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排的红霞照着金碧殿宇，数十个甲胄禁卫守在皇帝寝宫前。
无论是什么时候，他们的神情都是肃穆的，腰板都是挺直的，目光永远直视着前方。前方并不一定有什么东西，但他们往往必须这样做。
光滑的琉璃瓦下，竟有人像壁虎一样地贴着宫殿的墙壁，这位置很是巧妙，因为有三棵树的枝叶和荫蔽正巧挡着。
光天化日，天子近旁，怎么会有个人在这里？这件事情恐怕万万没有人想到，连陆小凤自己也没有想到。
但他的确就在这里凝神静听，而且一动不动一连听了两个时辰，现在他终于听到些不一样的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可惜这么久了，还找不到她人藏在何处。”
她轻叹道：“难道她已出了城？”
男人道：“她不敢。”
女人道：“您怎么看？”
男人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陆小凤心道：的确如此，懂得这个道理的人还是很多的。他揣测着，不知此两人到底在找谁？
男人接道：“如今关戍戒备比起城内更重，回去的路更不安全，若我是她……”他顿了顿，冷淡道：“朕自然不是她，朕有能力自己出去。”
普天之下还有谁敢自称“朕”？难道这说话的男人就是皇帝？陆小凤暗自心惊，揣测着他话里的意思。
女人道：“如今只待瓮中捉鳖，无论用什么手段，赢就是最重要的。”
皇帝道：“成王败寇，自古皆然。”
女人道：“不错。”
皇帝道：“但即便我败了，也绝不会是贼。”
女人道：“不是贼？”
皇帝道：“是义！”
女人喃喃道：“原来如此。”
皇帝道：“你不懂？”
女人柔声道：“这本是男人懂的道理。”
皇帝淡淡道：“天底下懂得这个道理的女人的确不多。”
女人仿佛笑了笑，道：“您说的是……”
皇帝冷笑道：“江南士族百户，懂得这个道理的就太少了。像薛家那个绣花的老太婆，她觉得自己朝中有人，就能不顾禁令，让名下几个镖局偷偷和边境互通商市么？”
陆小凤呼吸一紧，他的拳头慢慢地握紧。
皇帝突然缓声道：“楼上的朋友，还不出来么？”
陆小凤的喉间在发苦，他的人也好像愣住。
可他没有一丝一毫能发愣的时间，因为一道寒气森森的剑光已闪烁在他眼前！
这寒意几乎透骨。
陆小凤连眼睛没有眨，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极其也极慢。他的眼瞳倏然放大，然后他轻轻地偏过头，轻轻避开这道剑光。
他仿佛生来就有这种抓住这千钧一发瞬间的能力。
可这只是一道！
陆小凤立即闪身，大雁般从大树飞斜而下，他甫一落地，便有七八道剑影围在身边，每一柄宝剑青锋都带着砭骨的杀意，仿佛已牢牢把他困住。
陆小凤没有在意那些剑，也没有在意其他人，他起抬头来，紧紧盯着不远处一张完全陌生的人。
那人穿着皇帝的龙袍，宽肩窄腰，肌肤极白，显得此人修长清贵。
他的脸看起来年轻俊秀，就是太苍白了些，哪怕在阳光下也没有什么血色。
陆小凤一字字大声道：“白云城主！”
叶孤城淡淡道：“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人这么唤我了，你还认得我。”
陆小凤道：“城主的天外飞仙，风姿神仪，自是不可能忘的。”
叶孤城淡笑道：“不错。”
陆小凤看向周围的禁卫，他们甲胄威严，杀气腾腾，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叶孤城忽道：“你觉得他们是谁的人？”
陆小凤苦笑。
叶孤城的天外飞仙是人剑合一，一击必杀的绝技，或许是他方才没有剑，所以故意用了剑气。
皇帝身上怎么会带剑？
可是南海的白云城主，又是怎么当上这紫禁城的皇帝的？
陆小凤觉得很荒唐，比他的猜测更荒唐。人生是不是也是很荒唐的东西？
他也许想清楚了，却没必要再想，他只知道一件事——他今天也许走不了了。
但陆小凤身法如电，逃遁如风，竟从剑网冷光中侧身快步穿行而过，此等轻功说一句臻至化境也不为过。
叶孤城负手而立，眼神漠然，站着汉白玉砌的殿槛前。
他没有去追。
天子之剑，并不是用在这种地方的。看来他已经领悟到了这个道理。
后面的人当然都在追陆小凤。
九重宫檐，皇家古刹，奇山异石，宝塔名花……人间最难见得的东西俱在陆小凤的脚下，他的心在逐渐下沉。
不是因为人太多，他并不是很怕人多，而是因为一道影子突然出现了，影子的速度比他更快，那甚至不是“快”能够形容的！
陆小凤简直不敢相信，世间竟有人有这等惊世骇俗的轻功。
但他见到了，就在他身前。
见到的瞬间，陆小凤就已出手！
那人戴着一张青铜做的兰花面具，精巧绝伦，却是个男人，他手中有一口剑。
那口剑看起来也是把名剑。
陆小凤见过的名剑太多了，一辈子用“灵犀一指”接过的名剑不知凡几。但这把剑快得正如他的人一样，快得令人恐惧，似乎比光还要快。
他嗅到了一种气息，一种“死”的气息，这气息离他从没有这样近过。
人都是会死的。
陆小凤是个人，不是个神。
哪怕他是个江湖神话中的人物也一样。
他一生失去过很多人，有些是他的敌人，有些是他的朋友，还有些是他的情人。
失去他们的时候，他感到伤心欲绝，但他毕竟还活着，活着的人就还能怀念，还能思念。倘若自己失去了生命，是不是连思念也化为灰烬了？
辉煌的阳光透过紫禁城的飞檐，斜照在了陆小凤极冷的眼瞳里。
这一瞬间，陆小凤没有想其他的，没有想发生在紫禁城里荒唐离奇的事，也没有想这件事会给这天下带来什么，他只是朦朦胧胧地想：
他是不是永远失去薛冰了？
他突然听到了一种心碎心颤的声音，就像很多年前，薛冰跑在雪地上，忽然朝他笑起来，正着地往他脸上扔了一团雪。
……
欧阳情警惕地盯着林仙儿。
林仙儿颔首道：“坐。”
欧阳情勉强坐下，笑道：“姑娘怎知道我是红鞋子的人？”
林仙儿站得很直，她道：“公孙兰告诉我的。”
欧阳情急忙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林仙儿道：“我不知道，她只是说你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欧阳情沉思道：“所以她没告诉你？”
林仙儿道：“告诉我什么？”
欧阳情抿了抿唇，却道：“你想知道什么……”
林仙儿道：“你们红鞋子里面是不是有个叫娃娃的人？”
欧阳情想了想这名字，皱眉道：“我不清楚，因为红鞋子之间的成员并不都是互相知悉的，甚至有时候彼此藏身在哪里也是个秘密。”
林仙儿也不再和她纠缠，单刀直入地问道：“那你们最大的秘密是什么？”
欧阳情盯了她许久，好像要透过她的纱笠看到她的脸。
林仙儿摘了下来让她看。
欧阳情惊艳道：“难道你便是那在南海楼船上的天下第一美人？”
林仙儿怔住：“什么？”
欧阳情笑道：“美人的艳名正如剑客的剑，是藏不住的。”
林仙儿笑了笑，似有几分冷。
无论过程如何，最后大多数人还是记住了那道艳名，而是不是剑名。是不是人们说起一个女人，总是她的艳名更叫人感兴趣些？
欧阳情觉得她也许和公孙兰确实是见过的，缓缓道：“我们是王女的暗卫，王女一共有四支暗卫，红鞋子是其中在中原的一支。”
林仙儿一怔：“哦……”
她一直在南边，从不关注朝堂之事，却也知道这天底下只有北境大宛有一位王女。这个回答，她并不觉得很意外。
林仙儿道：“你们的王女不好好待在她的皇城里，却出现在敌国的京城中？”
欧阳情惊讶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林仙儿道：“城里兵荒马乱，你们又一个个看起来都慌得找不着北……”
欧阳情苦笑道：“我们找不到她，不知道公孙大姐找到了没有。”
林仙儿淡淡道：“你们的人出了问题，所以她不敢现身，她怕自己有危险是不是？”
欧阳情面露担忧，叹气道：“若她真的有危险，那这天下就该有大麻烦了。”
林仙儿没说话。
世间的麻烦本就从未停息过的，她并不觉得多了一个皇帝，丢了一个女皇就会有太大区别。
她缓缓道：“你很担心她？她对你很重要？”
欧阳情眼底闪过一丝明亮的色彩，道：“这是当然！我虽只远远见过那位黑王女一面，但久闻她是天神转世，生而知之，你可知江南这边盛行的冰玻璃就是出自她手？她多年来西征东伐赫赫威名，我那时一见她，便觉得心向往之……”
林仙儿反问道：“你为什么不担心你自己？”
欧阳情奇怪道：“我自己？”
林仙儿沉默了片刻，仿佛忍不住道：“你在这种地方，替人家卖命打探消息，你为什么不担心你自己？”
欧阳情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微笑道：“我有武功，还有钱，当然不同于怡情阁其他女子，况且我和那些男人都没有……”
林仙儿打断道：“我明白，无非是让男人占占你的便宜，却不能把身子全给了他。”
她说得有些直接，也不太好听。
欧阳情呢喃道：“这……这也是难免的。”
林仙儿冷道：“为什么是难免的，你就不觉得恶心么？”
欧阳情垂头道：“我犯恶心的时候，就会去买点金银首饰，再杀几个下条子的男人……”
林仙儿道：“那些人，你怎么杀的完的？”
欧阳情咬了咬嘴唇。
她便是杀得手都麻了，恐怕也是杀不完的。
欧阳情道：“可我随时都能杀的。”
她武功并不低，她觉得自己看待男人就像猫看老鼠一样，只要想杀几乎没有杀不了的。
林仙儿并不纠结这个，她道：“你既有能力离开，也不是自己想呆在这的，又何苦这样帮人家做事，她一个王女难道就比你一个支女高贵很多么？”
欧阳情目瞪口呆，她从前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也不认为这样做有损了她的尊严。
她久久没有回答，最后才叹道：“姑娘，我们不过才第一次见面，你……你问我别的事也就罢了，为什么一直劝我呢？”
林仙儿苦笑了一声，酸涩道：“我……”
人各有志，人各有命。
浪子的命，世子的命，小姐的命，公主的命，女支女的命，难道会是一样的？
林仙儿其实没有劝过谁，大概也很少劝得动谁，若是有人想来劝劝她，恐怕亦是同样的结果。
“欧阳姐姐！”
林仙儿眼眸微动，她远远听到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稚嫩、又甜丝丝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听到这女孩的声音，心好像就软成了一片。
“砰”地一声门被一双小手打开了。
林仙儿忍不住去看她。
只听欧阳情惊讶道：“小玉，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