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唱罢

    又是黑暗、寂静。

    什么也看不到,唯有微微风声,一滴滴血“嘀嗒”落在木板上的声音。

    林仙儿背着宫翎的尸身走在船廊上,就像走在一条长长的,没有生命的墓道上。

    忽然间,这个黑暗寂静的世界又开始兀自出声,这些声音嘈杂,纷乱,七嘴八舌,语调各异,光怪陆离……

    “是其啊,先头个女人。”

    “这位美人儿是——”

    “李公子,您之前是不在那儿,我可告诉你,谁要是看上这位冷冰冰的大美人可要担心了,连大名鼎鼎的江湖四大母老虎,在这位面前都不够吃一壶的,我劝各位快死心吧。”

    “慢住先,睇她咩住的死人是边个?”

    “这人身上的玉佩似有些眼熟……”

    “姑娘,在下陆小凤,能否将你身上那具尸身,给我细细查看呢?”

    这有头有脸的李公子名叫李俞,面白清瘦,人称“无虞剑客”,是拥翠山庄主人的侄子,据说李观鱼的独子李玉涵远走关外,很有可能便是山庄的下一位继承人。而陆小凤就更是大名鼎鼎了,江湖中几乎没有几个人不认得这个名字的。

    但这些人和林仙儿有什么关系?

    唯有一人身形轻滑到她身前。其他人都见识过她的厉害,哪里敢随意拦她。

    这拦住她的人当然只能是陆小凤!

    林仙儿没说话,甚至连头都没抬起,她遽然以剑鞘为指,刺向他胸膛的穴道。

    这一剑虽藏锋在鞘,却天生带着透骨冰寒的剑意,任何对手在这一剑下,恐怕都得凝滞迟钝片刻。

    陆小凤呼吸一滞,却已出手。

    两根苍白的手指闪电似伸出,双指一挟,如快刀合铡般凌厉。手指一伸一合间便挡住此剑顿锋,甚是机巧,分毫不差,令人惊叹。

    陆小凤的“灵犀一指”,天底下绝无仅有。

    陆小凤此时却苦道:“谢姑娘手下留情,您若有什么不满,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说说。”

    林仙儿忽道:“你很厉害。”

    陆小凤仿佛没有想到她这样称赞自己,眼睛微微发亮,道:“不知姑娘——”

    他想问她的名字。

    他声音顿住,那剑鞘刹那间穿过了他指尖的缝隙,极为精准地击中了他,灵巧一转,胸膛的几点麻意传遍全身。

    林仙儿制住陆小凤后,仍然没抬头,也不再说话。她衣裙沾血,一手横握长剑,一手搂着个死人压在肩头,行动处毫不费力。

    众人自觉沉默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陆兄啊,这……”等她走后,才有人唏嘘不已。

    陆小凤叹道:“老实和尚,你就这么看着?”

    陆小凤朋满天下,老实和尚也是陆小凤的朋友。他身材高大,却躲在人群后面,身着一件宽大的旧黄袍,垂着头,盯着脚上的草鞋,小声道:“阿弥陀佛,我是出家人,哪里敢看她。”

    陆小凤道:“我是说你为什么不出手。”

    老实和尚喃喃道:“她太厉害了,我不敢啊!”

    陆小凤大声道:“那帮我解开穴道总能行吧!”

    还没等老实和尚慢吞吞走上来,好些个人已七手八脚,高呼着帮他解穴,可过了半天,陆小凤还是愣在原地。

    李俞惊道:“这穴道有点难解啊。”

    郭峰沉吟道:“诸位谁看得出来她这是哪家的功法?我在东瀛见过类似忍法的点穴功夫。”

    老实和尚道:“我看倒有点像天竺那边的路子,或者是——”

    陆小凤打断道:“所以有办法吗?”

    老实和尚说话很慢,好像很害羞一样:“我也许有办法,但是,可能要慢一点……痛一点……”

    “你来。”陆小凤面无表情地开口。

    他不想再被很多男人的手摸来摸去,点来点去的了!

    ……

    外面的风很大,甲板外的海风从天边吹荡而来,吹散了混浊的血腥气。

    忽听一道声音说道:“他死了。”

    这是公孙兰来了。

    林仙儿道:“你看到了。”

    公孙兰瞥了一眼,淡淡道:“死得真可怜。”

    林仙儿蹲下来,扶着宫翎的后脑,将他的遗体放在冰凉的木板上,伸手帮他稍微整理衣襟,才问道:“你知道原因?”

    公孙兰笑道:“你想知道?你现在有兴趣了?”

    林仙儿轻声道:“如果你知道些什么,你可以告诉我。”

    公孙兰久久没有回答。

    林仙儿将死去的宫翎抱起,站在船上一处极高的地方,倏然手臂一抬,把人抛了出去。

    不知道是她的动作看起来很轻,还是那人轻得不可思议,就有一阵风托着轻轻软软的衣裳,飞出十丈远,将人远远送入了海里的月亮上。

    公孙兰有些惊奇地望着她:“你把他扔海里?”

    将尸身抛入海里当然方便,左右宫翎这个人已无大用了,但依照林仙儿之前的做法,她应该并非是这种态度。

    林仙儿摇了摇头,她知道公孙兰怎么想,道她和旁人有不同的看法。她游过大海深处,见过海底的鱼群,珊瑚,礁石……

    此时鱼群涌动,泡沫翻起。

    血色的月亮破碎,月坠深海,一切仿佛离人间越来越远。

    “大海很好,他如今自由了。”

    林仙儿想起,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来过大海了。她脑海突然出现一个念头:

    若有朝一日她死了,便是人间没有一块墓碑,魂归深海也很好。

    公孙兰缓缓道:“如果我说人不是我杀的,事情也不是我做的,我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呢?”

    林仙儿道:“那我就信你。”

    公孙兰又顿了顿,突然道:“南王世子是当今皇帝的堂兄弟,他们的容貌几乎一模一样。”

    林仙儿眼眸微动。

    杀人是杀人,但特意将他的面皮撕走,这人想做什么,几乎不言而喻。

    江湖中确实有些能人异士,会做□□这种见不得人的残酷手段。

    公孙兰垂眸道:“我看到了他的脸,剥得很完整,天底下能有这种高妙精微的剥皮手法的人可不多……”

    林仙儿道:“既这么做,这都不是阴谋,这不是明谋么?”

    公孙兰道:“明谋岂不是比阴谋更可怕,这说明这件事情,已是旁人根本阻止不了的了。”

    林仙儿道:“那人可能没有这么自信,昨夜失火,是何意思?”

    公孙兰抿唇,又道:“可能有人觉得你我鏖战,而这船上的其他人不过泛泛之辈,可以轻易用点手段将所有人杀了。”

    这说法很不靠谱,显然她也知道。

    林仙儿忽道:“陆小凤你认识么?”

    公孙兰冷道:“认识,我才知道他也在船上,原来之前他还乔装了一番,特意叫我看不出来。”

    林仙儿道:“他本事很大?”

    公孙兰冷冷一笑:“几乎有天大的本事,还有非常叫人讨厌的好奇心。”

    林仙儿道:“如果对方知道我们都有谁在船上,你我自不必说,对方可能怕陆小凤察觉,便用着火一事来吸引陆小凤呢?”

    公孙兰沉默良久。

    林仙儿又道:“话说,你们连皇帝和世子的面容都一清二楚?”

    公孙兰反问道:“你觉得红鞋子到底是做什么的?”

    林仙儿道:“我猜不出。”但她没问,她紧接着道:“上官飞燕去哪里了?”

    公孙兰道:“我不知道。”

    林仙儿奇道:“你不知道?”

    公孙兰面容平静:“她的话,我如今是一个字也不信。她那个妹妹,你最好也别让她继续靠近你。”

    林仙儿默然片刻,才道:“你们可……真有意思。”

    猜忌是常态,难得刹那的真心。那时对着天上的满月,谁又能分得清楚,谁的一句话是真的,谁的一句话是假的。

    林仙儿道:“你没法子让她说真话?”

    公孙兰冷笑道:“用了法子,说出来的话,就不是真话了。”

    林仙儿突然笑了笑:“你和她说的话,是给她台阶下,怕她知道你怀疑她?”

    公孙兰抿唇不语。

    林仙儿接道:“我之前有些不明白,上官飞燕对我的行踪仿佛了如指掌。可我后来见她……武功平平,难道身后还有高人?”

    公孙兰道:“我问过她,她透露的意思是,她之前派人跟踪你。”

    林仙儿许久无言:“没有,没有人。”

    公孙兰道:“我也奇怪,我不太信这世上有人能一直跟着你却不被察觉。”

    林仙儿忽道:“也许有。”

    她亲眼见过那种无法用寻常人想象去思考的手段。按照这个世界的时间推算,那都已是十三年前了……

    林仙儿陡然抬眸望向天穹,她目光漆黑深邃,更比黑夜。

    刹那间,她眼睛似被烈火烧灼般,下意识地阖上眼帘。

    公孙兰吃惊道:“你怎么了?”

    林仙儿一手稳住身后飞剑,她闭上眼,眼瞳刺痛如针扎,灵台却一片空明。

    她话音平稳道:“是上官飞燕找你来的,她让你杀我对不对?”

    公孙兰道:“不错。”

    林仙儿道:“她不是那种只会对女人争风吃醋的女人,对不对?”

    公孙兰道:“绝不是。”

    林仙儿道:“我突然想到,有没有一种可能。”

    公孙兰道:“什么可能?”

    林仙儿直起身,垂下手:“其实根本没有人想杀我,若对方能追踪我,说不定那人认得我,就不会不清楚我的能力,就应该更清楚一件事……”

    她道:“你并非我的对手。”

    公孙兰没有回应,只是听着,沉思着。

    林仙儿接道:“你说你喜欢在月圆之夜杀人,今夜恰好月圆,倘若你杀心更重,我也不可能手下留情。”

    公孙兰脸色稍变。

    林仙儿睁眼望着远方,眼眸清亮,完全没有任何感觉:“那人剥走了宫翎的皮,可是……他真正想杀的人,恐怕是你。”

    公孙兰霎时变了脸色:“我马上就要走。”

    林仙儿道:“嗯。”

    公孙兰黯然道:“我不是怕我自己死了,我是怕……”

    林仙儿道:“无论你要做什么事情,你去吧。”

    公孙兰凝视着她,微微一笑:“我这下是真的很想让你加入我们。”

    “红鞋子”的女人在红鞋上都绣鹰,因为公孙兰觉得鹰是世上最聪敏剽悍的动物,女人就都该像鹰一样,而不是像兔子一样。

    她眼里的林仙儿正是这种女人,极其聪敏,极其强悍,每一根羽翼都美丽得不可方物。

    林仙儿仍仰头望着天边,她衣衫血污,乌鬓凌乱,脸庞显得脆弱而苍白。

    “我们?是谁?”

    公孙兰长叹道:“是我一生最尊敬的人……也许有一天你也会见到她的。”

    她突然想起了不久前和林仙儿的对话,执着问道:“你真的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么,你觉不觉得——”

    林仙儿忽道:“钱。”

    公孙兰惊道:“什么!”

    林仙儿转过头,诚恳直言道:“我没钱了,你有的话,就借我点吧!”

    她不是没有别的法子,但显然这是最快最方便的法子。

    “你变得真快。”公孙兰闷了半天,从怀里掏出来十八张银票递给她,有大行宝钞,大多数都是钱庄私钞,面额不小。

    林仙儿也是收好,浅笑道:“活在弹指,变在刹那,天底下没有变招不快的剑客。”

    公孙兰道:“你要钱是为什么?”

    林仙儿道:“去京城。”

    若是天底下有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发生,这件事必然发生在京城!

    公孙兰笑道:“我以为,你不入局。”

    林仙儿轻轻叹道:“可往往自认不入局之人,亦在局中。”

    公孙兰颔首道:“嗯。”

    她们不再说话了。

    旭日初升,烟雾犹迷,大江大海之上,鸥鸟穿过映日朝霞,风浪声慢,人声渐高。

    似乎是很近很近,又似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楼船、舟艇、岸上许许多多渔女、纤夫清晨的歌声:

    “织麻网,麻网易破,心里慌,出海捕鱼,小旧船喽风大,浪子飘天涯……”

    “今日我食鱼肉,明日鱼肉食我,出海三分命,生无立足之所,死无葬身之地……”

    林仙儿闭上眼,微风吹过发丝。

    公孙兰微笑道:“你听,船快要靠岸了。”

    林仙儿道:“这么快。”

    公孙兰低声道:“只是一个小岸口,不过……”

    林仙儿温声道:“我明白了,有缘再见。”

    公孙兰挑眉笑道:“下次再见,你能否请我喝杯酒呢?”

    林仙儿微笑道:“我欠你一杯。”

    公孙兰走了几步,忽转头,明眸流转道:“对了,若你到京城,可以去怡情院找一个叫欧阳情的女人,她值得信任。”

    话音刚落,她施展轻功,轻衫鼓鼓。身形自数丈高的大船翩然掠下,凌空踏浪几步,便从容落到岸上。

    她没有注意到身后林仙儿表情的变化。

    她没有回头,她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去做。

    林仙儿亦然无言,只是凝望着远方。“怡情院”这个名字,她一听便已知道是个什么地方。

    天底下总有这样的地方。

    公孙兰离开,林仙儿仍在原地。

    风吹啊吹,有人听啊听,又听在海边很远远的地方,有谁缓慢唱着一曲“水仙花”,粤歌随小舟荡漾,飘入长空。

    “卖落江河人作贱,犹如猪胆苦过黄连……”

    “多少红颜怨薄命,命内生成受灾磨,磨难之中有谁似我,我在青楼泪成河……”

    盲女漆黑的眼眸,望着天边。

    她什么也看不见,却又仿佛看得到。

    飞剑陡然微微颤动起来,林仙儿没有回应。她伫在原地听了许久,直到身后又有声音传来。

    陆小凤道:“方才公孙兰在这里。”

    林仙儿慢慢地开口,略带沙哑道:“你如何知道?”

    陆小凤道:“我有一个朋友,他和你一样,眼睛看不见,不过耳朵和鼻子特别好,我当时就向他讨教了几招,他说闻一个人,就像闻一朵花一样。”

    他煞有其事道:“我的鼻子闻到了她的香气,像是山谷浓浓的春剑兰香,而你的香气……就像雪中艳丽冷冷的梅。”

    林仙儿道:“鼻子真灵,像狗。”

    她只闻到身上有血腥味。

    陆小凤笑了,他年轻英俊,笑得明朗,好像一点儿都不生气。

    毕竟陆小凤这个人就是常讨女人骂的,更何况被她这样的女人骂。就算是嘲讽,让对方多嘲讽几句,岂不快活?

    陆小凤没有问之前在船廊的事,而是道:“你可知我其实是来找公孙兰的?”

    林仙儿道:“哦。”

    陆小凤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绣花大盗?”

    林仙儿道:“没有。”

    陆小凤便解释起来,好几个月前冒出了个绣花大盗,东西南北,到处作案,华玉轩价值连城的字画、王府的宝库、听说皇家密库都被盗了,只是秘而不宣。

    且此事牵扯到他的一个朋友,被盗的平南王府禁军首领江重威就是他的好友,却被绣花大盗两点绣花针刺成了瞎子,盗走了府中十八斛珍珠。自绣花大盗出现,两针绣一个瞎子,江湖中已又多了几十个瞎子了。

    陆小凤从绣花大盗遗留下的红缎子黑牡丹绣花中找到料子的来路,一路追寻,推断绣花大盗很有可能就是红鞋子的首领公孙兰。

    公孙兰喜欢穿红缎子鞋,鞋面用黑线绣鹰。陆小凤便是为了绣花盗一案,一路追寻公孙兰而来,公孙兰此人行踪不定,确实也很符合绣花大盗的特征。

    陆小凤叹了口气,身心疲倦道:“我半个月前和公孙兰打过一次照面,她说她很忙,问她忙什么,她就说我有毛病,要动手杀我。”

    林仙儿忽道:“去京城吧。”

    她听到远方的渔歌唱罢,轻声道:“答案,或许就在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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