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大盗

    京城多出了件“碎冰轩失窃”案件,影响既不大,也不小。一连几天,薛冰不是派人放消息到处挑衅绣花大盗,就是拉着林仙儿在京城到处跑到处逛。

    林仙儿本以为不得不面对许多麻烦,没想到跟着薛冰,一天到晚净忙着吃喝玩乐。

    “桂花鸭”“船鸭“水晶肴蹄”“响油鳝糊”城里有名的菜色全都吃了个遍,“玫瑰精油”“山茶手脂”“茉莉花露”,林仙儿好多年不曾用过的女儿家的物品薛冰也全都塞给她。

    薛冰曾委婉让林仙儿遮掩容貌,她不喜欢陆小凤看她,也不喜欢路上的人看她,不过进了房间里,她自己倒是经常看的。

    她盯着林仙儿看,见她柳眉樱唇,容色绝艳,尤其是一身肌肤吹弹可破,简直像个雪做的仙子。

    薛冰本是江湖中公认的四大美人了,看着她也不由得心生嫉妒羡慕,支支吾吾问她的肌肤是怎么做到这么好的。

    林仙儿说应该是因为她的武功高,让薛冰再练练功夫。其实她没有说完整,她在大漠历练那会儿就不是这模样,她猜测可能是她身上有李琦功法的缘故。

    薛冰还有点忍不住动手摸,一摸上去,果真滑腻,比她摸过最好的冰蚕柔丝感觉还好。

    可惜林仙儿非常排斥这种举动,理由是不喜欢任何人摸她。

    ……

    “浮梦园”是金陵有名的梨园,薛冰这天也带林仙儿来听曲儿。

    她喜欢听戏,薛家养了好几个戏班子,逢年过节家中兄弟姊妹便聚来听曲闲谈,薛老太太最喜欢的还是“牡丹亭” ,常念着词里“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内堂宾客满座,九流臻萃,薛冰坐在楼上,撑着下颚,对身旁的林仙儿叹气。

    “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不开心呢?”

    她并不是对别人的情绪特别敏锐的人,但她毕竟和林仙儿朝夕相处,对她还有几分不为外人道的比较之意,不免对她非常在意。

    在薛冰看来,林仙儿很少笑,也很少说话 。她有时候会坐在偏僻的河堤柳岸,一柄薄剑放在膝上。

    她遥望着远处的河畔,那里花船烛灯明亮,歌声婉转,她眼睛里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悲伤。

    林仙儿却道:“有么?”

    她既没有避开人群,也没有沉湎于修习剑道,只在每日清晨和夜晚各修习一个时辰。如今她的剑道,与其说是修习,不如说是修心。

    薛冰用银叉叉了块冰镇西瓜,“滋溜”一口进嘴里,含糊问道:“我看你常在河岸边听唱曲,你喜欢听曲么?”

    林仙儿道:“还好。”

    薛冰道:“下个班子唱的是梁祝。”

    梨园的戏曲要么是帝王将相,要么是才子佳人,从来也不曾变过,梁祝化蝶这般美丽凄婉的故事更是许多人听了百遍也不腻烦。听台上鼓板一响,那生旦二人一唱一白,文辞婉约,腔调明快,才唱到才子佳人,同窗相遇。

    薛冰边慢条斯理地听着曲儿,边吃着桌上的零嘴,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站了起来。

    她眼眸冷冽,盯着不远处堂上一个身姿窈窕的红衣女子看,女子身旁有位玉冠锦袍,高大贵气的男人,两人说说笑笑,举止甚是亲密。

    林仙儿道:“怎么了?”

    薛冰道:“她是怡情院的欧阳情。”

    林仙儿听到这个名字,眉心微蹙,见薛冰的反应,才缓缓道:“她……”

    薛冰冷笑道:“陆小凤也找过她的。”

    不过现在欧阳情身边那位男人当然不是陆小凤,否则薛冰早就跑过去闹了。

    林仙儿不说话了,静静听着台上的戏。戏里的韵白唱到春意盎然,二人情意浓浓,一人蒙在鼓里。

    薛冰早已听过许多遍了,她盯着林仙儿,道:“好听么?”

    林仙儿道:“好听,但到底是不得圆满的。”

    薛冰道:“我从小看到大,不圆满的戏太多了。”

    林仙儿道:“但不圆满也有分许多种,有些不免让我想起了一句话……”

    她想到孙蝶、曲无容、长孙红、柳无眉,甚至是她自己。

    有些人的爱情是幸福的,有些人当然就是不幸的。长孙红或许是最不幸的,薛冰的爱情又是属于那种?

    林仙儿幽幽叹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薛冰脸色稍变,冷道:“世上的男子要么薄情寡义,要么滥情花心,你说我们女人为什么不能这样?”

    林仙儿没回答。

    她知道薛冰问一万遍也没有用。她既能追着陆小凤这么久,就说明她决计是做不到的,甚至她内心也不一定是这么想的。

    女人似乎更容易对某种信念深信不疑。最会念经诵经的是男人,但她见过烧香拜佛最虔诚的却是女人。梨园台上最会演唱情曲的是男人,戏外最情深不移的往往是女人。

    男人大多有几分警惕,大抵他们生来听惯了“美色惑人”“红颜枯骨”的道理,他们的事业该是扬名立万,建功立业。

    越是自认有本事的男人越是如此,他们若以为遇到了梦中情人,少不了心里要挣扎一番,既爱温柔乡,又怕沉溺温柔乡,耽误了大事。

    林仙儿转念道:“门第风流,功名利禄,都随大江东逝。宏图伟业,还不如两只山野蝴蝶。世上的爱情若能如这般,也让人欣慰了。”

    薛冰道:“人都死了,有什么可欣慰的。”她顿时拍案,干脆道:“我看,真要在一起,男的就不该当官,女的干脆就和他私奔,也不至于一个相思成疾,一个殉情而死!”

    林仙儿道:“天地之大,都是污浊人世,他们走了以后,可能连饭都吃不饱,又能跑到哪里去?世间暗无天日,如蛹缚茧,有几人能比翼双飞……”

    薛冰嫣笑道:“你想得太黑暗了些,既想要好好在一起,却连日子都过不好,那还在一起爱来爱去的做什么。”

    她断然道:“谁让我过苦日子,我肯定是不去的!”

    林仙儿忽道:“很好。”

    薛冰道:“很好?”

    林仙儿道:“我知道,你不是只可怜的小蝴蝶。”

    薛冰笑了笑,倏然听“砰”地一声,林仙儿身子后仰,重重地往椅背上撞。

    薛冰惊道:“你怎么了?又有虫子?”

    林仙儿平静道:“我吃坏肚子。”

    眨眼间,薛冰忽觉一缕清风飘过,转头看四周,才发现人已不见了。她惊奇道:“这么急……”

    林仙儿黑衣黑袍伫立在高楼瓦上,苍白的右手霎时握住飞剑剑柄,抽剑而出,剑锋斜掠过冷风。

    她语气冷淡,恐吓它道:“你再这样,我可就把你扔掉了!”

    飞剑突然抖了抖。

    它当然不想被林仙儿扔掉的。

    它想拥抱她,亲吻她。

    它想……杀人,除林仙儿以外的所有人。

    飞剑在风中轻颤着,宛如小动物般摩擦她的手掌。

    林仙儿唇角微微扬起,柔声道:“你最近好生活泼,我每夜都陪你说话,你白天乖乖睡觉好么?”

    她拂袍坐下来,骈指划过着冰冷的剑身,剑和指尖触碰时,带起一种奇妙而温柔的感觉。

    不知不觉,园子里的戏已唱到了“泪别”这一折。

    天边大风呼来,柳树簌簌,只听那戏人哭唱道:“一来恨你的言而无信,二来恨卑人薄命,三来恨月老注得不均平。”

    “我和你,本是同林鸟,又被狂风散,比目鱼,又被猛浪分。本是个鸾凤交友,到做了参商二星,咫尺天涯不得亲……”

    金陵城的夕阳如血,照在拂柳和高楼上,勾勒着一人一剑的影子。

    “小鸟,你也听这些曲子么?”

    “你也懂得情?懂得爱?”

    “你若是个女孩子一定很黏人,是个男孩子……你性子却不像个男孩子。”

    ……

    林仙儿回去时,正好听到薛冰、陆小凤、欧阳情还有身边那位浑身贵气的男子在一起。

    四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薛冰冷声道:“我现在不想听,你也不要问我!”

    她抛下这话,便挥袖而去。

    陆小凤叹气道:“她脾气就是这样的,你莫要见怪。”

    欧阳情娉婷站在一旁,只捂嘴笑了笑,身旁的男人客气说了句:“没关系,只是之前的事情,麻烦陆大侠了。”

    陆小凤“唉”了一声,道:“麻烦说不上,就是事情迟迟没有眉目,我会继续查,薛冰她……给六扇门添麻烦了。”

    林仙儿听两人说了几句话后,察觉欧阳情和男人走到远处听曲了,这才慢慢出来。

    陆小凤哀声道:“我就知道你也在的,你就不问问发生了什么事?”

    林仙儿道:“若是你的感情之事,倒也没有什么可问的。”

    陆小凤苦笑道:“也不完全是。”

    他便将事情的原委解释清楚,原来这男人便是六扇门的天下第一名捕,少林名宿苦瓜大师的俗家弟子,金九龄。

    金九龄素爱风流高贵,女人要第一流的女人,衣服要第一流的衣服。

    欧阳情岂不正是金陵城里第一流的美人?她这样的美人,身边多的是男人,两人走在一块儿,不是什么怪事。

    只是最近有个碎冰轩失窃案闹到了六扇门,案子已报上去了,据说是绣花大盗做的,又说是梅花大盗做的,金九龄探查一番后,便想要找薛冰来问个清楚。

    可这实在没有什么可问的,因为都是薛冰让人瞎传出去的!

    林仙儿眉头微蹙:“你之前说是金九龄主动找上的你,让你查绣花大盗一案?”

    陆小凤叹道:“不错。”

    林仙儿轻声道:“这作态倒真是和我如出一辙……”

    陆小凤追问道:“什么如出一辙?”

    林仙儿道:“这梨园里南南北北的戏曲儿和歌儿都有,方才的曲子里,有一首粤曲,他听的时候不时哼唱应和,说明是他的乡音。”

    陆小凤眼眸微微上抬,隐晦地扫过楼上的包厢:“什么时候的事?”

    林仙儿道:“一个时辰前。”

    陆小凤惊道:“一个时辰前你就注意到他了?”

    林仙儿道:“眼瞎了,耳朵好,没办法。”

    陆小凤道:“你说这个……是为什么?”

    林仙儿道:“绣花大盗的牡丹刺绣,手法是粤绣。”她当然看不出什么刺绣手法,这是薛冰告诉她的。

    陆小凤耸然一动:“然后呢?”

    林仙儿冷淡道:“然后你问我?我人生地不熟,难道你要我去查?”

    ……

    夜渐渐深了。

    薛冰躺在床上,她洗了澡,换上里衣,精致柔软的蚕被盖着身子。

    被窝里又香又软,叫人一躺下就觉得困倦极了,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舒服的日子了。

    下一秒,窗边有一道黑影晃过。

    薛冰霍然踢开被子,翻身而起,赤足踏在地上,冷道:“你是谁?”

    男人的脸藏在阴影下,他道:“我是谁,你们不是一直在找我么?”

    薛冰道:“你就是绣花大盗?”

    男人道:“是我!”

    他缓缓从黑暗中走出,露出一张风流俊俏的脸,岂不正是白天遇到的金九龄?

    薛冰身着薄衣,垂手站在淡紫色的纱帘后。门外有风吹来,掀起纱帘一角,仿佛窥见到她白皙秀美的脸庞。

    金九龄眼瞳微微收缩,盯着她的眼底闪过了一丝残酷的笑意:“你现在看起来可不太像白天和我呛声那会儿了。”

    “江湖人都说薛冰是只凶悍的母老虎,其实你不过是只小猫而已。”

    薛冰没说话。

    金九龄当然不知道,他在薛冰眼里却是只小老鼠。

    因为林仙儿就睡在隔壁,而且林仙儿的耳朵好得出奇,她甚至不需要叫一声,她知道林仙儿肯定听得到。

    金九龄负手而立道:“那陆小凤查来查去,可是他却偏偏忘了你!”

    他目光中竟露出几分怜悯,叹息道:“你可知陆小凤如今在哪?他就在欧阳情身边!”

    薛冰一怔。

    只听金九龄道:“他不在,谁能保护你?”

    “你也不必害怕,你这样的女人,直接杀了多可惜,我还没有玩过你这样的大小姐。”

    薛冰听着,忽觉得光脚有点凉,便盘腿坐到了床上。

    金九龄有些惊讶,淡笑道:“没想到“冷罗刹”还挺主动,倘若你真的乖乖的,我也不是不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薛冰道:“我不过是一想到陆小凤在别人那里坐着,我却站着,心里就老大不舒服。”

    金九龄笑意吟吟道:“不错,他此时恐怕已入了美人帐中,你又为什么不能和别的男人一度春宵呢?”

    薛冰点头道:“自然是可以。”

    金九龄道:“那我们——”

    薛冰道:“你不行。”

    她长发披肩,衣衫雪白,整个人冷清宛如冰雪:“你脏。”

    金九龄突然笑了一声,淡淡道:“我最喜欢你这副样子。”

    “就像你用来挑衅我的那个梅花大盗,这个梅花盗又是个什么东西?”

    薛冰道:“一个比绣花大盗更可怕的人。”

    金九龄忽然掀起纱帘。

    他的手冷白,骨感 ,凸着明显的青色筋络。天下第一捕头的手,是不是也对旁人实施过天底下最残忍的刑罚?

    他声音轻柔,脸上也带着轻柔的微笑:“哦?真的么?那我就见识见识你有多可怕好么……”

    突然身后一个声音道:“你说完了没有?”

    这声音动听得不能再动听,仿佛月下的瑶琴,竹林的笙箫,这声音也可怕得不能再可怕,就像地狱最深处的丧钟声。

    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这道声音是如何突然出现的,莫说脚步声,连呼吸声都没有。

    金九龄猛地转过身,月光中,蓦然对上一张美丽得几乎叫人魂飞魄散的脸。

    他惊骇道:“你是谁?”

    林仙儿道:“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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