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日光灼灼，大地滚烫。
连一滴血掉在地上都会立即凝固。
楚留香的血，就早已干涸。
赤红的血染上了尘沙，一路斑驳。
无花嗅着这泥土尘沙中淡淡的血腥气，就仿佛嗅到了天底下最甜美甘醇的酒香。
他知道楚留香与石观音一战后定然筋疲力竭，一路上的血迹和虚浮凌乱的脚印更是印证了楚留香如今不过是强弩之末。
楚留香走不远的，只要寻着这一路的血迹和脚印，就能轻而易举地追上他。
他此时不杀楚留香，更待何时！
无花一想到马上就能饮下这杯象征着仇恨和复仇的美酒，他的刀已在颤抖，在兴奋！
但他拔出刀鞘的那一刹那，光洁修长的刀身似照到了身后一丝异样的光彩。
无花缓缓转过身，道：“是你？”
林仙儿没说话。
“你来拦我？”
她还是没说话，但她的神色和动作已给出了回答。
林仙儿的手很苍白，但她的剑，却更雪白，她整个人都宛如一鹅轻飘飘的飞雪。
跫音飘然，罗袜生尘。
就连无花如此敏锐的耳力，居然也听不到她跟在身后。
他看得出来林仙儿的武功似有几分石观音的影子，但现在并不把她放在眼里。
他虽不如石观音武功绝顶独步天下，也不如楚留香惊才绝艳踏月无痕，但一身中原武功和东瀛刀术都已修炼得炉火纯青，“七绝”圣僧论才学、论武功自然称得上当世佼佼。
无花淡淡微笑起来，眼神带着几分轻蔑：“你凭什么拦我？难道你觉得石观音很是宠爱你，我就什么都得听你的？”
无花又道：“你是哑巴么？”
他的声音霍然尖厉：“还是你觉得自己是我的对手了？”
说完这句话，他忽就闭嘴了。
他似乎已意识到一个人说话很没有意思。
一个人闭嘴的时候，往往就意味着他要动手了。
他看林仙儿的眼神已带上了一种晦暗的残忍。
无花有些冷酷又有些愉悦地想：一个女人既然不会说话，那总该学会呜咽求饶的。
他的迎风一刀斩，刀下不知多少亡魂。
他虽不敢伤了林仙儿的性命，但要给这个目中无人的小妮子吃个教训也不为不可。因为林仙儿的脸虽毁了，声音却还是无比动人的。
他今日不仅要杀了楚留香，还要把林仙儿碾在脚底下玩弄！
无花的刀风阴寒，仿佛是来一股自森罗地狱的冷意，这冷意能将烈日冻结。
可在这烈日如火的蒸炉中，似又多出一丝清冷的剑意。
无花瞳孔一缩，忽道：“曲无容！”
曲无容已缓缓走了过来，她道：“无花，再加上我，是不是你的对手？”
无花没有看她，而是看向了她的身后。
她身后仿佛还藏着一道艳红娇俏的身影。
那身影他无比熟悉，因为那正是夜夜与他缠绵厮混的女人！
无花冷冷地盯着她。
长孙红终于从曲无容身后站出来，她神色惴惴，有些不敢抬头看无花。她向来是娇横跋扈的性子，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唯唯诺诺了？
无花心中冷笑。
原来这三个女人是一伙的！
难怪，难怪他就说林仙儿怎么能那么及时地出现阻止楚留香和石观音的决斗。
那是有人告诉她了。
至于是谁告诉她的——
长孙红和林仙儿的关系虽一般，却很在意她那个大师姐曲无容。而那曲无容，又是向着林仙儿的！想清楚了这般复杂的关系，无花心中大骂长孙红：女人都是大嘴巴！
他浑然忘了自己和长孙红缠绵时，什么情话也说得出口，什么秘密也能往外倒。
无花的瞳眸变得如毒蛇一般。
他已知今日杀不了楚留香，那林仙儿一时间恐怕也难以料理她。
可他的脸上竟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无花忽道：“红儿，怎么不过来？”
长孙红听他语气居然这般温柔，眼眸一亮，连忙小跑到他身旁。她一抬头，这才看清了他脸上可怕的青肿。
她眼底渐渐泛起了泪光：“你，你的脸......”
她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轻抚他的脸。
无花的表情有瞬间的狰狞，却又很快平息。他握住长孙红的手，叹道：“小伤而已，你不用替我担心。”
长孙红垂着头嗫嚅道：“那......那你......”
她又不敢看无花了，她怕，怕无花会怪她。
无花也垂下头，见长孙红蓬松的乌辫旁露出了一只莹白的小耳。
他好似咬着那只耳朵，轻声道：“我回去再好好收拾你。”
“收拾”二字被他说得缠绵悱恻，叫女人脸红心跳。
长孙红耳根红了，脸色却有些白。
无花说完便转身走了，他没有看林仙儿，也没有看曲无容，因为从刚刚开始，这里仿佛就只剩下他和长孙红两个人。
他也不需要看长孙红，因为他知道长孙红自己会跟过来的。
现在长孙红的确就垂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离开的时候，阳光还很明媚，很温暖，长孙红却冷得抖了抖。
她心中有几分甜蜜，又有几分恐惧。
风沙萧萧。
曲无容凝注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这才开口道：“其实，我告诉你无花要利用你诱楚留香来石林这件事，是红儿告诉我的。她毕竟还是个孩子，藏不住事情。”
林仙儿道：“我知道。”
林仙儿顿了顿，又道：“但她继续跟着无花，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曲无容蹙眉道：“我也知道，可是......”
他们二人之间的牵绊和联系实在太多。
当日无花在龟兹伪装成汉人吴菊轩之时，为了方便接应他的行动，长孙红也伪装成了他的妻子。
而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看似是无花对娇蛮任性的长孙红百依百顺，实则是长孙红对无花情根深种才是。
曲无容毕竟年长两岁，看的比长孙红清楚一些，她并不觉得无花是值得托付的良人。她也曾向长孙红旁敲侧击过无花此人，但都被长孙红笑着打回去了。
恐怕长孙红心里是真的将无花当做自己的丈夫了。
曲无容只好往最好的地方想：她其实也并不了解无花，至少看上去，无花的确对长孙红不错。而且男女之间的感情，旁人如何能比他们自己清楚呢？
林仙儿又道：“一点红还在你那儿？”
曲无容脸微微有些红，不知想到了什么。她道：“是在我那儿。他那天中了无花的迷药昏倒了，我便把他藏起来了。
她的声音忽低了下来，似乎有几分忧惧之色：“要是被师父发现我……”
林仙儿道：“藏个男人而已，她要是发现了，我就说你也到这个年纪了。”
曲无容面上的白巾在风中颤抖得厉害，似乎在忍笑。
她古怪道：“原来你也会开玩笑。”
林仙儿道：“不仅如此，我还会说话，怪不怪？”
曲无容笑得直发抖：“怪！太怪了！让无花知道，可能要把他吓死！”
她知道林仙儿至今没和无花说过一句话。
简直是古怪得有些可爱了。
曲无容又道：“那楚留香呢？你打算怎么办？”
林仙儿道：“无花已走。他的朋友很多，不用我担心他。”
曲无容又笑道：“难道你不是他的朋友？”
林仙儿淡淡道：“是。”
曲无容不清楚林仙儿和楚留香之间的争吵 ，也并不觉得她这句话有任何奇怪之处。
曲无容叹气道：“看来楚留香的确是个不错的人，交的朋友也很不错，还有那一点红居然能为他舍掉半条命。”
林仙儿没说话。
曲无容便继续道：“但话说起来，楚留香是不是……”
林仙儿忽道：“我先走了，她在等我。”
她，指的自然是石观音。
曲无容点了点头，她知道石观音如今很是依赖着林仙儿。
她不仅对龟兹没了兴趣，对男人没了兴趣，连那间密室也去得很少了，若不是林仙儿那日不在，她也不会过去。
她仿佛所有的兴趣就都放在了林仙儿一个人身上一般。
林仙儿回到石观音的房里，隔着珠帘，见石观音云鬓披散，月白色的宽袍大袖懒倚在罗榻上。
榻几上置着天青色的茶具。
林仙儿刚进门，她便哀声道：“这茶都凉了好几壶了。”
林仙儿伸手摸了摸茶盏，还是热的。
她一杯热茶饮下，舒了一口气，忽开始脱衣服和鞋子。
林仙儿脱衣服的速度很快，简直快得就像一阵风。
石观音神色大变：“你，你怎么了？”
林仙儿整个人都已滑溜溜地钻到温暖的被窝里去了，只露出来一双眼睛，眼睛是闭上的，样子就像是睡着了。
石观音身形遽闪到床边，手探入被中，把住她的手腕。
那肌肤竟寒凉得渗人。
林仙儿的确是很冷。
石观音的心一沉，林仙儿恐怕是在大漠中，灼烈的阳光刺激到了体内的寒气，她毕竟还不是很适应，一定很难受很疲倦......石观音看她的目光已带上了几分哀愁和不忍。
她也知道林仙儿受苦，这苦就像是上天平白无故要加给她的，但她若真想摆脱过去弱不禁风的处境，就不得不受这一遭。
“睡吧。”她叹道。
林仙儿似乎已睡得很香了。
一觉又睡到了深夜。
林仙儿醒时，看到石观音和衣睡在她身旁，面容美丽而安详。
她也没有打扰石观音，轻声下床了。
窗，是半开的，有风透过，但并不是很冷，风中仿佛有淡淡的花香。
明月，就在窗外。
她看着月亮，忽想起了楚留香。
其实她今日对楚留香说的话，的确是很残忍很无情的。
她仿佛生来就是一个极为残忍和激烈的人，对别人如此，对自己更是如此。
林仙儿的血本是冷的。
但她喜欢温暖。
她也许就像一条被人类驯服了的毒蛇。
毒蛇的主人曾一次又一次用自己的生命和体温去温暖毒蛇，可是毒蛇毕竟是毒蛇，毒蛇的本性是残忍。等到人类终于醒悟过来将这条冷血的毒蛇遗弃，被丢掉的毒蛇却开始贪恋起了人类的温暖。
友情，也是温暖。
只是楚留香给她的“友情”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为此她甚至要用最激烈的手段去把这些东西割舍。
她不担心楚留香想不通，楚留香是个很通透的人，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哪怕时间对楚留香无能为力，他的身边也总有很多可爱的朋友和情人。有时候不是时间，而是那些可爱的人，最能够抚平一个人心灵上的伤痕。
他们会不会再见，再次见面还是不是朋友，都不重要。
他们曾有一瞬间是朋友，便已足够了。
朋友，永远是朋友。
孙蝶是朋友，是她想见却永远也见不到的朋友。
楚留香也是朋友，一个永远最好不要再见的朋友。
身后传来衣料摩擦时窸窣的声响，她知道是石观音起来了。
石观音道：“你在想什么？”
她很自然地从身后环住林仙儿的腰，用手慢慢梳起她柔软的黑发。
林仙儿道：“楚留香。”
“哦……”石观音的动作一顿，声音忽透着几分不自然。
林仙儿回眸看她：“怎么了？”
她敏锐地意识到石观音的情绪似不对劲。
石观音忽问道：“你的家在哪？”
林仙儿一怔，眼神渐露出几分茫然和惆怅：“小时候在江南，后来……在太原。”
林仙儿又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石观音道：“要是你突然跑了怎么办？”
林仙儿反问她：“怎么办？”
石观音想了想，道：“我去找你。”
那石观音恐怕是找不到的。
因为阿飞就是林仙儿的家。
可她却还找不到阿飞，所以她一直在漂泊，一直在流浪。
石观音的动作弄得林仙儿的头发有些痒，她有点想挣脱，石观音却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便不动了，她抬头望着窗外淡淡的月亮。
林仙儿的身体很冷，石观音的怀抱也很冷。石观音抱着她，就像一条冷冰冰的蛇缠着另一条冷冰冰的蛇。
林仙儿不仅是条冷血残忍的毒蛇，还是一条敏感多疑的毒蛇，尤其是对别人的情绪和感情。她觉得石观音对她的温柔和亲密的确有些过分，但她并不认为石观音存在着某种在她看来很是奇怪的情感。
林仙儿知道，她只是太孤独了。
越孤独就越渴望温暖，可是越渴望温暖，她对身边的人却越冷酷越无情。
为什么呢？
难道她们不知道孤独正是冷酷结下的苦果？
也许正是因为她们终究不是蛇，而是人。
人类才是世上最矛盾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