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仙儿匆匆赶来，一眼扫去，便看到一室狼藉。
想必方才石观音和楚留香的战斗定然十分激烈。
林仙儿的眼神忽投向角落中并不起眼的无花。无花本也在看她，猝不及防和那一眼相撞，竟让他感觉置身冰窟之中。
林仙儿平静地收回了眼神。
石观音才施施然收了手，便对着林仙儿笑道：“我倒没想到，你这么快便回来了。”
“嗯。”林仙儿道。
石观音笑意吟吟道：“你瞧瞧，这儿有个不知从哪跑来的臭男人，大言不惭说什么要带你走。我看他真是喝酒喝多了，得了失心疯。”
她款步上前，柔声道：“你回来一定累了吧，我们走。”
林仙儿没有动。
楚留香死死盯着林仙儿，一双血丝可怖的眼睛仿佛已然痴了。自从林仙儿出现后，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看得见林仙儿。
可林仙儿好像看见他了，又好像没有看见他。她的眼神静静地扫过他，仿佛他只是这屋子里寻常可见的一件物件，一件家具。
林仙儿开口道：“你先走吧。”
楚留香心下遽痛，他以为这句话是说给他的。
却听石观音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什么？你，你要我走？”
林仙儿瞥了她一眼，道：“我不过有几句话想和他谈谈。”
石观音瞧了瞧两人的表情，这才笑道：“好，我听你嗓子有点哑。待会和无聊的人费完了口舌，记得来我房里喝杯热茶润润喉。”
林仙儿笑了笑，没说话。
石观音白了楚留香一眼，姿态优雅地离开了。
无花居然走得比石观音还要快，趁他们说话时便一个人偷溜了。他溜得并不巧妙，只是没人在意他罢了。
现在这里只剩下林仙儿和楚留香两个人。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楚留香大汗淋漓，呼吸浑重，一双深邃锐利的瞳眸死盯着林仙儿。他这副模样和林仙儿当日离开时很像，宛如一头被激起血性和野性的凶兽。
与石观音一战固然激起了他骨子里的血性，但他那时还很冷静，楚留香本就是愈危险愈冷静的那类人。
可见到林仙儿后，他岌岌可危的冷静仿佛全然不见。
他肌肉紧绷得几乎抽搐，手背上青色虬筋骇然可见，整个人都像从沸水里捞起来一样，连虎口的茧子都沾着汗渍。满身浑浊的酒气和悍然的血气揉在一起，让这具雄壮剽悍的身躯中充满了某种原始的危险性。
林仙儿动一动，他野兽般漆黑的瞳仁就缩一缩。
她便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平息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楚留香突然低下头。
他本来是死也不肯挪开眼睛的，可当林仙儿的视线真的停留在他身上时，他就不敢看她了。
他不觉得现在林仙儿的脸很可怕很难看，他是觉得林仙儿的眼睛太美丽太清透，像月光一样，仿佛世间的任何丑态都在她面前纤毫毕现。
楚留香能想象到自己的狼狈，因为他昨夜才喝过许多酒，便连夜追着无花赶来找她，他鼻子闻不到酒味，但他觉得自己身上的酒气一定浊臭难闻。他再次和石观音鏖战一夜，可是他又一次败于石观音之手，他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失败，很窝囊。
他那么想见林仙儿，可真的再见她时，居然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楚留香原来是个很自信的人，现在却很不自信了起来。
林仙儿忽开口道：“香帅，离开的那天晚上，你说，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她对他的称呼不是昔日两人取的“小香”二字，甚至连楚留香都不是！
楚留香脑子一空，哑道：“对！”
林仙儿转过身，淡道：“那从今日起，便不是了。
楚留香瞳孔急骤收缩，呼吸遽然促急。
只听她继续道：“你走吧，离开这里，不要再来。”
她似乎说完这句话，就已打算离开。
楚留香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动起来，他哑着嗓子大声道：“慢着！你，你……难道就为了和我说这些，你没有别的和我说么？”
林仙儿道：“没有！”
楚留香怔怔凝着她纤美瘦弱的背影，他不敢相信，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绝情的话。
楚留香嘎声道：“是不是她威胁你？”
林仙儿眉头渐蹙起，道：“她对我很好，你难道看不出来？”
楚留香如今虽有些瞎了，却不是真的瞎子，自然看得出来。
他凄苦道：“可是我，我难道就对你不好……你要赶我走……我……”
林仙儿冷道：“你不走，难道你要赖在这里白吃白喝人家的不成？”
楚留香早已听不得她这样冷淡无情的话，他一个箭步便拦在林仙儿面前，高大的身躯陡然向她倾下，强健的臂膀伸开仿佛能把她整个人笼罩。
他似乎想抱她。
因为他抱过林仙儿，知道她是多么得柔弱可爱，娇小柔软，连她一根的手指骨都软到他心尖上去。
只要能抱一抱她，他便觉得什么话都能忍受了。
林仙儿后退了一步，躲过他的动作。
楚留香的眼神有些受伤，却执拗地盯着她。
林仙儿并非不识人间情爱的小姑娘，自然对这种眼神一清二楚。一个男人，一个称得上历尽千帆的男人若用这样怜爱悲痛的眼神看着一个面容尽毁的女人，他心中炽烈难忍的情思可想而知。
林仙儿忍不住叹气：“楚留香，这可不像你。”
楚留香听罢居然笑了笑，林仙儿的语气不过才软了半分，他的心就仿佛泡在了温泉一般。
楚留香道：“小胡也这么说，但我却觉得自己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他听方才林仙儿的态度似有所软化，连忙柔声道：“仙儿，跟我走，好不好？”
林仙儿不为所动：“你是我什么人？为什么一定要我跟你走？”
楚留香道：“因为我们是……”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林仙儿都已说出那样绝情的话了，难道他还能再说他们是朋友？
林仙儿道：“楚留香，你有把我当朋友看待过么？”
楚留香说不出口。
林仙儿又道：“你一直把我当女人看对不对？”
楚留香也没法子回答她。
因为他的确从来都把林仙儿当做女人来看。一个柔弱的，美丽的，倔强的，需要他好好保护的女人。
男人对女人的感情，许多是从怜惜和保护欲开始的。
他第一眼在半天风客栈见她、救她、将她带走的时候，在大漠上强迫她一定要将她抱在怀中的时候，明知是石观音设下的局却情难自抑地触碰她的时候，为保护她和石观音生死决斗的时候......两人相处的时日虽不多，可他对林仙儿的爱怜早在对她不断强硬的保护中悄然越轨。
楚留香不是毛头小子，明知对方无意，自然知道克制。可男女之间的事情，却越是克制越是汹涌。
可那一夜，被那明月般的胴体和心灵刺激后，楚留香心中那股怜惜和爱欲如洪水决堤般再也抑制不住。
在林仙儿被石观音带走的日子里，他简直被这股无法发泄的感情折磨得几乎快疯了。
他看着林仙儿，目露哀色。
林仙儿是他最怜惜，最想保护的人。
他简直怜爱林仙儿怜爱到了心痛欲绝的地步，他多么希望林仙儿也能可怜一下他，至少给他一个温柔的眼神。
林仙儿淡淡瞥过他，道：“老实说，我一直都不喜欢你看我的眼神。”
楚留香立即闭上眼睛，颤声道：“好，我不看你，我不看你了......”
林仙儿却逼近他，冷声命令道：“不，你现在看着我！你好好看看我的脸！”
楚留香睁眼看她，他们之间的距离那样近，近得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伤痕如沟壑般纵横，他目光中的悲坳怜爱之色更深。
林仙儿对此无动于衷，如雪冷冽的眼神更是变得极端冷酷：“楚留香，你不过是曾为这具色相所动，再加上一时间无比的愧疚和怜悯才会对我产生如此强烈的感情罢了。”
楚留香面露征然：“你......你说什么？”
林仙儿又道：“你自己好好想想。男子之好色猛于虎，倘若我不曾是那般相貌，你会如此把我放在心上么？真正面对一个容貌尽毁的女人，第一日见她，你或许觉得可怜可爱，第二日见她，你觉得可悲可惜，第三日见她，你就觉得可恶可厌，何况你红颜知己无数……”
听到她这样胡说八道，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咬住她的柔唇叫她再也说不出这样可恶的话来。但他还没有那样做，他只是猛地凑上来，钢铸铁浇似的手掌大力桎梏住她的肩膀叫她绝逃不了。
楚留香俯首凝注着她的眼，两人一冷一热的气息交缠，鼻尖几乎相触。
林仙儿也不说话了，仰头与他冷冷对峙。
只听楚留香一字字道：“你又不是我，我也不是其他男人，你为什么非要如此揣摩我？也许我第一天见你心中怜悯，第二日见你心有戚戚，第三日见你便能将外貌视若等闲，与你心心相印呢？”
他的声音顿时高了起来：“还是你认定我是随随便便见异思迁的男人？难道我楚留香在你心中就这么肤浅庸俗？”
林仙儿看他这般胡搅蛮缠，不仅把自己和其他男人划分界限，更甚至不知不觉把自己放在了情人的位置。
她只好平淡道：“你的心情还没平复，我的话你先听着。楚留香，你是个聪明人，迟早会明白我的意思。”
什么迟早？
楚留香现在就已受不了！他觉得他的心脏都快被林仙儿捏碎了。
他手背青筋愈发狰狞，禁锢着她的力道也愈发可怖。
林仙儿冷眼道：“楚留香，你不是我的朋友，更不是我的情人，放开。”
楚留香死瞪着她，厉声道：“要是我不放开呢？”
林仙儿冷笑道：“那我们就是死敌！”
死敌！
她的话斩钉截铁，简直没有丝毫可回转的余地。
楚留香的手一颤，力道已经松了。
林仙儿挣脱了他。
“好……好……我放手……”他的神情渐渐褪去了方才的疯狂和执拗，显得很失魂落魄。
良久，楚留香才开口道：“即便如此，我还是求你跟我走，你不能跟着石观音。”
林仙儿眉眼间似有一丝倦怠：“为什么？因为石观音是个女魔头？那我告诉你，我林仙儿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楚留香急切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你这样子跟着她......”他思绪万千，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表达。
林仙儿道：“我做什么、如何跟着她，都与你无关，因为我是心甘情愿的。”
这句话仿佛刺激到了他。
楚留香咬牙道：“秋灵素也是心甘情愿的？鹰船上毁容的白衣人也是心甘情愿的？”
林仙儿蹙眉道：“我不一样！”
楚留香冷道：“哪里不一样？一个人在穷途末路之时，只好用不惜伤害自己的办法求得出路，难道你觉得自己很特别很了不得，你只不过是比她们更不爱惜自己罢了！”
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重，立刻放柔了声音道：“仙儿，对不起，我不是说你不好，我是说......”
是楚留香废物无能，没有好好保护你。
但他不敢这样说。
“你要学会好好珍惜自己。难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关心你的人了吗？看到你这幅样子，难道关心你的人就不会心痛吗？”
楚留香早就心痛得快死了。
但他也不敢说自己也是关心着她的人。他实在被林仙儿那句“死敌”的决绝和冷酷弄怕了。
见林仙儿不说话，楚留香继续哀求她道：“你跟我走好不好，仙儿。我......我也有几分薄产，在江湖中浪得几分虚名，我带你去找最好的大夫治你的脸，你要习武，我也带你去拜最厉害的师父。而且，你不是说你来大漠是来找一个人的么？他既不在大漠，你跟我走，天涯海角，我都陪着你找，好不好？”
楚留香这一生都没有这样求过一个人。
林仙儿沉默了半晌。
楚留香才发现她像当日在大漠苦行那样死死捏着自己的手。
他已忍不住去拉她的手。
这娇嫩白皙的柔夷触碰起来竟如同玉石一般。
楚留香惊痛道：“仙儿，你，你的手怎么这样冷？”
他其实一眼就看得出林仙儿身上的气息和过去不一样，以及她背后的那柄熟悉的玉剑......但他并不很关心这个。
他只是在想：半个月前，他的仙儿不过还是个毫无武功的弱女子，现在她的变化实在太大，她身上似乎覆着一层淡淡的寒气，而他触摸她时，才惊觉这份冷意仿佛已不像人类。
楚留香疑心石观音是否给她练了什么邪门的功法，会不会对她有害？
林仙儿冷瞥他一眼，他只好讷讷地松手。
她忽笑道：“好，既然你这样想要我随你走，也不是不可以。”
楚留香希翼地看着她。
林仙儿轻飘飘道：“你要带我走，总得证明你比她强，是不是？你再去和石观音决斗一场，谁活着我就跟谁，好不好？”
楚留香一怔。
他的眼睛似红了：“我现在去找她，必死无疑。”
林仙儿移开眼神，淡然道：“可你说了那么多，你不是很在意我么？难道你不愿意为我而死？”
她的声音是那样娇美，即便说话人再如何冷漠，仿佛也拦不住骨子里都透着的轻软妩媚，如同江南初雪融作的一池春水。
可这池春水几乎把要他冻结，冻死！
楚留香嘶声道：“我愿意为你死，多少次都愿意，但你不必说这样的违心话，你不愿意跟我走，那我走，我走......”
他慢慢地走出了石门。
耀眼的阳光披拂在他古铜色的肌肤上，他向来喜欢晒太阳，却觉得今天的阳光太冷，太冷。
他走得很慢，很慢，仿佛在等什么人挽留他。
然后，楚留香便听到他这辈子都没听过的最为冷酷的话。
“君恩深重，情深意切，实难相报。色衰爱弛，爱驰恩绝，自古有之。莫要蹉跎，今生今世，恩情两断。天高海阔，你我之间，莫再相见！”
好个恩断情绝！
好个永不相见！
楚留香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眼眶中似有一股难以抑制的热意。
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彻底离开了林仙儿的视线，他突然佝偻着身体呕吐起来。
楚留香没有流泪。
他流的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