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声响

    大漠中,驼铃声清脆。

    一辆花窗垂帷的香车忽停下。

    香车中竟跳下来个猫一样灵活的大汉。

    “噗”地,他脚底的黄沙陷出个七八寸长的印子,他站得高,沙未定住,哗啦往下掉。

    这大汉便是当日与楚留香分开行动后去了龟兹的胡铁花。

    胡铁花啧啧道:“铁公鸡,我可算佩服你,龟兹那边还在打仗,你人在龟兹居然都能把你兰州的家当搬过来。这玩意儿我真是坐得浑身不舒服!”

    车上又下来了个人,他脚下一滑,滑出十米,离得胡铁花远远的。

    姬冰雁淡道:“山猪吃不了细糠,我有什么办法。 ”

    胡铁花大笑道:“我他娘的懒得和你吵,楚留香人呢,找他一路了,你见着了没有!”

    姬冰雁道:“他不就在那儿么?”

    胡铁花眼睛一瞪:“哪呀!”

    姬冰雁意味深长道:“你脚底,沙子底下。”

    胡铁花大笑:“你莫要诓我!”

    姬冰雁忽一叹,道:“不然我为什么好端端地停车了。”

    胡铁花脸上愣住,忽狠狠踩了一脚,脚底软绵绵的。他“唉哟”一声连忙跳开了,狗刨似地扒拉着黄沙,还真的有个大活人。

    他好不容易把个大活人刨出来了。

    可这大活人简直像只大沙虫!

    别说他的衣服,连嘴巴、头发、耳朵里面全塞满了是沙子,只能从轮廓上依稀看出来是个人,是个身材健硕的男人。

    胡铁花看着躺在沙上那“人”,好像不敢相信:“老臭虫,真是你啊!”

    楚留香原地坐了起来,呸了一口嘴里的沙子,微笑道:“是我。”

    那张极具男性魅力的脸还粘着黄沙,笑起来的时候有几分滑稽,又有几分幽默。

    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胡铁花不可置信道:“整个人都埋沙子里,除了你天生不用鼻子呼吸,我看换了别人也活不下来了……”

    楚留香仍笑道:“说的不错,小胡。”

    胡铁花道:“你你你……”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楚留香,顿时唏嘘不已,痛心道:“铁公鸡,你说说,咱们三个里面最会吃细糠的,怎么就活成了个山猪!”

    姬冰雁看着楚留香,道:“这就要问问他自己了。”

    楚留香没开口。

    胡铁花自顾自道:“除了那位林姑娘,我还真想不到他为什么又变成这样。”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

    胡铁花忽蹲下来,对着他,正色道:“又发生什么事了?真是因为林姑娘?”

    楚留香叹息起来:“假做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又有谁人能懂!”

    他还有心情打机锋!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道:“你不必说了,我什么都明白!我去札木合那儿找不到你和一点红,八成就知道你肯定找到线索去找她了。”

    楚留香但笑不语。

    胡铁花便大声道:“十成是打不过石观音,被人打跑了!”

    姬冰雁道:“你说得这么大声,连天上的鸟都听见了。”

    胡铁花继续扯着嗓子吼道:“怎么好像有个聋子听不见!”

    楚留香只好连声道:“听见了,听见了!”

    胡铁花更大声了,几乎要吼破喉咙:“那你倒是说说,干嘛把自己弄成这样?”

    这副模样好像今日楚留香不说出个理由来,他就决不肯放过他。

    楚留香觉得自己耳朵上塞的沙子都被他震掉了。

    他苦笑着一五一十从实招来:“我和石观音再交手了一次,输了。但这与林姑娘无关,她是自己愿意留下的。一点红或许还在了石观音那儿,但有林姑娘在,他应当也无碍。还有那札木合和石观音,他们的关系其实匪浅……”

    胡铁花连忙打断他:“唉,等等!你说的这些话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楚留香道:“这是你叫我说的。”

    胡铁花牙痒痒,大叫道:“好!你先说说,林姑娘她怎么就愿意了?”

    楚留香也大吼道:“因为她过得很好!非常好!非常开心!已不需要我担心她了!”

    胡铁花奇道:“既然如此,你还这幅鬼模样做什么?”

    楚留香被他问得一时语塞。

    姬冰雁忽道:“那你说的石观音和札木合是怎么回事?”

    楚留香反问道:“你可知道石观音为什么要去龟兹当王妃?”

    姬冰雁笑道:“哦,你知道了?”

    楚留香的声音已逐渐沉静,他道:“我想,她伪装成龟兹王妃欲要掌控龟兹,正是因为她和札木合有矛盾。札木合毕竟是雄踞一方的沙漠霸主,她虽然武功盖世,敌得过上百人上千人,也敌不过上万人。可以说,正常情况下,石观音是不得不去找新的势力作为庇护的。”

    但石观音此人的确不能用常理推断,带走林仙儿之后,她便直接放弃了龟兹。

    姬冰雁又道:“那他们的矛盾在哪?”

    楚留香道:“他们的矛盾,就在于他们的合作!”

    姬冰雁道:“合作?”

    楚留香叹道:“你可知,我在石观音的老巢中看到了一大片罂粟花田。”

    姬冰雁在兰州经商多年,作为一方巨富,自然明白其中关节。

    他皱了皱眉,道:“那东西价值千金,不过销路有限,她要想把东西大量卖出去,的确要依靠札木合的商队。”

    楚留香道:“不仅如此,她能养的起这样一大片的花田,说明她还有稳定掌控的水源。”

    水并不昂贵,可沙漠的水不同。半天风卖水的生意依靠的正是石观音,称得是上一本万利。

    有钱能使鬼推磨。石观音要钱,札木合也要钱,谁也不会嫌钱多的。

    这正是石观音和札木合两人合作和矛盾的根源。

    姬冰雁方欲开口。

    耳边忽传来一阵“轰隆”如雷的动静,似有万马奔腾而来,引得风起云动。

    他的声音完全被淹没。

    “又是他们,吵死了!”胡铁花捂着耳朵。

    不远处无数的兵马纵越大漠,万丈斜阳下,乌云般的汉子骑着金色的铁马飞驰而过。

    楚留香望着那消逝在远方的马蹄。

    一个又一个,千千万万个深凹的、熔金的铁马蹄印,仿佛是在大漠上刺穿了无数个金窟窿。

    楚留香道:“方才经过的是龟兹的军队?”

    姬冰雁道:“不错,如今龟兹内乱未平,龟兹王无时无刻不在厉兵秣马。”

    楚留香又道:“你可知道,札木合的女儿黑珍珠已去了楼兰了。”

    札木合的爪牙已伸到了楼兰,龟兹王与其相比起来,的确相距甚远。

    姬冰雁笑了笑,道:“札木合率领的军队原是从草原被迫西迁来的蒙古部族,他入主西域后却是野心勃勃。就是不知道,等那位老谋深算的龟兹王一统龟兹后,两人又会如何呢。”

    楚留香淡笑道:“一国不容二主。”

    自武唐以来,西域小国林立,多年未统一,汉族势力忙于争夺中原神器,亦无瑕顾忌西域。但如今说不定已迎来了转折之机。

    姬冰雁道:“不过札木合只有一个儿子,不对,是女儿。”

    楚留香道:“我见过黑珍珠,她虽是个女人,却真是个狠角色。况且,有前吕后武的例子,谁说女人就不能继承沙漠之王的王座了?”

    姬冰雁笑道:“看来这大漠的天,是迟早要变的。”

    大漠的天若变了,那么天下的天呢?

    但现在,这些事情和他们又能有多大的关系?

    胡铁花听两人谈笑风生,思绪却飘远了,他不认得什么札木合,对龟兹王也没什么印象,他只想起那位美丽泼辣的琵琶公主,想起她幽怨多情的琵琶声。

    马蹄声与琵琶声俱远了。

    他沉默了许久。

    姬冰雁缓缓道:“楚留香,我瞧你还能想的起许多别的事情,也是难为你了。”

    胡铁花这才如梦初醒:“对啊,老臭虫你说了这么多,我还以为你心里只有那位林姑娘。”

    楚留香苦笑道:“我……我的确一直在想她。”

    人的心情怎么能控制的住呢?思念到了极致的时候,就连相见也不过是饮鸩止渴。

    哪怕把自己埋在沙里,这种痛苦也难以消解半分。

    姬冰雁道:“你方才说,她过得很好,对么?”

    楚留香点头:“对。”

    姬冰雁道:“那我也放心了。”

    听到这句话,楚留香敏锐的眼眸盯着他:“你要回去?”

    姬冰雁还没开口,胡铁花就先跳了起来:“好哇,铁公鸡,你这就走了又打算抛下我们!你之前装病不肯和我们来大漠的事儿我可还记着呢!”

    楚留香微笑道:“小胡,你还没成家当然不懂。他也该回家了,伴冰和迎雁还在他兰州的家中,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让女孩子苦等吧。”

    他们三个人里面,只有姬冰雁算是有“家”的。

    胡铁花呐呐无言。

    姬冰雁深深地看着楚留香,幸好楚留香明白他,他并不愿意让朋友认为他是个薄情寡义的人。

    楚留香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保重!”

    姬冰雁微笑道:“保重。”

    回荡在耳边的驼铃声又响起。

    却是离别的驼铃。

    胡铁花梗着脖子没回头,一声不吭。

    良久,楚留香都忍不住道:“小胡,你别哭了……”

    胡铁花红着眼瞪他:“谁哭了!”

    楚留香道:“他还未走远,你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

    胡铁花已动了。

    楚留香目光所至,却在另一个遥不可及的方向。

    残阳如血,断肠人似远在天涯尽头。

    天涯远么?

    朋友未远,天涯又怎么会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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