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中最好的酒馆，有两个怪人。
他们天天过来喝酒，喝得是最名贵的酒，身边伺候的是最漂亮的姑娘。
但他们从来没给过钱。因为老板从来没开口问他们要过钱。
其中一个怪人叫燕十三。
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比两个叫燕五和燕七的剑客加起来更强一点，所以叫燕十三。
另一个怪人的名字更奇怪，他叫乌鸦，乌漆嘛黑的丧鸟乌鸦，乌鸦不仅会喝水，还很会喝酒。
燕十三拍案道：“我们白吃白喝了三天了，你说该怎么办！”
乌鸦道：“继续喝！”
燕十三道：“喝！”
他们又干了一杯。
无论是谁，能天天白吃白喝那简直就过得就是神仙日子。既然是神仙，自然就不需管人间的烦恼。
为什么能白吃白喝？他们不在意。
他们只在意三件事情。
酒，姑娘，和剑。
有酒就一定要有姑娘，即使没有酒也没有姑娘，也一定要有剑。
燕十三微醉的目光缓缓落在乌鸦身旁，那是一个通体漆黑的剑匣，里面锁着一把剑。
一把奇怪的剑！
这剑匣属于乌鸦，但这剑不属于。
乌鸦是个用剑的高手。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在杀死一位名剑客后，收集他们手中的剑。
最近一个月，他的收藏又多了许多：一剑穿心高通、“飞虹十三刺”关外飞鹰、点苍门下的曹冰、清风剑、铁剑震三山……
只不过这些人都是燕十三杀的，因为他杀人太快，乌鸦只来得及捡起这些死人的剑。
唯独这匣子里的剑是例外。
剑匣中不过是一把平平无奇的铁剑，剑柄很薄，没有剑鞘，没有任何装饰。
这把剑也没有主人。
这世上或许根本没有人能成为这把剑的主人。
因为无人能够拿起这把剑，除了剑自己。
剑的光芒，那一瞬间的光芒，快到难以想象的锋寒，足以让燕十三和乌鸦这样毕生追求剑道的剑客惊艳执迷。
燕十三的瞳眸遽深。
窗外，杨柳枯黄的轩窗外，倏然传来一道黄鹂般悦耳动人的女声。
“不知两位先生这几日喝酒喝得可还满意？”
窗忽开了，明月清朗，仿佛有一阵挟着秋香的柔风吹来。
来人的武功定然很高，而且定然是个女人。
乌鸦忽然转过身去。
燕十三顿时奇道：“你为什么要转过身去？”
乌鸦道：“因为我知道一定是麻烦来了，这麻烦既然被你看到了，那就你来解决吧！”
燕十三道：“人家姑娘请我们喝酒，怎么能是麻烦？”
乌鸦避之不及道：“姑娘才更麻烦！”
燕十三道：“要是非常非常漂亮的姑娘呢？”
乌鸦猛地又转过身来。
大抵是男人的通病，听到非常非常漂亮的姑娘，不管怎么样还是要看一看的。
乌鸦看了，燕十三所言非虚。
眼前这位无论是哪个男人看了，都觉得她是个漂亮得像天仙一样的姑娘。乌鸦形容不出来，只觉得她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
男人虽然喜欢姑娘，喜欢漂亮姑娘，但是漂亮到这种程度的足以让他们这样的男人拔腿就跑了。
不过乌鸦毕竟还是个剑客，好剑客的眼睛总是格外尖锐，他当然看得出来一些旁人轻易看不出来的东西。
比如这姑娘的年纪，也许比他们还大一些。
乌鸦大声道：“我真的佩服你！”
燕十三道：“佩服我什么？”
乌鸦道：“佩服你居然能喊姑娘，我喊不出口！”
石观音的脸色已有些不好看。
若是在从前有人敢这样对她说话，早死了不知道几个来回。
燕十三正色道：“姑娘就是姑娘，姑娘无论什么时候长成什么模样也不会变成男人的！这是我多年以来的经验之谈！”
石观音幽叹道：“燕先生的经验真是不少，妾身领教了。”
石观音又道：“不知我是否有幸坐下来，与燕先生共饮一杯酒呢？”
燕十三道：“姑娘请坐！”
石观音款款落座，她一坐下，乌鸦又转过去了。
燕十三纳闷道：“你又转过去做什么？”
乌鸦道：“明显是找你的，和我可没关系！”
燕十三翻了个白眼。
石观音嫣然笑道：“久闻燕先生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其实妾身来的确是对燕先生有一事相求。”
燕十三瞥了她一眼，饶有兴趣道：“你打哪儿听来的？江湖上应该只传闻过我杀了多少人，折过多少剑，我居然还不知道我有这种好名声。”
石观音柔声道：“燕先生医者仁心……”
乌鸦陡然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极为古怪，就像一只鸟在桀桀怪叫。
燕十三转头道：“你说你，又说与你无关，你笑什么？”
乌鸦道：“我想笑！”
燕十三道：“好，你笑罢。你笑完了我们再说。”
乌鸦道：“你们两个家伙杀人杀得快，说话倒是磨磨唧唧的，我知道她是来干嘛的。”
燕十三看了看石观音，石观音看了看燕十三，齐声道：“那你来说！”
乌鸦这才满意地转过身来，他对着石观音道：“你就是那位深居大漠赫赫凶名的石观音，你从西域来到中原，目的就是为了找一副能让人恢复容貌的药。”
他又对着燕十三道：“你呢，三个月前，欠了一屁股的赌债，而你这个人呢，又是不到没有钱的地步就不当大夫的。正好碰上苏北有位林姓的富商巨贾的女儿因被火毁容求医，你一出手，果然妙手回春，那位林小姐的脸完全看不清一丝瑕疵。你收了人家一万两白银的诊金，还清了债，还剩下七千两！”
乌鸦道：“我说得对不对！”
燕十三叹道：“太对了，不过那七千两都被我在天香楼喝酒喝没了，现在除了门外那匹马，我浑身上下就只剩下七八个铜板。”
石观音笑道：“先生何必发愁，我既来见先生了，定有万金相赠。”
燕十三道：“可我不是谁的银子都收的。”
石观音道：“哦？”
燕十三道：“石观音的银子，我不收。”
他的语气并不激烈，甚至带着一丝温和。但有些人的话只要说出口了，就是绝对无法更改的，他是这种人。
石观音自然也明白。
她缓缓站了起来，轻声细语道：“看来二位不仅是要白吃白喝，还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燕十三看了看乌鸦。
乌鸦惊道：“你看我做什么，我又没有钱！我也打不过她！”
燕十三叹声道：“我牵在马厩中的马是匹汗血宝马，价值亦在千金，抵得上在下这几日的餐费了。”
乌鸦大叫道：“那我的呢？”
燕十三为难道：“你可以选择卖身给她。”
乌鸦还真的思考了一下，苦道：“要不我还是卖几把剑吧……”
石观音只有冷笑。
燕十三笑道：“姑娘，看在你请我喝了三天酒的份上，我不想杀你。”
他为什么这么说话？
因为他是燕十三。
石观音为什么不直接动手，而是绕了一大圈要请他喝酒。
也是因为他是燕十三。
江湖中不认得他这个人，不畏惧他的剑人，已经很少。
能找到他的人更少。石观音找他，想必也花费了不少功夫。
燕十三叹道：“姑娘还是请回吧。”
石观音没说话，也没有动。
乌鸦插嘴道：“你太无情了。人家找你，是来找大夫的，又不是来找你杀人的，不说定是好事呢？”
说完他自己也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石观音居然也会做好事，这实在是让人有些意想不到。乌鸦想不到，燕十三更想不到，就连石观音自己，也难以解释这件事情。
石观音不打算解释，她不是那种人，她打算用最简单最熟悉的法子解决这件事。
她冷眼看着这两人，气息已悄然变了。
经历过无数生死的人，他们对杀气往往极为敏感。
这里的三个人都是。
乌鸦打了个喷嚏，连忙道：“两位两位，听我一句！听我一句！”
石观音柔笑道：“先生请说。”
乌鸦瞥了一眼燕十三，燕十三故作唉声叹气道：“说说说！”
乌鸦道：“你虽说不收她的银子，却没有说不帮她对不对？”
燕十三道：“对！”
乌鸦指着桌上的剑匣，道：“要是她能把这里匣子里的剑拿起来，你就帮她。这主意你觉得怎么样？”
燕十三惊讶道：“这主意还真不小。”
石观音一怔，不知道他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依着燕十三的态度看，他是同意的。
既然有能不动手就解决的法子，她并不愿意动手。
她没有十足的把握。
石观音伸出了手，一双白玉般绝美的手。
桌上的剑匣通体漆黑如墨，以精铁铸造，身长四尺，顶部有凹槽，露出冰冷的剑柄。
当那双手触碰上剑柄的时候，乌鸦的呼吸似已停滞。
但是也仅仅如此了。
石观音几乎用尽自己所有的内力，却无法挪动这匣中的剑一分一毫。
这把铁剑就仿佛是长在石头里的，压在泰山下的，硬生生地拔不出，拿不起。
石观音的心一沉，她已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否则燕十三和乌鸦也不会那么轻易地让她来试一试了。
她想不明白这把剑到底是什么。
乌鸦一个劲儿地摇头：“看来这把剑也不喜欢绝色美人啊。”
燕十三沉吟道：“所以按照我之前的推测，只有真正的绝世剑客才能拿的起它。”
听到这两人的话，石观音刚想问出口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乌鸦大笑道：“兄弟，你话本看多了吧……”
他顿了顿，又深沉道：“连你都不行，那天底下恐怕就只有谢晓峰才行了。”
谢晓峰！
这个名字一出来，三人的神色都有些变化。
江湖中无论谁听到这个名字都不可能毫无反应的，这个和太阳一样辉煌得不可直视的名字。
但和只听过这个名字的其他两个人不同，石观音甚至远远地在一次宴饮中见过这个人一面。在黄山世家还没有被灭门的时候，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的时候。
在遥远的翠云峰下，绿水湖前。
那个百年前有“天下第一剑”名称的神剑山庄，亦是如今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的谢家。
当时的谢家三少爷谢晓峰还没有名满江湖，却已是惊才绝艳，令所有人都为这个年纪轻轻的孩子侧目。
这个人仿佛生来就带着诸神的祝福和荣宠。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谢晓峰早已绝迹江湖多年，谁能找得到他在哪呢？
石观音缓缓放下了手。
谢晓峰已是传说中的人物，她当然不可能去找那生死不明的谢晓峰。
但是她想去找另一个人，另一个活在传说中的人物。
石观音离开了。
离开前，燕十三答应了她。若她能找到别人帮他拔出这把剑，他也可以帮她的忙。
她走的时候，天空忽然飘起了蒙蒙的秋雨。
一开始转头不看她的乌鸦居然盯着她的背影猛看。那眼神就像乌鸦见到了凤凰，看得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燕十三就站在柳树下，抱着臂，瞧他那不值钱的模样。
他缓声道：“原来是我看错了你！”
乌鸦道：“你怎么看错了我？”
燕十三唏嘘道：“你居然比我怜香惜玉得多！”
乌鸦才回过头来，低声道：“你真舍得杀？”
燕十三面露为难之色：“还真有点舍不得……”
乌鸦看着燕十三，燕十三看着乌鸦……
他们忽然大笑起来。
谁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笑呢？
若有人不经意往角落里看他们一眼，也许连他们的人都看不清，只能听到这奇怪得就像夜枭的笑声。
因为他们都穿得一身不详的黑，手中的剑鞘亦是漆黑，他们整个人都仿佛已融入了这深邃的黑夜之中。
他们看起来很高贵，也很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