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四岁的时候来到怡情院。
那年冬天，怡情院的水姑姑看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门口，冻得脸蛋通红，不忍心便孩子抱回来养了。但那时候小玉还不记事，所以在她的记忆里，她就是一直在怡情院长大的。
怡情院里的姐姐们都笑起来好看得像花儿，便是平日里最冷冰冰的姐姐，见了小玉也会笑一笑的。
但今日这般笑得这么美丽的姐姐她却是第一次见，小玉怔怔地看着她。
她难以形容这种美丽，就像她无法形容春风拂过秦淮河上，那种在烟雾缭绕中荡漾起的涟漪。
小玉迟钝道：“姐姐……你是新来的么……你叫什么名字？”
那姐姐顿了顿，柔声道：“我叫林仙儿，你叫小玉对么？”
小玉点头道：“是。”
林仙儿道：“是个好名字，是你父母取的？”
小玉露齿笑道：“水姑姑取的，因为我身上有块玉佩……要看吗？”
她摘下挂脖的玉坠子，献宝似地递给林仙儿。这玉坠翠绿，连系绳也是绿色的，通体冰凉，玉面上仿佛雕刻着云峰暗纹。
欧阳情笑道：“你喜欢这孩子？”
林仙儿倒没有否认，她手中握着玉，凑近欧阳情，耳语道：“她是不是有些……”
欧阳情面带微笑，偏过头小声道：“她小时候被冻得太久了，反应有点慢。”
“她的父母？”
“我们这儿的人，哪有什么父母，十个里面有七八个是狼心狗肺的，剩下的也是家里没法子了。”
小玉眨眼道：“你们，在说什么？”
林仙儿道：“你过来。”
小玉上前两步，一双乌黑的眼睛倒映着她。
林仙儿给她戴上坠子，一只手轻轻把着她的手腕。她手指修长冰冷，力道巧妙，小玉陡然一个激灵，却没有挣脱。
林仙儿垂下眼眸，放开小玉，软声道：“想来是很漂亮的玉。”
欧阳情伸手刮了刮小玉的小鼻子：“等会儿，你还没说你是来干嘛的呢？”
小玉说话有点慢，却也口齿清晰道：“红姐姐和翠姐姐让我来的，说有一位姓西门的大爷预订过几日要来，要怡情院四个最漂亮最会伺候人的姑娘，她们问你有没有空，到时候你去还是不去？”
欧阳情翻了个白眼，道：“豁！好大口气，这位西门大官人花了多少钱，敢要四个，他怎么不直接去找个潘金莲呢。该说这臭冬瓜会享受，还是该说他挺看得起自己的！”
小玉伸出四根嫩生生的手指，小脸颇为认真地道：“据说大少爷的随从付了四千两黄金。”
欧阳情“嘶”了一声，且不说话了。四千两黄金，买四条人命都绰绰有余。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她从小就懂得。
小玉疑道：“欧阳姐姐，你还没说去不去呢？”
欧阳情叹道：“我不去，让她们自己商量，哪个姐妹想赚这一大笔的。”
小玉忽看向林仙儿：“林姐姐去不去呀？”
林仙儿冷冷道：“我不去。”
欧阳情瞧了她一眼，忍俊不禁地笑了：“林姑娘怎么可能会去呢，她是来找我的，不是这里的人，你这小鬼头净乱说话。”
林仙儿抿唇不语。
小玉仿佛有点失望，小声道：“那林姐姐要走了吗？”
欧阳情故作惊奇道：“难道人家要天天陪你这个小鬼头玩不成？”
小玉哼了一声，不依道：“欧阳姐姐，你忘了一件事！”
欧阳情捏了捏她苹果似的脸，呲牙道：“知道，你生辰快要到了嘛，哪个姐姐忘了你这小鬼的？”
小玉眨眼道：“那……林姐姐要来吗？”
林仙儿沉默了许久。
等小玉扭扭捏捏走了，林仙儿抬眸仿佛在盯着她的背影。
“她一直在这地方。”
欧阳情叹息道：“活在这地方，其实已要比很多地方要好得多了，起码富贵荣华这辈子也算看过了。到时候年纪大了要出去，也积累了些钱财，能寻个老实人家也好，不然就过得低调些，守得住钱财，下半辈子也能衣食无忧。”
林仙儿道：“你觉得这样……好么？”
欧阳情苦笑道：“她年纪还小，长得漂亮，却又是半个痴儿，在这里好歹姑娘们都疼惜她看着她，若放在外面岂不是更叫人担心？”
林仙儿垂眸道：“我明白，她生辰那天，我送她个礼物。”
……
夜色浓如墨，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有，却有一道雪影划过了寂静的街道。
街道上突然有一人敲着木鱼，又有一人杀猪般地大声喊道：“陆小凤不见了！”
那道朦胧的雪影渐渐停下了。
一位白衣如雪的白衣人孤身站在黑暗中。
荒芜僻静的街道上，四条颀长的影子渐渐靠了过来。
一个影子披着袈裟，手持木鱼，缓慢地走来。另一道影子是个虬髯大汉，谁也不知道这人的真面目是什么。最后一道影子轻如风，仿佛带着淡淡的花香。
他们都看向白衣人。
这白衣人便是不久前杀了峨嵋派掌门的剑客，名震天下的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道：“他只给我写过信，我没见过他。”
老实和尚垂头道：“你也没有见过他，那么谁有他的消息？”
司空摘星双指挟着一张字条，道：“他失踪的三天前，在他经常去的那家赌坊，留下了一道字条，说是……”
花满楼道：“说什么？”
司空摘星脸都绿了：“说陆小凤在人家那里欠了两万两赌债，谁来找他，谁就替他还债！”
老实和尚慢慢道：“他若是为了躲债才走的，也不是不可能。”
花满楼是最了解陆小凤的人，他摇头道：“两万两虽多，但他并不是拿不出来。”
司空摘星忽道：“花满楼，你问过没有？”
花满楼道：“问过谁？”
司空摘星道：“当然是陆小凤的红颜知己！”
花满楼苦笑道：“我问过薛冰，薛冰说不知道，管他去死，死了最好。”
司空摘星道：“虽说如此，可陆小凤若真的死了，世上岂不是又少了几点乐子？”
谁也不能不认同他的话。
花满楼的脸色渐渐沉下：“难道他去了皇宫？”
西门吹雪冷道：“他怀疑叶孤城就在皇宫里，我觉得他在说笑话。”
司空摘星嘟囔道：“我也觉得他在说笑，况且陆小凤这小子有这么笨？一个人跑过去，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
花满楼沉重道：“也许就是因为他太聪明了，他知道这件事情若是真的，若是已成定局了，他去探查反而会连累所有人，他并不想要他的朋友们知道他去了……”
在陆小凤的朋友里面，他或许最不想让花满楼知道，因为花满楼虽身在江湖，但他的家人却离皇宫最近。
司空摘星突然打断道：“其实我觉得，陆小凤也不一定去皇宫了。”
老实和尚道：“为什么？”
司空摘星道：“因为陆小凤之前说过一个女人，说是天下第一美人，好像把他迷得不行，我看他极有可能鬼迷心窍，追着女人跑了也说不定的。”
此话一出，一时间谁也不说话了。
花满楼缓缓道：“薛冰那时候……的确气得要命，再也不想理他的样子。”
老实和尚道：“我看有可能，因为我见过。”
司空摘星吃了一惊，好奇道：“你见过，有多漂亮？”
老实和尚道：“漂亮得不行，她若肯说一句软话，恐怕天底下的男人都愿意抢着为她去死。”
司空摘星笑道：“连和尚你都这么说了，我更怀疑陆小凤现已在温柔乡了，我们还像个冤大头，为他跑来跑去。”
老实和尚道：“不是温柔乡，这女人的剑术和武功极高。”
这下却没有人问和尚有多高。
花满楼下意识看向西门吹雪，西门吹雪的神色很冷淡。
除了提到叶孤城的下落之外，他的情绪始终没有任何波动，尽管陆小凤是他的朋友，他却似乎并不很担心陆小凤。
至于说到天下第一美人，还是说到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剑术，西门吹雪发觉花满楼看他，淡淡应道：“女人而已。”
花满楼欲言又止，道：“你是不是还要进京城？”
西门吹雪道：“不错。”
花满楼道：“去找叶孤城？”
西门吹雪道：“不一定。”
司空摘星道：“哦？”
西门吹雪反问道：“他此时若无心与我比斗，心不在此道，我找他有何用？”
花满楼道：“去找陆小凤？”
西门吹雪表情淡漠，断言道：“他这个人，不需要别人找他，需要出现的时候，他自己会出现的。”
花满楼道：“若他出了意外……”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会为他复仇，无论在哪，无论是谁。”
花满楼当然不希望陆小凤出意外，更何况这件事事关重大，他恐怕还要回家一趟细细斟酌，不过他此时却忍不住问道：“你既不找叶孤城，也不找陆小凤，那你去做什么？”
西门吹雪道：“杀人。”
花满楼蹙起眉头，无论是什么时候他听到一个人要去杀人，都会是这种反应。
他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看任何人杀人。但西门吹雪要杀人，也是任何人都阻拦不了的。
司空摘星道：“你要杀谁？”
西门吹雪道：“柳青青，淮南人士，现逃京城，点苍剑客谢坚之妻。”
花满楼脸色似有几分变化：“为什么？她犯了什么罪？”
西门吹雪淡道：“通奸，杀夫。”
花满楼面容温润，微微笑道：“男人们若知道天底下还有西门吹雪这样热心肠的好人，恐怕都不担心自家老婆偷汉子了，晚上也都能睡个安生觉，做梦的时候都在想幸好有西门吹雪在……”
西门吹雪寒星般的眼睛冷冷盯着他。
花满楼也盯着西门吹雪，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能相信一个目盲之人的眼眸可以如此深邃，如此凌厉。
现在不是深秋，却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冷意弥漫在夜风中。
西门吹雪白衣猎猎，他的剑别在腰畔，漆黑如墨。
花满楼的眼眸仿佛比夜色漆黑。
“邦！”
木鱼的声音忽然在黑夜中响起。
司空摘星眼皮一跳，道：“西门吹雪最恨出卖朋友，背信弃义之人，夫妻之义亦是如此。”
花满楼淡淡道：“原来如此。”
空气中一片冷寂之意。
老实和尚忽道：“据说他杀人之前，都要做一件事。”
司空摘星咳了咳，故意笑道：“找女人。”
西门吹雪没否认，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他认为杀人是一件神圣而严肃的事，他杀人前一定会斋戒三日，焚香沐浴。
他曾不远千里，策马在烈日下奔驰三日，一剑杀了“一刀镇九州”的洪涛，为江湖中公认极有义气和正直的赵刚复仇。
哪怕他之前根本就不认识这两个人，哪怕大多数时候他杀的人根本不配成为他的对手。
但无论对手是谁，他都决心为这件神圣的事准备得最好，所以他斋戒要最好的素菜馆最好的厨子为他准备，沐浴也要最好最会伺候人的女人来伺候。
这是自西门吹雪十三年前入江湖时，就养成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