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地，屋内风声一紧，桌上灯烛烧着，发出了噼啪声。
寒光闪动，仿佛连空气也发生了扭曲，金九龄的两点绣花针已逼近眼前。
林仙儿霍然动了，她挥袖的力道轻飘飘的似羽毛，整个人也似飘如羽毛般穿过他身边，轻柔的衣袂拂过淡紫色的纱帘。
这些动作竟近乎是同时发生的。
金九龄只听半空中有一道极其细微的针折声，胸口突然一疼，低头看，衣襟上已落上五点血凝的梅花印子。
和碎冰轩中的玻璃梅花是一个手法。
金九龄眼瞳蓦然一缩，还想动弹，身体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林仙儿并没有打算杀他，不过是用刺住他的穴道。
“你——”
这一切发生的事情都快得不可思议。
他师从少林名宿，最擅长使的武器是一柄七十斤重的大铁锥，他今夜自然没有带来。
但他武学刚柔相济，绣花大盗用来“绣瞎子”的绣花针便是极轻的利器，江湖中折在这不起眼的绣花针手底下的人已不计其数。
他惊慌、甚至惶惑地看着林仙儿。
他没有想到世上居然有如此美丽，武功又如此诡妙离奇的女人。更没有想到这女人怎么就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的，以至于他平生第一次露出了这种神色。
薛冰跳了下来，朝她笑道：“这一次，绣花大盗可绣不了瞎子了。”
林仙儿把床下的绣鞋轻轻踢到她脚旁：“也许因为我本就是个瞎子。”
薛冰悠哉悠哉地穿好鞋，这才看了眼金九龄。
他俊俏的脸庞发红扭曲，眼神变得极为怨毒，因为他已知道自己的命运。
薛冰眉头颦蹙，突然一脚飞踢，直接把人踢到一丈远的墙上，“咔擦”一声断了他三根肋骨。
林仙儿道：“陆小凤追寻绣花大盗的踪迹，最后查到了红鞋子身上，是巧合，还是人为？”
金九龄烂泥似地瘫倒在地上，听到林仙儿问他，却冷冷一笑道：“他查错人，怪他自己蠢，和我有什么关系？”
薛冰忽道：“咱们先不急着问他，先去找陆小凤。”
林仙儿默然半晌，道：“你想现在就去？”
薛冰断然道：“现在就去！”
她冷冷瞟了金九龄一眼，道：“带他一起去。”
林仙儿走到墙边，拎着金九龄腰背的衣服把人拎起来。
一个八尺高的大汉在她的手底下轻得像只小老鼠，他脸色通红，刹那露出屈辱的神色。
他阴恻恻地盯着林仙儿平静的侧颜，突然伸着脖子凑近了她几分，露出某种迷醉而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身上好香。”
林仙儿没说话，一只手背在腰后，另一只手放开他，闪电似地朝他脸上出拳。
金九龄脸一歪撞到地上，两颗碎掉的牙齿沾着血掉了下来。
他满嘴是血，眼底布满血丝，狞笑道：“我还没有见过……天底下比你更香更漂亮的表子。”
薛冰脸色霎白，大怒道：“你说什么！”
她飞身而起，伸掌就要杀人。
林仙儿一抬手抓着薛冰的手腕，道：“他故意激我杀他。”
薛冰缓缓放下手。
林仙儿根本瞧都没瞧金九龄一眼，像拎老鼠尾巴一样把人拎起，道：“走吧。”
……
江河边雾气笼罩，连天边的月亮都变得很朦胧。
这一带的灯光却一直很明亮。两侧的柳树悬挂着摇曳的长灯，河上的花船画舫高擎起灯笼，澄黄的像棣棠，赤彤的像红棉。
林仙儿拎着个人和薛冰走在河堤上，她整个人仿佛和夜色融为一体。
对面走来一个女人。
她匆匆忙忙地路过，头也不抬，很快便消失在了水边雾色中。
林仙儿的身形不知为何渐渐地慢了下来，她陡然停下，甚至回头看了一眼。
薛冰道：“怎么了？”
林仙儿道：“方才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女人走过去了？”
薛冰道：“有。”
林仙儿道：“她多大？”
薛冰想了想，道：“大概二十六七岁的模样。”
林仙儿脸色稍变，追问道：“她看起来怎么样，穿的什么衣服？”
薛冰道：“她低着头，但我看应该是个漂亮姑娘，衣服……她穿着件黑色的长袍，和一双红色的鞋子。”
林仙儿道：“然后呢？”
薛冰仔细回想，说道：“鞋面上绣着……”
林仙儿忽道：“是不是绣着猫头鹰？”
薛冰惊奇地盯着她漆黑的眼睛，道：“你怎么知道的？”
林仙儿沉默了片刻，道：“走，我们去怡情院。”
怡情院就在不远处金陵城最繁华的河畔边上。
据说此地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青楼，里面的姑娘不仅个个貌若天仙，还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不少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儿，姑娘们大多都名花有主，除非花大价钱，否则少有接待接闲散外客的。
院门口挂着大红灯笼，左边有一处五尺高大的石刻，刻着“虫二”二字，寓意风月无边，据闻是许多年前江南才子唐伯虎题妓湘英，赞其美貌才情所作。
林仙儿垂头站在门口。
金九龄闭着眼，他如今什么话也没说，也许因为他根本开不了口。
薛冰奇道：“你怎么不进来？”
林仙儿心下黯然，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进去吧，我能找到你的。”
薛冰一进院子，径直穿过一众男女，很快有一个双环鬓的红衣小丫头迎了上来，眼眸明亮，捂嘴偷笑道：“薛大小姐，您怎么又来了……”
薛冰淡淡道：“陆小凤呢？”
小丫头笑道：“陆公子就在楼上呢，我带您去。”
……
陆小凤来找欧阳情，的确是因为林仙儿在梨园所说的绣花大盗与金九龄之事。
欧阳情和金九龄有几分交情，和陆小凤也有几分交情，和她有交情的男人不知凡几，这交情不多不少，多了就显得太暧昧，少了就有几分薄情。
陆小凤不知欧阳情和别的男人关系如何，反正他觉得他们之间是清白的。
他是个浪子，却不是什么风月浪荡子。
他觉得这些地方的女孩子都有几分可怜，和她们相处时，他实在没有办法很轻松地享受那种男女之间的感情。
除了欧阳情。
她虽在青楼，却是个很不一般的女子。
欧阳情不仅容貌极美，而且见多识广，蕙质兰心，陆小凤很乐意与她说话，但并没有和她有过那种关系。
她微笑着说金九龄确实喜欢听唱粤曲儿，两人甚至是老乡，都出身岭南的穷乡僻壤之地，而且金九龄出手向来阔绰大方，他们相处得十分不错。
但陆小凤突然就聊起了许多别的事。
陆小凤冷不丁来了一句：“我是不是该成家了？”
欧阳情吃了一惊，扑哧笑道：“没想到陆小凤也已有了这种打算……”
陆小凤苦笑道：“说实话我也没想到，我以为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一些离奇古怪的事情，但是想得越多越觉得心累，突然间就冒出了这个念头。”
欧阳情瞥了他一眼，道：“你在我这儿说这句话，可真不像是认真说的。”
陆小凤立刻便道：“你当我没说吧。”
欧阳情眼波含情，柔笑道：“那你可有个想法？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你，你到底喜欢哪一个？”
陆小凤笑道：“这些女孩子里面总不会有你吧！”
欧阳情嗔了他一眼，道：“你自己想。”
陆小凤没说话。
他心里想到那位林姑娘。
林姑娘容颜倾城，宛如一座不可攀折的冰山。她身上仿佛有一种极其奇异的令男人不可抗拒的魅力就藏在这冰山底下。
陆小凤是个很有经验的，又很喜欢冒险和刺激的男人。倘若现在不是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他恐怕要连死都不怕地凑上去试试，试试能不能征服这高山。
他这样的男人大概有种臭毛病，越是不睬他的，越是外表像雪山般冷漠的绝色美人，他心里就越仿佛烧起了一团火……
然后他就想到了薛冰。
他一想到薛冰，突然脑子一片空白，一时间觉得耳朵疼得生冻疮，又觉得胸膛疼得挨了好几拳，屁股都好像坐不住了，哪哪都不舒服！
欧阳情道：“我认得你身边那位薛姑娘。”
陆小凤心里乱成一团，呢喃道：“算了，我还是不要说那只母老虎了……”
往往你越不去想某个人，就越会出现些意外的。
现在意外就发生了。
“你不要说谁了？”
薛冰用力推开门，愤怒得脸色酡红，指着陆小凤的鼻子大声骂道：“我抓了绣花大盗，你却有心思在这里和人家谈情说爱！”
陆小凤和欧阳情都吃惊地看着她。
薛冰的表情又冷又怒，活像个要提刀杀人的罗刹。
陆小凤失声道：“你抓了绣花大盗？”
欧阳情站起来，她是个长袖善舞的女人，此时也颇有眼色地柔声道：“二位慢慢说，我就不打扰了。”
她步履轻快，悄悄地低头离开，关上门。
屋子里的窗倏然一动，夜风徐徐吹来。
陆小凤敏锐地偏过头，忽见到窗上出现了一女一男，一个戴黑纱笠的少女手里正拎着个面容凄惨的男人。
此两人可不就是林仙儿和金九龄？
没眨眼的功夫，林仙儿已从轻盈从窗口落下，她不动声色地盯着欧阳情离开的方向，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金九龄，把他丢到地上。
林仙儿缓缓道：“金九龄偷偷进了薛冰的房里，被我逮着了，他就是绣花大盗。”
“你说什么？”陆小凤一怔，立即看了眼薛冰。
薛冰正瞪着他，看样子下一秒就能冲上来把他的脸抓花。
陆小凤冷冷看向金九龄，表情看起来倒很冷静。其实冷静也是一种愤怒，对他来说，他已很久没有这样愤怒过。
金九龄一直闭着眼，老僧入定，一句话也不肯说了。既然不能痛快地死，他就不如叫所有人都不痛快。
陆小凤沉默了许久，慢慢地道：“有一件事，我要问你。三月十九，皇宫宝库失窃，这件事是不是绣花大盗做的？”
“是你自己做的，还是有人指使你做得。”
金九龄轻蔑地笑了。
陆小凤道：“你什么都不肯说？”
金九龄淡淡道：“把你女人借我用一晚上，我就肯说。”
薛冰的脸冷得结了冰，白得可怕。
她大步上前，手掌抓捏着男人的手肘，“咔擦”清脆一声将他整条右胳膊都拧断，便是金九龄也忍不住惨叫出声，只听她冷冷问道：“用不用？你还用不用了？”
陆小凤眼皮一跳，却没有上前劝她的意思。
金九龄大声道：“好，我说！我说！”
陆小凤过来拉住薛冰的手，她的手软而冰凉。
金九龄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粒，闭眼道：“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确实有人找上我，那人一开口就拆穿了我绣花大盗的身份，要我去偷皇宫宝库一趟。”
陆小凤眼睛盯着他，一字字道：“那人是谁？”
金九龄道：“一个女人，穿着身紫色的长袍，戴着兰花面具。”
陆小凤道：“她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你这么做？”
金九龄道：“我怎么知道她是谁？我只知道她很有钱！她给了我皇宫的地图，还告诉我皇宫禁卫轮哨排班的空隙，让我想偷什么就偷什么。”
陆小凤道：“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金九龄道：“我也料到没有。”
陆小凤道：“皇宫宝库是不是在皇帝寝宫附近？”
金九龄道：“一墙之隔。”
陆小凤沉默了片刻，道：“那你肯定惊动了皇宫的禁卫。”
金九龄冷道：“不错，我险些就死在了云门山、七星塘和飞鱼堡的鱼家四兄弟独创的飞鱼七星剑下。”
“飞鱼七星剑”的大名，就连陆小凤听到也不禁动容。
金九龄接着道：“我不过是块探路石，给她探路而已，幸好我有所准备，我早猜到这女人恐怕是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
陆小凤道：“既然你知道，你还帮她？”
金九龄颇为忌惮道：“她知道我的底细和身份，我不得不帮她。”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陆小凤呢喃了一声，缓缓道：“又是什么样的人，能在天子脚下暗度陈仓呢？”
金九龄冷笑道：“也许是个大贼。”
陆小凤眼底仿佛射出一缕寒光：“大贼！这个大贼比起和司空摘星呢？”
金九龄道：“也许要比得过十个绣花大盗，五十个偷王之王。”
他说到这里，突然看了眼林仙儿。她一直不说话，仿佛是个局外人。
陆小凤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故意诱导我去找红鞋子的公孙兰？是不是也是那个女人指使你的？”
金九龄居然沉默了许久，说道：“我的确诱导你去找公孙兰，但是不是她指使的……我不清楚。”
林仙儿忽然道：“你知道红鞋子是做什么的？”
金九龄哑声道：“一个都是女人的江湖组织，领头的是公孙兰……其他的，我不知道。”
也许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就当了别人手里的工具了。
他能活着，是不是说明他这个工具还有用？
他如今还有什么用？
……
一处院落，夜风中几株竹树更显萧瑟，青草湿润，蝉鸣清幽。
薛冰慢慢地走在陆小凤身旁，忽道：“把金九龄交给我。”
陆小凤道：“交给你？”
薛冰冷笑道：“既然你们的话问完了，也该轮到我了，他得罪死了我，我要他知道代价。”
陆小凤顿了顿，道：“好。”
他见识过林仙儿的手段，不认为被她收拾过的金九龄还有什么能力伤害薛冰。
薛冰咬着嘴唇，小声道：“今天晚上，你就没什么别的想对我说的？”
陆小凤道：“没有。”
薛冰瞪着他：“真的没有？”
陆小凤突然停下，道：“只有一句话。”
薛冰想装作生气的样子，但她的气其实早就消了，摆出漫不经心的表情竖起耳朵听。
陆小凤道：“我喜欢林仙儿。”
他这次没有用那种开玩笑的话说出来。
薛冰的脸本就很白，突然变得更苍白，两点眼瞳乌黑。
她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就转身走了。
她这次没有扯陆小凤的耳朵，甚至没有看他。是不是她怕自己看到他绝情的样子，忍不住流泪？
陆小凤站在原地，低首垂眸，神情冷漠得出奇。
院子里仿佛只剩下她踩在草地上，轻微窸窣的脚步声。
他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薛冰一眼。
夜很黑，黑夜中仿佛只有一盏灯，她就走到了那点灯火下。她的影子纤长而单薄，雪白的衣袍被风轻轻吹起。
他心里蓦然升起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把她拦腰抱住，压倒在柔软的草地上，看那点温暖的灯火映照着她乌黑晶莹的眼睛。
他怎么能这样对薛冰……
任何人都不能这样对待她。
陆小凤是个从不忍耐的人，偏偏他这次忍住了，他心口莫名遽痛，深吸了一口气。
他必须去皇宫一趟。
他已等不及西门吹雪，他决定现在就去。这件事当然是极为危险的，可能连性命也要丢在那里。
可是这样，或许他更要一个人去。
至于林仙儿……
他并不知道林仙儿的心思和立场，却觉得她不会同意。陆小凤甚至没有和她说过他关于皇宫的任何猜测。
除开心底那点绮念，陆小凤和她相处不多。
若不把她当个女人看，她便是个来历神秘且心细谨慎的绝顶高手，她这般的高手里面，罕少有如此谨慎的。
……
怡情院。
欧阳情心下叹了口气，放下了耳边的竹筒，轻轻把门带上了，看到屋里朱窗半掩。
她正准备去关窗，却猛然后退一步。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位身形高挑，戴着纱笠，背着两把剑的黑衣少女。
这少女是不是像只黑猫一般悄无声息地从窗里溜进来的？
欧阳情惊魂未定地想，只听她淡淡道：“你们红鞋子，到底是做什么的？”
也许林仙儿曾经不想知道，但现在却不得不去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