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中斩颅

    “卖糖咯,卖糖咯!”

    一个破布烂衫的孩子在粥摊前拦住了谢晓峰,才到他腰下,一个劲儿地道:“大爷,买颗糖儿吧!”

    见谢晓峰没有动作,孩子又作哀求道:“求求大爷了!”

    谢晓峰瞧着这矮不丁,道:“谁教你卖糖给我的?”

    燕十三笑道:“街上那么多年轻姑娘你不去求,求到三个大爷头上?”

    孩子花猫般的脸一板,手中的竹娄子被他高高抛起,一颗颗的硬糖骤然如雨点落下。一道白光忽从糖雨中射向谢晓峰。

    谢晓峰双指挟住。

    孩子边撒着腿跑边大叫道:“三个穷鬼!连颗糖都买不起!这是有人花了银子托我送你的信!”

    燕十三大笑道:“这孩子身手挺利索!”

    乌鸦桀桀笑道:“小孩子,我去抓。”

    话音甫落,他便要走。

    燕十三一把拽住他,摇头道:“特意让个孩子送信,说明对方肯定不想要我们去追。”

    谢晓峰展开信的第一眼就直站起来。

    燕十三回头问道:“信里说了什么?”

    谢晓峰敛信入怀,冷道:“她的行踪!”

    燕十三脸上顿时没了笑容,失声道:“什么?”

    为了追寻林仙儿的行踪,他们不知道寻遍了多少地方,均是一无所获。

    乌鸦忙抱住了身后的剑匣子。

    ……

    圣坛殿内,云雾弥漫犹如旷野,高坛无人,坛下燃灯百千炬,灯花圣明壮丽。有数百麻衣教徒面涂醍醐,赤/裸其臂,连袂而踏,齐声而歌,宛如神鬼讴舞。

    迟来的朝拜者见坛中火光,惶惶然不知何事发生,连忙问及左右教众。

    老人道:“有外来者来闯圣门!”

    女教徒道:“教典曾有记载,若能连闯圣门五关,连胜五位长老,便是我教勇士,能求天神恩赐,任何人也不得伤害此人。”

    “我教何时有过此种规矩?”

    “此事教典有载,圣女有令。”

    “百年前的事,从来没有人做过!”

    “老夫从未听闻。”

    “外来者,该死!”

    “死!”“死!”“死!”

    不知何时开始,教众皆嗔视怒语,麻衣舞者应声歌舞,殿内少长咸集,声如洪钟。

    如雷的声响渐弱,众人头顶骤然有雪白花瓣如丝雨般累累洒落。

    两位司花女一人手持莲蕾、胡瓶,一人从竹篮中抛洒花瓣。烟雾缭绕中,二人莲步似踏踩云端,如凌波仙子翩然落下。

    司花女斥道:“神前,还不跪下?”

    神的衣袍曳在石坛上,在灯花中昱昱生光。

    歌舞顿停,教众皆匍匐在地。

    神在圣坛上,骤而转身,挥袖呼道:“百年未曾有外来者请战我教圣门,遵照教典,当用歌舞欢庆,以事天神,待天择。”

    教众高呼,有龃龉者窃窃私语,又埋没在呼声中。

    司花女高声道:“起歌舞!请勇士战圣门!”

    歌舞复起,犹如火中鬼魅。

    麻衣教崇南恶北,拜火叩天。圣门即在圣坛殿后,坐北而朝南,阙然有道,直入其中,形状若深窟,寻常皆是紧阖,此时已在呼声中洞然大开。

    林仙儿一袭薄衣,背挂长剑,立在窟洞前。洞龛中有陶灯数盏,明火灼灼,映照她漆黑的眼睛。

    “仙儿!”

    她脚步一滞。

    张洁洁不知何时从圣坛上下来。

    林仙儿轻声道:“你有话说?”

    张洁洁看着她消瘦笔直的背影,情不自禁靠近了一步。犹豫了片刻,又嗫嚅道:“你,要记得我之前说的话……”

    老妪轻拍起张洁洁的肩膀,喃喃道一句胡语。

    林仙儿听在耳中,身后灯火璀璨,欢呼雷动,俱都被抛在脑后。

    她再没有回头。

    门关上。

    ……

    甬道很长,但有火光。

    这里的光甚至比外面还要明亮,林仙儿沿着光的方向走。

    一天前,张洁洁对她说过一段很长的话。

    “我教源自西域,自迁往中土,自立门教,百年来皆有日、月、光、水、火五位长老守卫圣门,族人绝不得出入此门,若有外出采买需要,俱走天梯一道。”

    “教中事务多由五长老管理,但长老并非由教众推举,而是世代沿袭的尊号和荣宠,旧称为圣使,到中原后改称。你上次见过的扎荦山,他便是因他父亲早逝才继任的。”

    “我圣教中的每个人放在外面都是登堂入室的高手,而教中五长老世代修习皆一门秘传的武艺,他们的武功不仅已臻化境,而且玄奥无极,绝不是外人能想象的。”

    “五长老各据守一方神殿,依次胜过,才能抵达下一位长老的殿中。你第一个面对的应当是日殿中的密忒来。”

    “说是胜过,但以他们的作风绝不可能对你手下留情,所以……”

    张洁洁说到这里时,声音似几分古怪:“他们五人当中,密忒来的作风最奇特,对外来者的手段也最为残忍。”

    这里没有门,但是有光。

    诺大的石室内没有任何隆饰,入目所及只有光怪陆离,窟顶盖彩画层叠覆海,墙面覆浮雕壁画,色彩极尽繁杂,四周八方置燃火银盆,火光辉煌如金。

    壁画前有一个人,和一条狗。

    那狗毛色纯黑,唯独眼上有白斑,似有四眼,旁又有一镀金银盘,盛着血淋淋的肉块。

    男孩则身著长白袍,赤脚跏趺坐在地,拖地的袍角绣太阳图案,边饰白镶金连珠纹路。

    他一双葡萄似的眼睛正盯着林仙儿看。

    林仙儿自然也在打量他。

    他倏然笑了笑,脆声道:“闯入者,我已杀了一百二十七个了,不过死在这里的,你是第一个,还多亏了我们的圣女。”

    “不过你也用不着担心自己死了怎么办。”他抚摸着黑狗,脸颊上笑意温柔:“小巴会喜欢吃的。”

    小巴正是那条狗。

    它盘中的肉是什么不言而喻。

    林仙儿看着他,不说话。

    密忒来疑惑道:“难道你就没有什么遗言?”

    林仙儿忽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为什么还活着?”

    他的脸色变了变,冷笑道:“哦?”

    林仙儿道:“因为你说话虽然很难听,但起码比上次来的那个人说得快。我虽然有耐心杀人,却没什么耐心听人学说话。”

    密忒来见惯了别人在他面前痛哭求饶的模样,此时见林仙儿这样倨傲,心下不由恼火。

    他恶毒道:“扎荦山大哥一开始就应该把你杀了,你这种丑八怪连小巴都不喜欢活吃的。”

    林仙儿不为所动:“只有孩子才喜欢说狠话。 ”

    密忒来的肩膀似已因愤怒而发抖,他瞪着林仙儿道:“我是不是说狠话,你马上就知道了!到时候你就算跪在我面前求饶都没有用。”

    他怒吼一声,整个人弹射而起,野兽般朝她猛扑过去。

    林仙儿笑道:“急什么,等我先宰了这条狗!”

    她飞身而起,却直奔着狗的方向。那条半人高的黑犬也冲过来龇牙咧嘴,咆哮声中,兽齿森白。

    两人骤然如犬齿错身。

    “你敢!”

    密忒来见她剑锋直逼黑犬,惊怒交集,陡然转身扑吼过去。

    林仙儿前后接敌,进退维谷。

    霎时间,身前黑犬急窜来朝她眼睑撕咬,她引指一抓,五指作箍锢住犬吻下鄂,力道撞得她虎口发麻。

    身后密忒来双拳如猛虎,又已迫在眉睫。

    她脚下岿然不动,右臂一震,剑随心动。忽一招“苏秦背剑”,人未回头,剑锋却已刺入身后人空门大开的腹部。

    林仙儿的剑快,也不快。

    她生性多疑,为人慎重狠辣,她的剑往往是寻其破绽,后发制人。

    不快,是因为她出手算不得快。

    快,因为她杀人实在太快!

    又听那黑犬哀嘶一声,齿节被她绵长深厚的掌力尽数震碎,脱力从半空坠落。

    林仙儿反手从密忒来腹中抽剑,他眼白一翻,人倒地,她剑弧旋如半月,“哧”地一声轻划过黑犬下腹部。

    鲜血如箭射出。

    不过兔起鹘落,他们俱已死了。

    生死之间,手段用尽,绝不能对要杀自己的人手软。一个人若拼命地活过,当然会把这道理铭刻在心。

    林仙儿的眼眸顺着剑锋方向垂下,剑尖有血滴落。

    她脚下毫不迟疑,朝着壁画走去。

    犬腹中竟是黑血,不知何时被泼溅在壁画上,画中托盆天女在渡灵之桥上含笑悲悯,犬血作颜料一染,说不尽的妖异之色。

    神殿只有来路,没有出口,但出口门常年紧阖,此地的火盆却烧得旺盛,说明一定这里还有缝隙,也许就藏在壁画中。

    有火,就有风。

    沿着风的方向,就是下一关。

    林仙儿脚下迈过黑犬,走上前去,手掌轻触着五彩斑斓的石壁,摸有一处浮雕凹陷,正要用力摁下。

    却在这时,她也不知怎地,背突一僵直,寒毛竖起。她听不到声响,也感受不到杀气,足下却骤然一翻,行云流水般滑了半尺远。

    忽一道疾风掠过耳侧,方才她探身摸索的那处石壁已骤然皲裂,裂痕沿顺着壁画上的忍冬纹路弥漫,寸寸破碎,似遭巨石猛撞。

    可见这一拳力大无穷,有移山倒海之能。

    “哦?”

    林仙儿陡然抬头,心中惊疑不定,喉中短促地逼出一声。

    只见已死去的密忒来瞪着她,眼下有血,宛若壁中犬视,身上的长白袍被腹伤血污。

    他大笑着说话,话语中俱是怨毒之色。

    林仙儿确信她方才绝对已杀了他。她心下一转,暗忖道所谓秘传之法,原来如此。

    对他来说,恐怕寻常人的致命伤都算不得什么。

    她很快反应过来:“你说的什么,我只听人话,不听狗话。”

    “你杀了小巴!”他仿佛很愤怒,也很委屈。

    林仙儿淡道:“那我对它说声对不起。”

    密忒来又怒咆,一蹦欺身,连出七拳,他拳风利如刀,刀如水,冲人前胸、后背、眼脸、脖子。他这样的招式虽全无章法,但其力道之大只怕挨到一丝五脏六腑要俱碎,丝毫不得疏忽。

    林仙儿足下生风,见缝便躲,肢干灵活宛如水蛇。她手上有剑,她此时出剑定然是为杀人。

    她杀人极快。

    慢了,她便不出。

    对手滑不溜秋,密忒来又是暴烈性子,激愤之下更为不耐。

    他一拳既出,嘴上更是歹毒:“你怕什么,你只会躲躲藏藏?”

    “我又不一拳打死你,我得慢慢折磨你。”

    “你知道圣教的血刺刑吗?就是把人的皮一点点剥了,裹在木桩上,再从嘴巴捅进你的肠子里。”

    林仙儿听罢忽而粲然一笑,敛剑入鞘,足尖一凝,终于不再躲闪。密忒来不察她收剑动作,以为她终于要和自己一决高下。

    他大喜过望,当即高声道:“好哇!”

    林仙儿凌空跃起,双指如电,直射他眼睛 ,密忒来全然不惧,以拳袭她胸口。

    她骤然变指为掌,双掌齐出,凭空以掌力一推,借他拳风力劲急滑出两三丈。密忒来狂怒追去,林仙儿飞鸟般在空中翩然翻身,引臂翕张,衣袖鼓鼓,双掌带起气劲朝四周击飞。

    这一掌法蕴藏的内力不可谓不深!

    殿中七八个火盆翻飞,流星飞火般朝他迎面盖去。密忒来眼瞳一缩,瞬息间拍出七八拳,七八个银盆都被他打了个稀巴烂。

    林仙儿却已凌空在他之上。

    她足尖一踢,忽一只滚烫的火盆直扣到他眼睑。

    “你做什么!”他眼前一黑,骤地惨叫一声重摔在地。

    林仙儿毫不留手,空中火烬俱旋踢到他身上。密忒来肌肉扭曲,惨叫连连,在地上滚来滚去,但他睁不开眼,越是滚动越是沾撞到地上碎裂的烧火盆,火星越烧越大。

    他嚎叫声如厉鬼,刚开始还在说些如何折磨人的狠话,须臾便涕泗横流:“疼……救我……救我……放了我……”

    “救救我!救……救我……”

    神殿中只剩下他一声又一声的痛呼。

    火势愈发旺盛,在壁画前如金光腾跃,他的衣物已快被烧成灰烬,但皮骨肌肉竟在烧灼中又不断新生。火势不灭,他的躯体也在新生中不断被烈火折磨。

    林仙儿眉头颦蹙。

    密忒来在地上滚打呼喊,口中呜咽呢喃不住,说的已不再是汉话。

    但她听得懂他在喊什么,换作是任何一个人都听得懂,因为他喊的是妈妈。

    林仙儿从小就没有了娘,上辈子死的时候唤的是阿飞。

    她拔起剑,在烈火中削下了他的头颅。

    他的身体仍在火中熊熊燃烧。

    头颅一路淌血滚到一旁,毛发终已烧尽 ,面目烧得焦黑模糊,唯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不甘地瞪着上空。

    最上空盝顶中央的藻井圆轮如日,金碧辉煌,壁画天女手引骏马神车,两翅天人、天狗、骆驼等瑞兽皆列在旁。

    谁也分不清这儿到底是地下,还是天上。

    倘若他见过天空,也许又是不同。

    林仙儿走过去,用手轻捂住他的眼睛。

    她的掌心柔软而湿润,他的呼喊和鼻翕渐渐平息,如太阳缓缓沉没入寂静。

    过了一会儿,林仙儿才站起来,沿着方才的方向,她在寻找路。

    壁画碎裂一角,如鸡蛋破壳,隐约透出路来,前方的光芒柔和而美丽,恍若溶溶明月拂照在身上。

    她盯着脚下的路。

    光,那些光芒并不被她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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