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友之间

    公孙兰怔住:“林姑娘说话真有意思。”

    林仙儿道:“我说话向来没什么意思。”

    公孙兰已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你不愿意?”

    林仙儿道:“我不愿意做多余的事,不过管了一件闲事,麻烦就已经这么多了。”

    公孙兰道:“人生若是不自找些麻烦,那还有什么乐子?”

    林仙儿道:“我也不找乐子。”

    公孙兰道:“那金钱,名声,地位……以你的能力,你是一点儿都没有兴趣?”

    “没有。”

    “当天下第一的剑客呢?”

    “没有。”

    公孙兰突然就笑了,她笑道:“你到底对什么有兴趣?”

    林仙儿这下却没有说话,回答别人的问题本就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她也没有必要一定回答。

    公孙兰懒懒挑眉道:“你有钱么?”

    林仙儿顿了顿,才道:“十七两银子。”

    公孙兰笑道:“够了,可以请我喝杯酒了。”

    听到她的话,连林仙儿都有几分惊讶:“你……你们对我做了那么多麻烦事,还要我请你喝酒?”

    公孙兰道:“不行?”

    林仙儿淡淡道:“你这女人未免有些厚脸皮。”

    公孙兰反问道:“你不喜欢我这种女人?”

    林仙儿沉默不语,她的确不讨厌她。她觉得公孙兰大抵是个高瘦、美丽、强壮、神秘的女人。

    仿佛生长在悬崖幽壤中的石兰,充满着清香,伴随着清风穿过山巅最高处绚丽的朝霞与满月。

    她的强势和美丽有时候让她想起另一个女人。

    林仙儿忽重重地对公孙兰道:“我不喝酒了。”

    言至于此。

    她拒绝得坚决,公孙兰一时间也不好勉强。

    此刻月已西斜,拂照着林仙儿的后背,一柄修长轻玄之剑挂在她腰后,斜压着衣衫。

    公孙兰盯着她的背影,骤然道:“你既来取新剑,身后为何背着一柄旧剑?你一直背着,可比斗之时,却也不见你用。”

    林仙儿身姿挺秀,垂手握剑,脚步略一停顿。

    “用如何,不用又如何?”

    公孙兰语气略带些奇怪:“无用之剑……若一直背负在身,岂不累赘?”

    “无情之人,见其负累,焉知有情之人,故剑难舍呢?”

    她秋雨般柔冷的声音落下,她的人,似已在夜色迷雾中渐行渐远。

    公孙兰忽笑道:“无情之人……”

    “你对旁的都不感兴趣,总该不会像里面那群女人那样,一辈子只想嫁个如意郎君吧?”

    林仙儿听而不闻。

    她步子清灵如风,颀长的身影很快便彻底消失不见。

    “老七,你呢?”公孙兰冷不丁地开口道。

    上官飞燕心中蓦然一惊:“我?”

    公孙兰道:“你最感兴趣的东西,是钱吧。”

    “这……好东西谁不喜欢呢……”上官飞燕长吁一声,转话接道:“大姐,是真想让那女人加入红鞋子?”

    公孙兰仍望着林仙儿离开的方向,眉头微蹙,思量着方才的对话,仿佛想要穿过夜雾看透她:“依我看来,值得一试。”

    上官飞燕咬嘴唇:“那……那便让她走了么?她方才听到了我们的话。”

    公孙兰奇道:“怎么,难道你还有心思杀她?”

    上官飞燕垂头道:“我没这意思,只是这人平白无故地出现在这儿,武功又高,难免叫人觉得惊奇。”

    公孙兰凤眸略微抬高:“她武功深不可测,恐怕连我也不是对手……”

    上官飞燕听她这么说,脸色稍变。

    公孙兰道:“你之前与我说过霍天青死了,哦,我还听说你身边另外的两个男人,叫萧……萧春雨和方孤独的,也死了是么,都是她杀的?”

    上官飞燕只应道:“是。”

    公孙兰琴心剑胆,为人傲强,不记宵小庸俗之辈的名字,虽然萧方两人在江湖中的名气已不小,但在她心里仍然留不下姓名。

    霍天青倒算是位难得的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可惜江湖中从不缺天才,更不缺青年才俊。

    上官雪儿突然道:“那两个人,叫萧秋雨和独孤方来着。”林仙儿还曾问过她。

    “人死如灯灭,名字有什么重要的。”公孙兰冷笑一声,道:“老七,她杀了你的人,你可记恨上她了?”

    上官飞燕幽幽道:“几个男人而已,虽然好用,但死了也就死了……”

    公孙兰盯着她,淡淡道:“那便最好,那你总该不会是因为有几个男人看上她,便恨上她了吧?”

    这天底下的道理可让她给说尽了!上官飞燕暗暗叫苦,忖道:又哪里是“几个”男人!

    公孙兰忽一拂袖,话如连珠道:“无论你想什么,你找什么男人帮你做事,做的什么事,那是你的私事,我管不着你!”

    她最后语调微扬,顿挫一下:“依我看,天底下没有可靠的男人,不过你喜欢用,那便用用吧,我也不拦你,只不过……”

    “我的剑,只杀敌人,不杀朋友。”

    公孙兰掷字如落子道:“什么人是敌人,什么人是朋友,你永远分不清楚么?”

    上官飞燕呐呐道:“我——”

    公孙兰霍然打断她:“我不管从前之事,从今往后你便记着一点,涉及正事,不容你胡作非为,否则……我的剑,比你能找上的任何男人都要快。”

    上官飞燕陡然变了颜色。

    公孙兰缓了缓,道:“从前和你说过许多的话,望你好好再想想。”

    上官飞燕道:“嗯。”

    公孙兰心下轻叹,说了半天,这下又想起正事来:“对了,你既说南王世子在这,那他如今在何处?”

    上官飞燕道:“他方才就在船厅里。”

    公孙兰忽道:“你若能轻易把人弄来,为什么之前不行?”

    上官飞燕道:“过去城主府守卫森严,而且宫翎生性孤僻,不与人交往,身边高手如云,寻常靠近不得。只是后来叶孤城不知为何离开了白云城,宫翎独自外出喝酒,我这才有了机会……”

    公孙兰沉思道:“我现在想了想,其实刺杀一事,本也有蹊跷……此事太突然,太匆忙,我一直在江南,巳月二十四,你接到的是青衣楼告令。两天后,我收到你的修书,因此我才匆匆南下。”

    青衣楼承袭上任楼主霍休遗规,素来下级不知上级。上官飞燕虽是红鞋子的人,但因为当初杀霍休有功,得以号令青衣楼众多杀手,可在她之上的那人,连公孙兰也不知道身份。

    红鞋子当然没有这种规矩,若直接下令让红鞋子出手,公孙兰作为首领,必定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突然蹙眉,问道:“林仙儿武功极高,那天晚上她救了宫翎,是谁看见的,她的行踪,她的事迹,又是谁告诉你的?”

    上官飞燕道:“是柳余恨说的。”

    玉面郎君柳余恨,公孙兰也听过他。

    公孙兰道:“他人呢?”

    上官飞燕道:“我也不知,他如今不在白云城中……”

    公孙兰斗然回头,发鬓飘摇。

    她又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夜色中,有一丝明亮的火光在远处闪烁,就像隔岸的渔火,公孙兰迎着风,眼神明锐。

    “出事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来了句:“我忽然觉得……我们的人里面,出现了叛徒。”

    上官飞燕听到这话,脸色霎白,手心冒汗,失声道:“大姐——”

    公孙兰闭眼道:“不是说你,你还没那个本事和能耐。”

    她脸色阴晴不定,冷冷接道:“我恐怕很快要离开一趟。”

    “去广州府么?”

    “不是。”

    公孙兰没有说自己要去哪。

    她谁也不信任,她要直接去找一个人,权贵的人头,滔天的财富,显赫的名声,对她来说不过顺手所为,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她怕那人千里迢迢来到中原,如今却有危险。

    公孙兰本不是今日这样的人,她少时的性格更残忍嗜杀,刚愎自用,哪怕是如今她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完全的“好人”。

    她的改变全是因为,她在少年时遇见了那个人而已。

    ……

    林仙儿踽踽独行,嘴唇微动,仿佛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你不开心?”

    她温和道:“我不是说,没有我开口,你在外面绝不能乱动的么?”

    “旁人轻易伤不了我,你不必着急。”

    “小鸟”乖顺地呆在她温暖的脊背后,只微微一动,作为回应。

    她会心一笑,又不再说话了。

    林仙儿也不熟悉此处,她觉得去哪里都好,若是个无人的安静之处,让她静静地呆着,那便更好了。

    她喜欢安静。

    船上渐渐出现不同寻常的响动,尖锐的呼喊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那声音越来越近,一直扑到她耳中。

    有人在船上呐喊:“着火了!着火了!”有人醉生梦死,“铮”地拔剑高呼:“千杯浇不醉,渔火烧我愁!烧的好,烧的妙!”

    有声声惊慌,似寒鸦乱鸣。

    陡然间,一道极为冷静睿智的声音穿透了众人,他说他已制住了那纵火之人,止住了火势,只是那人服毒身死,盼望众人合力查看身边有无可疑之人。

    船厅中众人惊呼,此人莫不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四条眉毛陆小凤!多亏有陆小凤在,否则就危险了!

    林仙儿已不愿听。

    但不过几息时间,一阵极为浓烈的血腥味蔓延在空气中。

    男人静静地佝偻着,他呼吸沉重,脚步虚浮,形同行尸走肉。

    林仙儿未停顿片刻,直至两人擦肩而过,衣袂相交。一只沾满了血腥的手似乎要触碰到她,她面色不改,不知怎地轻易地便闪过了。

    “我……”

    林仙儿身形一顿,她突然认出了这声音,尽管不似从前温雅,甚至残破得已不大像个人类。

    “我见到你了……我叫宫翎……”

    男人双腿顿时瘫软跪下,稠湿的血掌颤微,握住她的手腕。

    他呼吸中带着哽咽和痛苦,说话却轻松了许多,仿佛他就是为了说出来这句话才撑着的。

    经历过生死的人都知道,这大概便是回光返照之态。

    “你……”林仙儿眼眸剧烈颤动。

    她瞧不见他的模样,只有当他靠得如此近,那股极浓的血腥之气夹杂着恶臭扑面而来,她敏锐的感官才发现一件骇人至极的事情。

    他的脸已没有了。

    他的面皮竟是被人活活剥下来的。

    林仙儿惊道:“你怎会变成这样……”

    朝野江湖,人心难测,无不诡谲险恶,今日掌他人生死之人,他日或是任人鱼肉。莫说是霍天青这般江湖俊彦,便是旁人看来真正的千金玉躯之人,亦不例外。

    林仙儿那时候虽救了他的命,却终究不能改变他的命运。

    一个人命运的残酷之处就在于,它绝不是能轻易改变的。世上所有已发生过的事,将要发生的事,有它必然会发生的理由。

    这理由是如此强大,绝非朝夕能撼动。

    宫翎哑道:“我现在……很可怕么……”

    林仙儿垂眸道:“没有,我看不见你。”

    宫翎忽笑了笑,他面容不再往日清俊,大抵极为狰狞可怖,可无论他是什么模样,她都是看不见的,永远都看不见。

    但幸好他的眼睛没有被人剜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能隐约看得到她。他陡然想起,他从前常常在楼上吟诵的那阙悲词,想起那时,月色恰好,花开得恰好,她恰好出现在那里。

    人生或许便是如此了。

    “快离开这……小心……别被人利用……”

    他似有许多话,却已经来不及说了。

    林仙儿心下黯然,一时间想问的问题,想说的话很多,比如“谁利用你?”“谁要利用我?”“你知不知道红鞋子?”“是谁杀的你,是谁这样对你?”“外面的动静是不是和你有关?”

    但她没有问,她只是蹲下来,缓缓地握住他被血染红的苍白手掌。她眼睛漆黑明亮,轻柔道:“谢谢你,我知道了。”

    宫翎嘴唇颤抖,陡然间气息已歇,血肉模糊的笑容也彻底冰冷、僵硬。

    他或许知道了她的名字,或许还不知道。

    但这并不重要,他对她的那种感情,是因为他第一次竭尽全力地做出了选择。他也许早已知道自己选择不了命运,但他宁可选择死在她身边。

    林仙儿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受,她一人一剑,行走人世间,一念起一缘起,可缘分总是不由人……方才还是花好月圆,顷刻间,高楼塌了,宾客散了。

    黑暗,无边寂寞的黑暗,她嗅着他身上的酒气和血腥气,突然有了几分冷冷的茫然。

    什么是江湖?

    酒醉人,断肠的酒,方是江湖的酒。

    月色美,染血的明月,才是江湖的月亮。

    她漂泊得太久,经历过的风暴太多,正如这艘看似华美坚固的楼船一般,渴望着靠岸和归家。江湖的明月再美,星空再亮,可她最最惦念的还是那个“家”。

    她的“家”是不是真的在江湖的彼岸?

    “你的家呢?你的家又在哪里?你的归宿在哪里?我该把你葬在何方?”

    林仙儿轻轻地问着宫翎,他却再不能回答了,永远也不能回答。

    她背后的“小鸟”似又焦急了,它颤动着,仿佛在说: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可它连自己真正的名字都遗忘了,连自己为什么会遗忘这件事都忘记了。

    他到底什么时候能真正想起来?

    他为她而来,到底是她的爱人,还是她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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