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小姐

    清晨,雾气渐散,楼船泊在海岸。

    林仙儿突然听人说道:“靓女,你点解同个癞蛤蟆害一起啊?”

    这声音听着是个年轻小伙子。

    陆小凤苦笑,才被林仙儿骂是狗鼻子,现在又被人家被骂癞蛤蟆。他心里暗暗道,如今的女孩子们越来越会骂人了。

    于是陆小凤板着脸道:“哪儿来的母老虎,说的粤语一点也不地道。”

    那小伙子红了脸:“你怎么看得出来我是女的。”

    她说话声忽然变得温柔文弱,像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陆小凤垂下眼眸,轻轻地说道:“难道我还认不出你么?”

    “小伙子”的脸更红了。

    其实这“小伙子”便神针山庄薛夫人的后人,名唤作薛冰,外号“冷罗刹”,江湖男人评称的“四大母老虎”之一。

    可“冷罗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冷,“母老虎”也一点儿都不凶,她肌肤雪白,脸颊羞红,宛如烟霞一般。

    陆小凤道:“薛大小姐,您怎么会在这里?”

    薛冰跺脚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她如今还是男人的装扮。陆小凤眼睛抽抽,叹气道:“你难道不晓得这船上是个什么地方?”

    薛冰哼了一声,垂头道:“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嘛,怎么难道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了么!你方才对她……你干嘛站得离人家那么近……”

    她偷偷盯着林仙儿看。

    林仙儿足下血迹蜿蜒,冷风拂动她染血的衣袂下摆,称她一声“血罗刹”亦不为过。怪不得旁人远远瞧见了她,甚至都不敢路过。

    陆小凤忽道:“因为我中意佢!”

    薛冰眉毛顿时歪了,吹胡子瞪眼道:“你知道人家的名字么,你就喜欢她?”

    陆小凤咳了咳,微笑着对林仙儿道:“靓女,你叫咩名啊?”

    林仙儿没回答,她虽然不太懂此地的方言,却听得出这二人口音一个赛一个烂。

    此时她好像不仅是个瞎子,还是个聋子。

    薛冰抢声怒道:“你上回还说你喜欢江轻霞!”

    江轻霞是陆小凤朋友江重威的妹妹,也是江湖中的有名的美人儿。

    陆小凤苦笑道:“上次是上次……”

    薛冰脸红得好像要滴血,大抵是气的,她飞快瞟了林仙儿一眼,突然转头对陆小凤厉声道:

    “你去死喇你!”

    她霍然飞身而起,出掌毫不留情,猛地拍向陆小凤的胸膛。

    陆小凤本站着林仙儿身旁,离她不过几尺,离船缘很近。只见薛冰这一掌下去,劲道奇大,他顿时像脱了线的风筝一样拍飞下船。

    因为他不久前才被林仙儿点过穴道,又被老实和尚用堪称可怖的手段解了穴,这时候还有些许骨酥筋软,反应慢了半拍。

    “喂,不是吧……”

    陆小凤瞪大了眼,只听耳畔风声飒飒,他“噗通”一头栽到海里,水面溅起“哗啦”浪花。

    等他从海里爬起来,恐怕陆小凤已要成落汤鸡了。

    薛冰红着脸,扑哧笑出声。大概陆小凤有个奇异的本事,就是但凡他出现的地方,就很能叫人笑出声。

    林仙儿沉默听了半天,终于打算要走。

    “等一等,我叫薛冰!”

    “你……你叫什么名字?”

    薛冰款步上前,轻声问道。她出言温和有礼,略微几分羞涩矜持,浑然不似方才对陆小凤,更像是位颇有修养的闺中小大姐。

    林仙儿听着听着,脚步就慢了,她忽然想到了一位故人。

    不知道孙蝶此刻过得幸不幸福?

    她有没有去练些武功,她的父兄和男人待她好不好……

    薛冰和林仙儿丝毫没有关注陆小凤的意思,倒是附近的渔家见到,顿时慌张起来:

    “那边好像有人掉落水了。”

    “快救人!”

    “你睇清楚,人家大船上的,江湖大侠,会飞的!妈祖娘娘来都帮唔上忙,要你条老耶帮手?”

    ……

    槐荫官道上,一辆驷马雕花车疾驰而过,彩漆的车轮掀起尘埃。

    车舆内十分宽敞,四壁金缎绣花,下覆百花地毯,上下都有舒适的软垫。

    里面有三个人。

    两个女人坐在一块儿,其中一人头戴帷帽,皂纱遮脸,看不清容貌。另一人衣衫胜雪,婉转柔秀。

    她们对面坐着位长着须发乌亮,鬓容俊秀的男子。

    此三人分别便是林仙儿,薛冰和陆小凤了。

    按理来说,林仙儿并不喜欢和人呆在一块儿的,但这次她偏偏和这两个人一起上路了。

    驾车的是薛家的两位家仆,薛冰唤他们“齐三叔”“齐四叔”。此二人体格壮硕,马上功夫娴熟,日夜执辔轮替,车里的人一点儿也不觉得时间苦熬,路程颠簸。

    林仙儿许久没有做过如此舒服的马车,她在车上闭着眼,肩背微微后仰放松,陷入到一片难得的柔软中。

    回想起相似的经历,都已是上辈子的前尘往事。

    她小时候不曾享受过的,长大了什么东西都要舒服最享受的,要数不尽的钱,要最漂亮的珠宝,要最珍贵的宝物,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该是她的……

    上辈子林仙儿要的,下辈子她都不要。上辈子林仙儿不要的,下辈子她都在追寻。大抵否定自己是件难事,彻底地否定却不是。

    林仙儿目光乌亮,望着马车窗外,外面群山连绵,白云深深。

    山不似山,云又似云。

    她既看不见,是不是在发呆呢?

    薛冰似也盯着她发呆,倒不是在看她的脸,像是在回想些什么。

    好几日前,薛冰羞涩礼貌地对林仙儿道:“林姑娘这么漂亮,当然不能便宜了那些臭男人了,谁多看一眼,我剜了谁的眼睛。”

    说罢狠狠剜了陆小凤一眼。

    不过她虽然这么说,却当然不可能把陆小凤的眼睛也挖下来。

    那时林仙儿只颔首道:“嗯。”

    她浑然不在意似的,倒是让薛冰又纠结又苦恼又愧疚,越发看陆小凤不顺眼,动不动就扯他的耳朵,陆小凤直呼“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只听外头的齐三叔突然高声道:“小姐,我们出广州府,快到江南地境了,往这条官道走是薛家山庄的路,要不要先回家一趟落脚?”

    薛冰突然惊醒,眼睛一亮:“好啊!”

    她继而温柔小意对着林仙儿道:“林姑娘,你觉得可好?”

    林仙儿应道:“好。”

    陆小凤叹气道:“为什么没有人问我的意见?”

    薛冰捂鼻子道:“因为你好臭。”

    陆小凤甚是震惊:“我哪里臭了!”

    薛冰淡淡道:“哪里都臭,要不是我心地好,早把你踢下去了。”

    陆小凤板起脸:“我现在也可以走。”

    薛冰站起来,一拳拳地推攘着他,大声道:“你赶紧走吧,反正林姑娘是不会和你走的!你说一万遍喜欢她,人家也不会看上你个癞蛤蟆的!”

    陆小凤吃痛哀叹道:“谁上看你这母老虎真是倒了大霉……”

    薛冰缓缓放开手,陆小凤正松了口气,下一秒,耳朵都快被人扯下来:“你还要说这些不好听的,想赶我走是不是?”

    陆小凤嚎道:“我的姑奶奶,这是你的马车,谁有本事能把你赶走啊?”

    几个月前的绣花大盗案,还有他后来寻问过林仙儿的白云城楼船一事,扑朔迷离,危险重重。

    他不过怕薛冰卷进去而已,薛冰却偏要跟着他。

    薛冰哼了一声,坐回原位,又不理他了。她又开始琢磨着怎么和林仙儿说话,她觉得女孩子就该和女孩子说话的,但她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林仙儿沉默寡言,几乎从不主动开口,薛冰便开始闲扯。

    “林姑娘家乡在何处呀?”

    “在江南。”

    “我看你用剑,那你可是江南门派中人,家中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无门无派,无父无母。”

    “哦……”

    薛冰突然就不问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齐叔“吁”地长哨一声,马车转了个弯,骤然停了。天色大亮,气势恢宏的神针山庄就在眼前。

    ……

    薛家神针山庄曾以庄中苏绣闻名天下,据说庄中有绣娘三千,名下薛家布庄、铺子大大小小数千家,遍布江南江北,富甲一方,仅在江南花家之下。

    薛家老太太坐在堂上,她穿着身牡丹绣镶领红缎长袍,鬓发间条条银丝疏得分明,仪态端庄威严。

    她虽已经七十七了,眼力却好,见薛冰一行人来了,微笑道:“哦,我说你这次怎么出去这么久,原来是带着这小子回来了。”

    “这小子从来也不会主动看看我老人家。”

    陆小凤早就见过薛老夫人,故意叹气道:“这事情还得怪薛冰,她总不带我来的,说我搅了您的清净。”

    薛冰淡淡道:“听你乱说。”

    薛老夫人笑起来:“我这样的年纪,就是最喜欢热闹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薛冰年岁不小了,她的哥哥姐姐们都有了归宿,什么时候家里能再添个小孙儿让我抱抱就好喽!”

    陆小凤不敢再说话了。

    薛老夫人温柔注视着薛冰,又瞥了一眼陆小凤,突然道:“这后面坐着的那位姑娘,我怎么好像没有见过。”

    薛冰还以为林仙儿不说话,正要替她开口,却听她道:“小女姓林,名仙儿,问您安好。”

    薛老夫人打量了她几眼,缓声道:“我看这位林姑娘一定是位国色天香的姑娘。”

    薛冰吃惊道:“您这都看得出来?”

    薛老夫人笑道:“林姑娘,可否让老身仔细看看你?”

    林仙儿摘下帷帽,鬓发散落肩上,薛老太太面露惊叹之色,继而又是一惊:“哎呀,你这眼睛是怎么回事?”

    林仙儿也不晓得怎么回答。

    病了?天生的?被人弄瞎了?老天爷罚她?

    她言简意赅道:“江湖历练,而已。”

    薛老夫人见她身携双剑,气质冷冽,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唏嘘道:“依我看啊,姑娘家不要总是打打杀杀的,太危险了,那些粗鲁之事,让他们男人去做就可以了。”

    她话锋一转,又问道:“林姑娘,你可有婚配?”

    此话一出,薛冰和陆小凤都盯着她,薛冰见陆小凤也看过来,狠狠地瞪他。

    林仙儿本想说有,话在嘴边,却不由得来了句:“未曾有过……”

    老夫人拊掌大笑道:“林姑娘,我帮你介绍啊!”她喃喃地道:“你这般漂亮,天仙似的人儿,我一定帮你挑最俊俏最有本事的!”

    林仙儿立即道:“不必了!”

    薛老夫人却已说了起来:“你是喜欢当大官的,还是做生意的,还是走江湖的侠客?”

    林仙儿倏然伸手,闪电似地抓着后背。

    薛老夫人眨眼道:“姑娘,你怎么了?”

    林仙儿垂下头,咬唇道:“没有,就是背上好像有只小虫子咬我。”

    一旁的薛冰自告奋勇道:“我帮你抓!”

    林仙儿陡然重重地倚靠在椅上,“砰”地一声,平静道:“不用了,那虫子已经……死了。”

    薛冰看了看她,又看了眼陆小凤,跺脚道:“奶奶,你别乱点鸳鸯谱了,我们就是在这儿住一天,明天就动身去京城了。”

    薛老夫人这下吃惊道:“去金陵?”

    大行王朝本有南北二京,但自从几十年前镇北大将军失守燕云十六州,落入草原外族之手,皇帝便将“南京”定为国都。

    如今说“京城”二字,便是指金陵。

    陆小凤见状询疑道:“去金陵怎么了?”

    薛老夫人叹道:“你们可知道那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

    众人对视不语,只听她说道:“据说是皇帝在调集岭南道的兵力……”

    薛家是富商巨贾之家,曾有族中子弟任宫中织造,比起江湖,倒是与朝中的关系更近些,知道些消息并不出奇。

    不过薛老夫人并不忌讳谈论这些。毕竟一个天下,大半个都是江湖。老太太少时也行走江湖,听的都是些“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的浑话。

    陆小凤沉吟道:“难怪我们到了广州府,水路突然就查得紧了,想来的确是如此。”

    薛老夫人缓缓道:“东南只有两位藩王,平南王是个闲散王爷,天天就会讨他王妃欢心,可连送女人的珍珠都被什么绣花大盗偷了,还有位南王爷缠绵病榻多年,后辈里都没个成器的,唯一一个世子据说也是深居简出。”

    “若是要削藩无可厚非,怕就怕,这是要挥兵北上……”

    薛老夫人话中仿佛还有些未尽之意,却不说仔细,只是淡淡道:“去年天子崩逝,和北边的盟约才不到十年,新皇执政大半年,初看也没些个动静,如今看来,恐怕想要大展宏图也说不定。”

    陆小凤苦涩道:“此事的确……事关重大了。”

    薛老夫人疑狐道:“你们和这种事情没有关系吧?”

    薛冰道:“我们算什么人呀,和我们当然没有关系了!”

    薛老夫人微笑道:“我知道你是个乖孩子,我就是看他——”

    这自然指的是陆小凤,陆小凤惯常是个哪里有麻烦,就往哪里跑的人。

    薛冰挖苦道:“他叫陆小凤,又不叫陆小龙,而且这凤凰也不是真凤凰呀!”

    陆小凤嚷嚷道:“你又想说我是只山鸡是吧!”

    薛冰眼眸流转,恨恨道:“今晚就把你这只山鸡炖了吃了!”

    陆小凤刚要说“你要敢就来,看看谁吃了谁!”看了一眼薛老夫人,淡淡道:“我让你一次!”

    薛冰冷道:“哼!”

    她倏然偷偷瞥一眼林仙儿,见她端坐着,一袭黑衣,亦是绝丽柔美,恬静出尘,宛如暗夜昙花般,又垂下头,不说话了。

    陆小凤转过身,仿佛也在和薛冰生闷气。

    薛老夫人“哎”了一声,忙拄着寿拐下来,扶着薛冰的手,柔声道:“好囡囡,累了吧,回房歇一歇,我叫厨房给你□□吃的芙蓉蟹,梅花糕,待会儿给你送过去,好不好啊?”

    薛冰吸了吸鼻子,没说话。

    林仙儿沉默听着这一幕。

    你羡慕别人,岂知别人更羡慕你?

    ……

    千卷珠帘,垂花柱床,云色雕屏翠如画,转过去,便是一方云雾缭绕似的清池。

    这屋子用来招待任何女客都绝不失礼的。

    林仙儿正在池中沐浴。

    一柄薄薄的飞剑停在半空中,它剑身漆黑,却仿佛透着寒光。

    这一剑的寒芒,足以天下群雄胆寒心碎。

    但它从来都藏在鞘中。

    “我不是说过有人在的地方,你就不要乱动么。”

    池中水气蒸腾,浸透着玫瑰花瓣。林仙儿大半个身子没在水里,乌鬓湿润,脸颊微红,唇珠滑下一颗颗珍珠般的水滴。

    她眉头微蹙,叹了口气:“你最近怎么总是这样……”

    飞剑嗡嗡地回应她,它好像也很难过很低落,但它总是克制不住自己。

    它一感受到有人要伤害林仙儿,就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一听到有人要给林仙儿介绍对象,就又忍不住……

    它并不是一把没有感情的剑,相反它的感情也许比任何人类都要更激烈、更深邃。

    可是林仙儿不准。

    它不仅没什么用,还总给林仙儿添麻烦。一想到这,它整柄剑都丧气极了。

    林仙儿忽道:“小鸟,你过来。”

    它嗡地凑到她身旁。

    林仙儿扬起颈脖,柔唇张开,牙齿轻轻咬了咬它的剑身,很快又放开,微微后仰着脑袋,小声骂道:“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听话呀?”

    小鸟“噗通”一下载倒在水池里,粉色的玫瑰花瓣在水中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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