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烈阳

    烈阳,林仙儿立在一棵一丈高的枯树的阴影下。

    她宛如一尊石像。

    当一个人变成这副模样的时候,你就该知道,无论是阳热、夜寒、虫痒,无论多么难受、多么难忍的东西,她甚至都不会眨一眨眼。

    转眼间,她来到这儿已有两个月之久。

    两个月的时间,她负剑独行,几乎走遍了大漠中的每一个角落。

    剑客的脸不再无暇,剑客的手掌留下了一道道风霜摧折后的痕迹。只有她的背与她的剑一样挺直着,似有一种谁也打不倒的残酷和坚强。

    林仙儿已在大漠中独行了三日。

    她内力耗尽,筋疲力竭,再前进一步都很困难。没有带干粮,更重要的是没有带水,最近的水源距离这儿至少还有五百里路。

    但没有关系,她还有决心,这是她唯一带上的东西也是她最宝贵的东西。

    只要有这样东西就足够了。

    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走到现在的。

    林仙儿忽动了,这一动,平凡无奇的一动却如磐石皲裂,没有人能形容这一静一动之间的惊心动魄。

    在踏出树影的那一瞬,一阵风拂过,她仿佛嗅到了朔风裹挟的寒沙。

    死亡,正如大漠上的烈日,九月的冷风。

    她的心中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平静。

    千万年肆虐不休的沙漠仿佛在这一刻变得如此静谧、如此空灵。

    “寒气入体,气贯诸穴,凝结成冰,化而为水。”“积水而于浅杯、坳堂、北川之上、以身为芥,以神为舟,冰川浮水,百川归海……”

    她的指尖一动。

    仿佛是一滴露滴在了指尖上。

    谁也不知道这滴露水是从何而来的。

    露是无根水。

    这奇迹似的一滴水,就像一颗泪,一颗从少女玲珑剔透的心尖上滴落的泪。

    纯洁而晶莹的泪。

    林仙儿眼睫微颤。

    她本来很冷,也很热,但她现在忽觉得很舒服,她整个人舒服得像被凉凉的秋雨淋浴过,最后化作了一滴融入茫茫汪洋中的水。

    冰冷的剑,和冰冷的她,已在这严酷无情的大漠中仿佛已经融为了一体。

    然后,她又脱下了鞋子。

    那鞋子早就破了,连血都晒得干涸了。

    她脱下鞋子,就像抛却了自己最后一丝的束缚和犹豫。

    大漠上,孤山下,似有一抹雪白的云影,比鹅毛还要轻盈,比石岩还要坚定。

    ……

    远远的,阳光透过羊群般的一朵朵白云下,落下两道人的影子。

    高大的男人俯下身,指腹温柔地抚上着那一串娇小的足迹。

    少女纤足下的沙仿佛就是珍珠。

    而这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这双名动天下的手,正痴痴地握着一捧她曾踏过的柔软的珠沙。

    若有认识他的人看到他这副怪异的模样定然骇得不知如何是好,恰好他旁边就有一个认识他的人。

    胡铁花已不敢看他。

    他觉得自己但凡看一眼,都忍不住要把楚留香的脑袋给打扁。

    胡铁花望着天:“她现在要是在这里,我丝毫不怀疑你能去舔她的脚。”

    楚留香缓缓放下了那捧沙,沙粒正从他指缝中簌簌疏漏下。他苦笑了一声,道:“小胡,我求求你,莫把我说成个变态,好不好。”

    胡铁花瞪了一眼他:“好!所以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呢?”

    楚留香道:“一个男人若是缠得太紧一定会被女孩子讨厌的,难道你不懂这个道理?不论如何,我总不想在她心里留下楚留香是个讨厌鬼的印象。”

    “可是……”胡铁花忍不住大声道:“整天偷偷跟着人家女孩子后面,你不觉得自己像个跟踪狂吗!”

    楚留香道:“可你那日偷偷跟在姬冰雁后面整整一个时辰才……”

    胡铁花怒目圆睁:“好了,那件事你也莫要再说了,行不行!”

    楚留香微微一笑,继续循着那足迹前行。

    他的脚步仿佛带有一种奇异的频率。筋骨强健的四肢与他闲庭信步的步伐之间形成了极为精妙的平衡。

    胡铁花跟在他身后,抹了把汗,又道:“我真是不明白,你何至于此,听铁公鸡说,你和那位林姑娘认识的时间也不长。”

    楚留香停道:“你可听说过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的道理?”

    胡铁花翻了个白眼:“当年我们仨一块儿读书的时候你挨的打最多。”

    楚留香道:“你不明白。”

    胡铁花道:“我不明白?我明白得很!我看你就是老毛病犯了!”

    楚留香道:“我的老毛病可不少,你说哪一个?”

    胡铁花道:“你就是喜欢可怜别人!”

    楚留香渐敛了笑容。

    他漆黑幽深的眼神凝视着远方,大漠的远方,他看不到,但他知道那里有一个人。

    他旦夕不忘的人。

    饥寒、焦渴、沙暴,大漠如无边苦海,芸芸众生皆在苦难中煎熬。那人始终挺直的身影像是一座山,蜿蜒绵亘的足迹像一条河。

    他缓慢道:“她这样的一个人,我若可怜她,才是对她的不尊重。”

    胡铁花也似怔住了:“那你还……”

    楚留香缓缓道:“人的心很奇怪,它生来就是偏的,它跳也是不由自主的,它跳的时候不由得你,不跳的时候也不由得你。”

    胡铁花道:“你……”

    楚留香苦笑道:“它自己要痛,我也没办法。”

    胡铁花也苦笑:“楚留香啊楚留香,你……真不像那个风流浪子楚留香。”

    楚留香的声音低了下去:“到底楚留香像风流浪子,还是风流浪子像楚留香。”

    胡铁花闭上了嘴,他突然不想说这个话题了。

    良久,风与沙俱静。

    仿佛天地间只有脚步声。

    胡铁花倏然笑道:“老臭虫,一路走来,我都累得像头驴了,你却还一点儿事儿都没有。我怎么觉得你的功夫比之前精进了不少。”

    楚留香道:“你莫忘了我的师傅是谁,我从前又是如何练功的。”

    听他提到从前的事,胡铁花忽有几分感叹:“老实说,我们三个人里面属你的天分最高,练武最刻苦,而且你从小就是个天才,天才中的天才!不过自从你在江湖中闯出个盗帅的名堂来,我已快有十年没见你刻苦练功过了。”

    他接道:“我觉得再给你点时间,你能把石观音的头给拧下来。”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普天之下能把石观音的头拧下来的人可不多,几乎都是些传说中的人物,西方魔教的教主玉罗刹、神剑山庄的三少爷、神水宫的水母阴姬、还有大旗门的……”

    他突然顿了顿:“但是我为什么非得把她的头拧下来。”

    胡铁花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忍不住了:“我看你不仅想把她的头拧下来,还想把她的头当球踢,因为她抢了你最心爱的林姑娘是不是?”

    楚留香没否定他的话,只叹道:“林姑娘又不是件东西,怎么能用抢的。”

    胡铁花听到这话,几乎要跳起来:“好哇,原来你也明白这道理!”

    胡铁花道:“既然你也说她是自己选择留下来的,你又干嘛……”他哀叹一声,文邹邹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英雄也弯腰!”

    胡铁花干脆也不藏着捏着了,直劝道:“你如此烦恼,倒真的不如再去见她一次!你快去吧,你再不去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楚留香摇头:“我真的不能见她。”

    胡铁花又瞪他,大骂道:“为什么?因为她对你说了那些绝情的话?你要知道女人的话总不太可信的,你是傻子吗,这都不懂!”

    楚留香道:“我懂,她说那些绝情的话,无非是要逼我走。所以我若再见她,她只能对我更绝情,到时候非但是我难受极了,她心里也不好过的。”

    楚留香道:“更何况我再见到她,一定会忍不住。”

    胡铁花道:“忍不住?”

    楚留香道:“忍不住对她动手,把她迷晕,偷走,锁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的语气仿佛并不是在说这样一件可怕的事。

    胡铁花眼睛瞪得就像铜铃,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楚留香,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竟是这种人!”

    楚留香苦涩道:“也许我一直是这种人,你没发现。”

    胡铁花瞪了他许久,这才后退了两步,拱手道:“我以前一直不明白自己差在你哪里,为什么旁人称呼我为潇湘侠盗,却尊称你盗中之帅!之前我确实有几分不服气,今日我胡铁花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楚留香笑得更苦。

    楚留香道:“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宁可这么难受也不去见她了。”

    胡铁花实在无话可说。

    他说什么也没有用。

    但他还是开口道:“好吧,我不明白,实在不明白!但你还打算这样跟着她多久呢?”

    楚留香沉默了许久。

    他知道一个人的感情就像人的生命一样,总会有尽头的。他突然对一个并不爱他的人产生了强烈到近乎疯狂的、不可理喻的爱情。其实这正是爱情中最纯粹、最可怕的一面。

    他竟也是第一次尝到这种肝肠寸断的滋味。

    大漠的烈日晒在他身上,他抬头凝注着烈阳的眼神像冷刀。

    楚留香喜欢月色,世人皆知盗帅总会是在一个明月皎洁的夜晚出现。楚留香的朋友还知道,他还很喜欢阳光。他觉得世上最舒服的事情莫过于在海船的甲板上敞怀拥住似火的骄阳。

    他的爱情就像月亮,最温柔多情的月亮,直到有一日大漠中最酷烈最灼热的太阳升起。

    残秋,枯树。

    楚留香忽在一棵矮小的枯树前停住了脚步 。他看着那嶙峋的树,就像看到了自己干枯缩紧的心脏。

    何必执着,何必痴缠?

    怜她是错,爱她是错。

    “你也来了,不过我的确该走了。”楚留香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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