚留香冷漠的唇角扯出一抹淡笑：“多日不见，夫人依旧光彩照人。”
听他如此客气，石观音的声音忽矫揉如出谷黄莺：“香帅大驾光临，怎么不事先知会妾身一句，何苦像做贼一般？”
还不等楚留香回答，她又自问自答道：“唉，我竟忘了，楚留香原本就是个贼，只是不知你今日是来我这儿偷东西的呢……还是来偷人的！”
她最后几个字仿佛是咬牙说出来的。
楚留香道：“楚某不过是想来看望我久别的朋友。”
石观音道：“然后呢？”
“然后……”楚留香对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我来带她走！”
石观音的眼神却有几分失望：“我原本以为你不是个蠢货。”
楚留香道：“夫人怕是看错了，楚某简直愚不可及。”
石观音懒得和他说了，她也知道男人有时候不仅蠢得可怕，还很不可理喻！
哪怕楚留香以前不是这种男人，现在也已变成了这种人。
她便直接挥袖道：“她不在，你走罢。”
无花的表情仿佛被天雷劈中。
他怎么能想到，石观音居然如此轻易地就放楚留香走。他特意拖延时间，险些被楚留香打死！他无非是要等林仙儿走远，就怕石观音会为了她求情而放过楚留香。
可林仙儿甚至都不在这儿！
楚留香道：“她在哪？”
石观音细细凝着他的表情，冷不丁道：“楚留香，你莫非是真疯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或许还没有。”
石观音的表情已变了。
林仙儿分明是她的人，楚留香怎么敢和她抢人的！
她冷淡道：“既然你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的脾气倒也没有那么好！”
石观音出手的速度还是那么快，快到仿佛流星不可追及。
楚留香也很快，无花只能看到两人在月下交手的残影。
无花见两人打起来，简直要拍手称快。
转眼间，两人又过了两百招。
两百招。
正是上一次楚留香与石观音交手的极限。
但两百招已过，楚留香的速度还是没有慢下来。
他薄唇紧抿，目如寒星，那张英俊深邃的脸上从未消失过的几分开朗从容的神色仿佛完全离开了他。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特意用言语激她。
也许是没必要。
也许，是他这辈子都没有这样认真过。
石观音这才暗自心惊，楚留香是个多可怕的对手。上一次，她还能说楚留香就是个废物。
可如果有下一次交手，赢的人，还会是她么？
可无论如何，这一次，楚留香仍然不是她的对手！
石观音心中冷笑，仿佛已经得手。
月色渐隐入尘烟，圣白的日光斜入静室。
石观音也渐渐露出胜券在握的表情，她知道日过三竿前，定然能拿下楚留香！
无花的笑容已摆在脸上，他笑得灿烂，可惜显得那张脸更惨不忍睹了些。
不料楚留香反手一震，掌风生寒。
那静置在密室中央的巨大琼镜砰然碎裂，哗啦一声，如碎星般撒落满室。
石观音此时的位置离那面镜很近，可见楚留香一直引她往这个位置来。
完美的镜子霍然化作无数道莹亮的流星四溅，每一颗星光都似反射着太阳的光辉，炽热而寒冷，散碎而恢宏。
这光芒竟不可逼视。
楚留香的人已在这满天的星芒中飞袭而来！
石观音的脸忽微微一痛，有一颗流星划过她的眼角，她在瞬间捕捉到一丝淡淡的血痕，就连她的心也忽地一颤。
她的镜子碎了。
她曾从天夜到天明，痴望着那镜子中完美而孤独的倒影，也碎了。
她心中的颤痛就像有人亲手杀死了她挚爱的初恋情人。
但这颤动又在瞬息间平静了。她忽然就想起了林仙儿，想起了林仙儿的眼睛，她忽然就仿佛沉入了一片静谧的水中。
她眸光泛冷，喝道：“找死！”
她一掌既出，其势如雷霆震怒，其声若青鸟凤鸣！
无花不禁暗自叫好。
他绝不信楚留香还能活！
天底下，难道还有什么人能避过这一掌？还有什么东西能阻挡这一掌的神威？
水镜碎声中，掌风凛冽中，忽又有一声浅浅的幽叹。
这声叹息极轻，却叫人无法忽视。
天底下仿佛再也没有声音比这声叹息更美，更动人心弦，更叫人魂牵梦绕。
时间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
而那生死决斗中的二人，神色动作又有了些微妙的不同。
石观音这一掌如流云飘然回旋，便将雷霆化作雨露。女人雪袖轻拢，正气定神闲地转身。
楚留香浑身肌肉陡然紧绷，他几乎是渴求般地抬头。
至于一旁的无花……他像屁股上突然长了痔疮似地跳起来。
该死的林仙儿！
无花的眼睛都要冒出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