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仙儿进门时，一手搂着个醉猫，一手牵着小玉。
众姑娘只顾着瞧，看得出神。
就像林仙儿脸上长了朵花，不仅是长着红艳艳的花，恐怕还长着白花花的银子，一时间都忘了要帮忙。
欧阳情盯着林仙儿，过了一会儿，她仿佛才想起了什么，慢慢地回头。
张好儿果然在盯着自己，还冷冷地笑。
张好儿道：“好不好看？”
欧阳情故意道：“好看极了，天下第一美人，你说好看不好看？”
张好儿的嘴角越来越上扬，欧阳情扑哧一声笑了，随后两人笑着笑着就“哎哟哎哟”笑成了一团。
紫玲咬着唇，轻叹道：“确实好个绝色的美人，是桃脸樱唇、檀口皓齿冰肤……”
张好儿笑骂道：“我受不了，这些酸玩意儿，这丫头片子说出来更酸得我不行！”
水花清笑道：“这位姑娘，总觉得我曾经见过的。”
林仙儿一听她的声音，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五分亲切，五分心颤，和当初听到小玉的声音一样。
水花清道：“你叫什么名字？”
林仙儿轻声道：“叫仙儿，姓林。”
水花清这才惊讶道：“你的眼睛……”
林仙儿垂眸道：“无妨。”
水花清叹了口气，温柔道：“仙儿，你带小玉，坐我身旁可好？”
林仙儿道：“好。”
她动作似有几分僵硬，搂着薛冰软绵绵的身子就坐在了水花情的身旁，水花清抱着小玉在膝上，喂她吃糕点。
各色极尽精巧的食盒流水般摆在一块儿，妍丽不可方物，里面是桃花酥、水晶饺、泥枣糕、糖球、春卷儿、酥酪糯米丸子……
她们各自说着话，吕素文对一句“桃花流水鳜鱼肥”，紫玲对一句“芙蓉泪，樱桃语”。你一句我一句，大抵也不论对不是对，绮窗外春光明媚，长几上酒盏花糕相错，满席云鬓香风，花珠摇曳，笑语嫣然，小玉穿梭在众位姐姐的笑语中，乖巧得像只讨食的波斯猫儿。
欧阳情突然看了一眼林仙儿，见她怀里还躺着个双目紧闭的雪衣少女，惊讶道：“这位是薛大小姐吧，她怎么来了，却不吃呢？”
紫玲忽道：“一个世家大小姐，也来我们这地方？”
薛冰本来醉在林仙儿怀里，睡得很熟，突然跳起来，瞪眼道：“我为什么不能来！”
林仙儿瞥了她一眼，薛冰笑笑低下头来。
欧阳情嫣笑道：“既然来了，带了盒子，就是姐妹，薛小姐可有什么爱吃的？”
薛冰绞着手指，呐呐道：“我没什么爱吃的。”
张好儿瞪眼道：“久闻薛小姐是江湖中有名的冷美人，难道是看不起我们姐妹的手艺？”
薛冰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
紫玲淡道：“试试我的。”
她推了个珍珠杜鹃红木盒子过去。
林仙儿轻声提醒她：“对一句诗，就可以吃了。”
薛冰沉默了片刻，小脸微红，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仙儿，我想喝酒……”
林仙儿一怔。
张好儿大笑道：“难怪她还没来就喝得这么醉呢，感情把酒都喝光了，就不用念诗了。”
紫玲笑道：“原来薛大小姐，没读过书的？”
薛冰涨红了脸，她小时候一见到家里的私塾先生就打瞌睡，这一大早来了才知道她们怎么还有念诗的。
水花清柔声道：“这孩子也许是醉了。”
薛冰梗着脖子，冷道：“谁没念过书呀，你这绣的花这么难看，谁看得出是什么花呀？”
紫玲淡笑道：“不知道有不知道的法子，你便随口来一句，诗中带花，却是无名之花的句子便好了。”
薛冰眼神凶悍瞪着她，实则急得抓耳挠腮，简直想要原地醉倒了。
林仙儿忽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水花清微微一笑，紫玲“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一杯金酒盏盛着碧玉的酒酿，林仙儿拉着薛冰坐下，把酒杯端到她面前，道：“还想喝酒，什么酒都有。”
水花清道：“我这里还有桃花酿呢。”
薛冰坐下来，双手捧着酒杯，红着脸蛋开始喝。
小玉看着眼馋，嗫嚅道：“我也想……”
紫玲道：“小孩子不许喝。”
她捻了块紫薯山药糕在小玉嘴里，又抬起头来。
紫玲似对林仙儿颇感兴趣，红唇轻启，语如连珠，对林仙儿问道：“你是哪里人？我怎从未在金陵见过你？难道你是扬州来的？可是才卖来怡情院的？”
水花情眼眸微黯，她和紫玲是老乡。
山川秀媚之地自古便多美人，且两淮盐商盛极，喜养瘦马，从秦楼楚馆到寻常人家里，养得出挑的姑娘个个娇媚水灵，色艺俱全，卖出去价格居高不下。
扬州的美人半点不逊色金陵，紫玲便猜林仙儿是从家乡来的。
林仙儿摇头道：“我也记不得了，只知道是江南……”
薛冰瞧了一眼紫玲，捂嘴偷笑。
张好儿自酌了一大杯酒，大笑道：“你们瞧不出来么？”
水花清道：“紫玲又不像你一样会武功。”
张好儿奇怪道：“林姑娘来的时候带剑的，怎么会是我们这里的人，你们又不是瞎子，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紫玲淡笑道：“你武功那么厉害，还不是和我们一样是干这行的……”
张好儿陡然变了脸色，起身道：“紫玲，我忍你很久了！”
紫玲冷笑道：“那你可千万不要再忍了。”
张好儿动作极为迅捷，蓦然俯身扑过去，这速度恐怕比寻常的武林高手还要快。
林仙儿看了她一眼，没动作。
张好儿已把紫玲扑在地上，坐在她大腿上，抓着她的胳肢窝，猛挠她的痒痒，大声道：“小妮子，敢和老娘呛声，你服不服？服不服？”
紫玲没骨头似地倒在软席上，面颊酡红，忸怩娇颤，银铃似地笑个不停，却愣是半天没有求她的饶。
欧阳情连忙拉着，跺脚道：“哎哟，哎哟，我的好姐姐，好冤家，我是服了，我替她求了你了！”
三个人像花枝一样，衣娇鬓乱，缠作一团，薛冰见状放下酒杯，脸庞醉红，趁机乱入了她们。
林仙儿听她们闹着，一时倒觉得十分有趣。
水花清盯着她手边的盒子，温和道：“这是梅花，是你绣的？”
林仙儿回过神，低头道：“不是，我绣得不好看，是薛冰绣的。”她声音变得有些低：“你的盒子是……”
水花清笑道：“是这个，里面是水晶饺。”她看了一眼，笑道：“快被小玉吃光了！你也尝尝。”
小玉腮帮子鼓鼓的，脸蛋微红地盯着她们，煞是可爱：“仙姐姐，你，你也吃……”
水花清笑意吟吟，夹了一箸晶莹剔透的薄皮饺子，喂到林仙儿嘴边。
林仙儿眼眸低垂，张开柔唇，贝齿咬住。
“这块是虾肉馅儿的。”水花清去端了一杯清水来送她。
林仙儿就着喝下。
水花清眼眸清亮，接道：“你可知水仙和梅花是最配的。梅花凌寒傲骨，水仙凌波傲雪，它们都是冬天盛开的花，一个在雪中，一个在水旁。”
林仙儿道：“记得宋诗有一句，得水能仙天与奇，寒香寂寞动冰肌。说的便是这两种花。”
水花清颔首道：“是了，不过我最喜欢的是，杨诗的那首天仙不行地，且借水为名。”
林仙儿道：“……那诗是不是还有一句，花清月未清。”
水花清叹道：“不错，几十年前，是我自己改了名字。”
林仙儿咬唇道：“你要不要也试试我做的点心，还有我的珠花……”
水花清笑道：“你戴着好看，你且低下头。”
林仙儿渐渐低下颈脖，鬓边的耳朵垂着两只的玉梅耳坠。
水花清动作轻柔，将头上的白玉珠花簪子摘下，戴在了她头上。花簪通体玉白，簪顶镂雕花瓣，垂下的金色细珠宛如水仙吐蕊。
“抬起头来。”
林仙儿闻言抬头，一双眼眸盈盈，乌鬓雪簪，梅衣玉环，极为清艳出尘。
真是秋水为神玉为骨，水花清心下赞叹，微笑道：“让我想想对你的诗，梅花的诗虽多，但还是那句梅香如故的好。”
张好儿笑着来了一句：“我也来我也来，墙角数几枝梅，寒冬……”
欧阳情一听张好儿念诗就头大，随手拿了一块糕点囫囵塞她嘴里：“好了好了，你别念了，吃你的吧。”
紫玲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娇靥红润，轻咳了几声，神色极为紧张地看着张好儿和薛冰。
“好了，你们再不吃我可就吃完了，不念那几个诗就算了，珠花是要送给谁？难道都送给小玉么？”
说话的是金兰花，她脸色酡红，坐在地上，双腿圈着酒樽，斜倚在墙上摇头道：“还得是叫玉娘过来，素文不行，她玩骰子不过瘾。”
吕素文膝上横着瑶琴，轻酌小酒，微笑道：“你又喝醉了。”
她和金兰花互换了珠花，一个戴银莲垂珠步摇，一个斜挽着茉莉串珠玉金钿。
张好儿粉纱披帛乱皱着，鬓发凌乱，垂落几缕青丝，美眸瞪大：“送什么珠花，这花都不知道掉哪里了，还有那玉娘姐妹说要来，可还来不来！”
吕素文道：“对了，之前看到小桃红和雪翠儿她们几个呢？”
金兰花奇道：“她们整天都惯懒的，不到午时三刻哪里起得来的。”
紫玲咳嗽道：“我……我也见着她们了。”
小玉脆声道：“是西门大爷，他一大清早就来了，红姐姐和翠姐姐她们要去伺候他。”
欧阳情偷笑道：“雪翠儿估计心里要把他骂死了，她这人最赖床，起早跟要了她的命一样，碰到她起来还说什么……早知道这么早，这西门大官人的钱不赚也罢！”
金兰花拍案道：“那梦云恐怕恨不得她滚，她一个人已能当四个人使了，一个人就想把四个人的钱都赚了！”
她们你推我攮，笑作一团。
张好儿笑得最夸张，紫玲素手掩着唇，水花清脸上带着淡淡笑意，薛冰不知是什么情况，听着却笑了起来……
小玉也在笑，她笑得天真，也许她并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
林仙儿听着，突然出声道：“我有一样东西，正要送给小玉，不过不是珠花。”
水花清好奇道：“是什么？”
林仙儿对她柔柔一笑，轻声道：“小玉，随我出来几步。”
小玉道：“嗯！”
几乎是小玉离开她们的同时，林仙儿眼眸冷亮，红袖轻抬，一尺长的软剑霍然从她手臂如流云般飞了出去。
可那速度绝不是流云。
众人大惊失色。
张好儿眼瞳一缩，她反应极快，立即就要飞扑过去，伸手抓住那把软剑。
“等等。”欧阳情拉住她的衣袖。
凌厉的剑锋几乎擦着小玉雪嫩的脸，间不容发的一瞬，她忽一脚蹬地，凌空向后翻身。小玉右手闪电似地接住短剑，落地时站得笔直，短剑被反臂横在胸前。
这番动作灵活得不可思议。
水花清的心这才放回了肚子里。
金兰花怔愣住了，她眼神复杂地看着小玉，盯着小玉脖子上的那块不凡的翠玉。
小玉“唔”了一声，缓缓放下手，却没有扔下剑。
她嘴角还有糕点渣子，眼睛又大又亮，迷惑地看着这柄短剑，好像连她自己也想不着，自己怎么就接住着了。
林仙儿目光灼灼，柔声道：“小玉，这礼物，你喜欢不喜欢？”
小玉道：“嗯！”
林仙儿剑已出鞘，温柔笑道：“还来么？”
小玉突然盯着她。
小玉的回答不是语言，而是眼神。
她手持短剑，注视着林仙儿的眼眸竟如寒玉般凛然，全然看不出任何茫惑之色。
林仙儿皓腕急翻，足尖绷紧，在空中如流火般旋舞，玉色的剑尖随她而动。
小玉竟也学着她的动作，飞旋着刺向她。
欧阳情神色微动。尽管她不用剑，但她对林仙儿的剑招很熟悉。
她能认出来那是公孙兰的招式。
公孙兰的剑式刚柔并济，她的先祖曾经将胡舞缎带之技融于剑招中，这便是她剑式里轻软的一面，更适合用软剑的剑客。虽然有些不同，但欧阳情甚至能说出招式的名字：
林仙儿和小玉身子双双凌空，飘然横剑划过半空宛如半圆，这招是“当年明月在。”她的身姿如柳若花，丝帛和长剑相随共动，仿佛乱花迷眼，却快如雷霆，这是“曾照彩云归。”
吕素文坐在席上，白衣如雪，玉手纤纤，轻轻抚弄瑶琴，叹息道：“小玉好生厉害，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凌厉的剑舞。”
张好儿登时站起，气定神闲道：“我也来！”她身法轻灵，笑着便扑过去对招。
薛冰急了，跺脚道：“我先来！”
她翻身一跃，飞身到林仙儿和小玉身边来。
这两人或许一开始还有几分认真之意，但渐渐地就变了动作，尤其是薛冰，那绵绵的掌法就像江南的梅雨，分明是缠着林仙儿来的。
林仙儿陡然想起了紫玲，又想到了薛冰之前的举动，忽有种不妙的预感，她握剑速度极快地飞旋而退。
薛冰大声道：“抓住她！”
她笑着伸手去捉，但林仙儿就像捉不住的落花流水，像天上的蝴蝶，像海底的鱼儿，倏然从指尖划溜过去了。
于是她们都伸手过来。
也许是她们的手太软，身上又太香了，香气袭人，乱花迷眼。
林仙儿身子一软，也不知是谁抓住了她。
林仙儿闭着眼，长睫垂下，脸颊微红，她本想装作冷漠的样子。
但她们在笑，笑得珠花乱颤。
她的剑仿佛也在笑。
……
窗子被风渐渐吹开。
水中氤氲着淡淡的茉莉花油的香气，两双女人的手泡在水中，轻轻抚弄着西门吹雪的长发。
西门吹雪闭着眼：“你们出去。”
梦云柔声道：“西门公子，你的头发还没有干呢……”
西门吹雪冷道：“出去。”
玉芽惊诧地瞧了他一眼，对梦云摇了摇头，四人对视一眼，都沉默着出去。
西门吹雪下楼时，仍是一身如雪的白衣，长发如墨，发梢湿润得仿佛在滴水。
前面也有一个穿着身雪白衣裳，一尘不染的男人，他的身材高大，面容苍白清俊。
最重要的是，他也用剑。
若有个不相干的女人路过，恐怕也觉得他们好像是一个模子的男人。
但他和西门吹雪还是很不同，他是坐在藤椅子上的，身边有一位衣着不凡的公子哥，怀里还依偎着一位肌肤白皙，春腮如桃，只裹着一身丝袍的美人儿。
这男人就是爱名马更爱美人的狄小侯爷，江湖中有名的风流侠少，狄青麟。
西门吹雪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女人也好，男人也罢，他径直地走过去。
美人儿叹声道：“我很少见到这么眼高于顶的男人。”
狄青麟笑道：“你不知道他很正常，他叫西门吹雪。”
一位玉扇公子冷笑道：“他就是那个杀了峨嵋派掌门独孤一鹤的西门吹雪。”
狄青麟道：“怎么，玉公子不喜欢他？”
玉公子淡道：“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狄青麟大笑道：“他怎么不能在这里，这儿是个男人都能来，西门吹雪为什么不能来？”
玉公子道：“你说得对，不过他要去哪里呢……”
狄青麟道：“他去哪里，找什么女人，你也感兴趣？”
女人春葱似的手指贴着狄青麟火热的胸膛，轻轻地摸向他的后背，然后慢慢地攥紧，仿佛想要将他紧紧缠住。
她撒娇道：“你管他去哪里，反正你就在我这里，哪里都不要去。”
狄青麟也笑着摸女人，他的大手往上推，往下揉……女人伸长颈脖，似已在喘息。
玉公子盯着狄青麟怀里的娇媚女人，眼底闪过一丝异样，他霍然起身道：“我对个男人有什么兴趣，我去找个漂亮女人来！”
狄青麟笑道：“玉兄请便！”
他动作着，说着话，眼睛却盯着西门吹雪离开的方向。
西门吹雪走得不快，也不慢。
他第一次来这里，却仿佛知道路怎么走。
怡情院处处曲栏迂径，花木疏朗，郭玉娘和郭小霞就在偏楼下，这两姐妹两个在外头有个大客人，起得太晚，姗姗来迟。
她们就恰好撞到了西门吹雪。
他看起来不仅高，而且很冰冷，冰冷得让人从心里发寒。
郭玉娘吃了一惊，郭小霞咽了咽口水，俏脸嫣然，追上去拦他道：“这位大爷，这楼上的姑娘，现在不接客的，我带您去……”
西门吹雪似乎根本没有听她说话。
他神色冷漠，听着屋子里莺歌燕语。
他霍然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