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春雨

    天边恰好下起了薄薄丝雨,石桥下,春水宛如碧玉,涟漪映着风中婀娜的杨柳。

    路上的行人撑伞走过,西门吹雪站在桥上,不染纤尘,仿佛连一滴雨露都没有沾上。

    他唇角微微上扬,忽然转过身,淡道:“你来找我。”

    林仙儿道:“我找你。”

    西门吹雪的拳头突然握紧。

    他发现路上所有人都在盯着林仙儿看。

    她是方才怡情院里的样子,梅坠叮当,钗鬓凌乱,衣裙微微湿润,右手握一柄修长如玉的剑。

    街上走路的忘了走路,驻足凝望,卖货的看得出神,连客人没有付账都看不到,楼上戴面具的男人倚着窗,静静注视着她。连一只漂亮的流浪猫都跑过来,喵呜叫着,像是想讨要她的青睐。

    猫儿晃着雪白的尾巴,围着裙子打转,红裙下的脚趾,娇艳的甲盖被雨珠和青泥打湿,像是野玫瑰的花瓣。

    西门吹雪盯着她,苍白的脸庞渐渐发红,终于忍不住道:“你怎么不穿鞋就出来。”

    方才看到林仙儿走出来捡珠花的时候,他就想提醒她,但又觉得冒犯她。

    林仙儿平静道:“不重要,我有些话,要和你单独说。”

    西门吹雪抿唇不语。

    ……

    酒楼上,雅厢里,一个白衣男人远远盯着雨中的红衣美人。

    他的眼睛在发光,火光,欲望的火光。

    如果没有这样的欲望,他这样的男人,他这样的生命也仿佛就没有了意义。

    他的目光移到红衣美人身旁的白衣人身上,看着两个人慢慢地走远,他没有动,但他已在叹息,充满着恨意和残忍的叹息:“这样的女人,为什么是西门吹雪的,为什么不是属于我狄青麟的?”

    他几乎不能忍受这种感觉,得不到的感觉,居于人下的感觉。

    但他偏偏只能忍受!就像他只能忍受被西门吹雪无视一样!

    思思穿着一件鲜红色柔软的丝袍,乖巧地蜷缩在他的怀里,咬唇道:“你有我一个人,还不够么?”

    她心里有些焦急,因为她知道狄小侯爷从来不会在一个女人身上逗留太久,她虽然一直很会讨好他,也很让他满意,但他会不会已经腻了?

    思思磨蹭着,动作着,美丽的脸庞泛起了红晕。

    她想用自己的一切留下他。

    狄青麟是个年轻英俊,武功高强,身份高贵,又家财万贯的男人。他对女人也很大方,只是从不长情,身边的美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但无论是哪个女人,都想着做他的最后一个女人。

    思思当然也是这样。

    狄青麟感受到身体里涌起一股熟悉的冲动,若是换作平时,他或许会想着征服这女人,但是现在却不同。

    他在想:难道我只能拥有这种女人?

    他钢铁似的手掌摸着思思温软的胸膛,思思的表情痛苦,但她没有反抗,反而逐渐摆出了享受的神色。

    她知道狄青麟喜欢看什么。

    狄青麟微笑道:“听说你有一位很要好的大姐叫吕素文,是那个六扇门总捕头杨铮的老相好,杨铮这小子一上位就和我过不去,不过他也得意不了不多了,因为他的老上司,我的老朋友,那位绣花大盗金九龄还活着的。”

    思思惊讶地睁大眼睛,道:“那……杨铮不会有事吧。”

    她和杨铮并不熟悉,不过是担心吕素文的归宿,她知道京城中那位心如铁石般的捕头,在吕素文面前,温柔得就像只小狗一样。

    狄青麟神色淡淡,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他早晚会死的,但是现在……”

    他的手已慢慢地摸到了思思的脖子,他慢慢地用力。

    思思渐渐变了脸色,她脸庞红得可怕,流泪道:“狄……狄侯爷,对不起……”

    她说对不起,求他饶恕。

    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她也许什么都没有做错,她的大姐总劝说她,希望她不要好高骛远,以后找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可是天底下真有这种男人?

    她这样出身风尘的女人,许给什么男人都是一样的,她也想以后过上好日子,她除了用这种法子让自己过上好日子,难道她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为什么会是这种结局?

    狄青麟仿佛根本没有听到思思的话,他神态云淡风轻,像在慢条斯理地碾着一只蚂蚱:“薛家的人说金九龄是林仙儿那女人抓到的,京城的局势越发奇怪,陆小凤不见踪影,花家的七公子一直在找他,连朝廷的人都用上了,西门吹雪居然要和林仙儿决斗……”

    他自顾自地淡淡道:“林仙儿这女人到底是哪里跑出来的,不过女人就是女人,她这样的女人,为什么说要去和男人决斗?她比你漂亮,更该像你一样,乖乖当男人的小表子。”

    狄青麟说着说着,脸庞发红扭曲,鼻孔喘着粗气,手掌的力气愈发紧了,像是在达到了某种极乐。

    他杀死一个女人,就仿佛拥有了征服另一个女人的快意:“她也不该是西门吹雪的婊子,她应该是……”

    窗外垂柳随着春雨飘摇,思思闭着眼眸,她的泪水飘零,她已快听不见了。

    狄青麟不高兴了就要杀她,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杀人本就是没有任何顾忌的。何况青楼里的女人都是没有根的女人,柔弱得就像风中的杨花,水中的浮萍。

    思思若是消失在这个世上,就像世上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个人一样。

    狄青麟以前的女人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思思的确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突然间她被大力甩开在了地上,脑海一片空白,她瘫软在地上,艰难地大喘着气。

    只听一道温柔的声音叹息道:“你为什么要杀这个可怜的女孩子?”

    狄青麟眼底布满血丝,握剑站起身盯着来人。

    一个黑衣黑袍,带着银色雕镂兰花面具的高大男人。此人不知是何时出现在这屋子里的,轻功鬼魅迷离得几乎不可思议。

    面具男人道:“你不回答?”

    狄青麟面色阴沉,冷冷笑道:“因为我要她死,她就得死,不管是谁都一样!”

    面具男人淡道:“年轻人,你做的事,我不喜欢,你说的话,我很不喜欢。”

    他看向思思,语气柔和道:“小姑娘,他是哪只手掐你的?”

    思思失神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也许她快被狄青麟吓坏了。

    面具男人也没有想要思思真的回答,他道:“是右手吧!”

    他腰畔也有剑,一柄形制古朴优雅的剑。

    很少有人见过,这柄剑比闪电更快,比月光更不可捉摸,剑出时仿佛带着午夜兰花般的幽香。

    于是面具男人手起剑落,一剑斩向狄青麟的右手。

    狄青麟眼皮一动,他亦已出剑,他仿佛看到了剑上颤栗的寒光,随后就是满天的血花,还有他的手,他手中的剑,刹那间都在空中飞舞着……

    他还没有感受到疼,已经感受到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了。

    狄青麟眼底一空,好像自己过去几十年高傲的人生都是空的。

    他甚至只来得及“啊”了一声,还没有来得及说别的就蜷缩在了地上,他想要嚎啕大叫,他恨不得以头抢地。偏偏这个人不仅剑快,手法更快,他立即点了狄青麟的穴道,连他的哑穴也点住了,他连哭喊都做不到,只能红着眼睛,涕泗横流。

    狄青麟一生都是个高高在上的人,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苦楚。

    没痛过的人,是不是就不知道痛的滋味。

    没败过的人,是不是也不会知道失败的滋味?

    他们总是高高在上,生死予夺。

    思思恐惧地看着这一幕,好像也被这人吓坏了。

    面具男人叹道:“我有时候也很可惜,我为什么是个从不杀人的人?”

    他的剑尖在滴血。

    面具男人用一方很香很轻软的帕子,轻轻将剑上的血迹抹掉:“但你嘴巴太臭,我点了你的哑穴。”

    他淡淡道:“那位林姑娘,你不配说,想都不能想,明白么?”

    狄青麟当然回答不了,他倒在地上,瞳孔放大,胸膛起伏,嘴唇闭合不上,名贵的白衫沾着猩浓的血水。

    面具男人柔声道:“小姑娘,你快些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下次万万不要找这种男人了。”

    思思终于缓缓回过神来,惊醒道:“走……不行,狄青麟一定会杀我灭口的。”

    面具男人瞥过狄青麟,声音低沉道:“若你不想走,恐怕一定要杀他!”

    他接着道:“他这模样,即便是你,也可杀他。”

    思思看了一眼断了手臂,面如恶鬼的狄青麟,发抖道:“我……我不敢,就算他死了,侯爷手底下的人都见过我,知道我是谁,他们的势力很大,我回去他们绝不会放过我的。公子,您好心,别抛下我,好不好?”

    她爬起来紧紧抓着他的衣袍,满面是泪,哀求他道:“公子,我愿为奴为婢,求求你,你暂且收留我。”

    面具男人苦笑道:“好,我答应你。”

    思思眼眸一亮,破涕为笑道:“您叫什么名字?”

    面具男人淡道:“你叫我兰先生吧。”

    ……

    江南,天青,烟雨蒙蒙。

    白衣人撑着一柄油纸伞,向红衣女人的发顶斜来,两人并行在细雨中,一时间却谁也没有说话。

    林仙儿仿佛在沉思,她记得西门吹雪。

    对她来说,这件事并不算过去很久,她记得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里粘着她的小英,记得竹风和石头,那时候西门吹雪还是个善良认真,格外早熟,却又不太合群的男孩子。

    一转眼再见,对他来说已经是十三年后。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让一个籍籍无名的孩子变成一个名字令江湖中鬼神皆动的青年剑客。

    西门吹雪垂眸,凝着林仙儿落在地上的影子,好像比他要小一半似的。

    他慢慢开口道:“你约我决斗,是因为你想找我决斗,还是因为你讨厌我,想杀了我?”

    林仙儿道:“女人不该用剑,单就这就话,天底下的女人无论学不学剑,就都该杀你。”

    西门吹雪听到这回答,竟然微笑起来:“你若想杀我,可以等十三天,你若实在气我,不妨再骂我几句。”

    林仙儿握紧拳头,道:“她们骂你,你也都能接受?”

    西门吹雪许久没有回答,他不喜欢说假话,但隐约觉得说真话又惹林仙儿生气。

    江湖中都道西门吹雪是一代剑神,性情冷峻傲慢,孤僻古怪,江湖中景仰他剑名之人有之,但喜欢他的人很少,喜欢他的女人几乎没有。

    其实他并不是心思粗鲁的男人,相反西门吹雪持剑杀人前必要斋戒沐浴,剑出鞘时丝毫不差,长剑沾血,吹动时宛如落花。

    他是个细腻如雪的人,只是他几乎不把这份心思用在剑道和杀人之外的地方。

    林仙儿道:“你为何不开口?”

    西门吹雪斟酌道:“薛冰是陆小凤的未婚妻,该由陆小凤管她,那个握剑的小女孩……”

    林仙儿道:“她叫小玉,你认为她该不该用剑?”

    西门吹雪道:“本来不该,但……若她是你徒弟,当然可以。”

    林仙儿的声音冰冷如水:“为何不该?”

    西门吹雪犹豫道:“什么样的人,该做什么样的事,男人要做的事,女人要做的事,本就是不一样的。”

    林仙儿道:“你若生来是个女人,是不是就不该用剑了?你若生来是那里的女人,是不是就该陪男人睡觉了?”

    西门吹雪不说话了。

    他不觉得生气,他当时找林仙儿的时候是很生气的。因为他认为剑客的剑是神圣的,林仙儿在那地方舞剑,她教女人学剑就罢了,还像玩物般用剑陪那些女人玩闹,对剑道不够敬重。但林仙儿一对他生气,他突然就不生气了,还希望她不要太气自己。

    他琢磨着林仙儿的话,觉得她好像格外不喜欢他的回答。

    林仙儿听他如此,呼出一口气,接着道:“那其他人呢?她们也说话了。”

    西门吹雪道:“其他人……”他有些想不起来其他人谁是谁,皱着眉头道:“她们的话太多了,女人不该说这么多话。”

    他忽然闭上嘴,因为林仙儿停下了脚步。

    西门吹雪撑伞的手一紧,瞳孔微动:“我并非是说你。”

    林仙儿冷冷道:“你一进来朝扔你东西,约下我们决斗日期的女孩叫紫玲。”

    “紫玲最讨厌你,但你从头到尾根本没看过她一眼,她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事也都不会被你放在心上。”

    她眼里仿佛透着悲哀之意:“因为她既没有身份,又不会武功,在别人的眼里,她只是个什么也没有,连清白也没有的女孩子。你不在意她,毕竟你随手就能杀她,只要有够多的钱,像这样的女孩子想要多少有多少,要来做什么都可以……”

    “你说小玉不该,若我不认得小玉,不教她学武练剑,等小玉长大了,是不是也就变成了紫玲?”

    西门吹雪吃了一惊,心底陡然升起一种焦灼之感,他沉声道:“我明白了!她是你的朋友,如果你觉得我对你的朋友……”

    林仙儿陡然冰冷道:“我和她是第一次见面,你觉得这地方的女人不配用剑,但是你还要到这地方来,让女人伺候你!”

    西门吹雪呼吸顿住,他手中的青色纸伞骤然一斜,被风雨吹倒在地。

    “我没有和她们有过那种关系,我只是花钱请她们……”他垂头看着林仙儿,细细的雨珠打湿了他雪白的衣袍。

    林仙儿飘动的发丝也沾着雨珠,她道:“你不仅眼睛看不见,连耳朵也不好使么?”

    西门吹雪苦道:“我,我怎么了……”

    林仙儿道:“你听不到,周围的声音?”

    西门吹雪眼眸一动,道:“什么声音?谁在附近么?”

    林仙儿忽道:“歌声,歌谣声,但凡有河水的地方,就有花船上的歌女在唱歌。”

    这歌声日日夜夜绕河,从太阳升起到月亮落下,缠绵悱恻,婉转哀怜。

    西门吹雪一怔。

    林仙儿垂眸道:“你还不明白,你听不懂我说的话?”

    她咬着嘴唇,慢慢地道:“女人本不该用剑的,但是不用剑,就会被人欺辱。若是漂亮,就会被轻蔑,若是不漂亮,更会被当做猪狗一样作践。”

    她握剑的手背冷白,绷紧的青筋被雨珠打湿。

    刹那间,天地间的春雨连绵,温柔,又仿佛飘着无尽的杀意。

    西门吹雪瞳孔缩紧,浑身肌肉紧绷,感受到这股杀意。他的身体本能地因为杀意激动,但他内心却几乎无措,他似乎不仅惹林仙儿生气了,还惹她伤心了。

    他听到自己苦涩的声音道:“我把那句话收回去,我再不说那种话了,好不好?”

    西门吹雪也许不是真心改变了想法,只是这时候,他的想法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从来没有“哄”过女人,但这种事好像也不需要教的。

    这种时候,西门吹雪好像也变成天生就会哄女人的男人了。

    林仙儿对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像在对待一块冷冰冰的臭石头。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慢慢地走着:“我知道你是来找我的,你气冲冲地来找我,你打搅了她们,你不觉得抱歉,但你看我生气,所以忍着,你不是觉得我不配,是觉得这地方不配,这地方的人不配,倘若我是这地方的其他人……”

    林仙儿道:“倘若我是紫玲,被轻蔑的就该是我。”

    西门吹雪喉咙发紧,道:“你为什么……你为什么总要拿自己和她们比?”

    他的意思是:她们怎么能和你比?

    对于林仙儿,他一直格外尊敬她,尊重她。

    他认为女人不该用剑,用剑的就不是女人。女人若要使剑,就该像十三年前的林仙儿一样的,漂亮的女人绝不可能用好剑,当然这想法在他见到林仙儿之后,又已渐渐改变了。

    林仙儿没有很意外他的话。

    她想西门吹雪大概是活在雪山之巅的人,雪山下是人世间的一切,他生来就已拥有,从来不曾看过人间一眼。

    他追逐剑道至高,像追逐着雪山上的月亮。

    林仙儿和他当然不一样,她的月亮在水底,在人间。

    她赤足踩着湿润的春雨,走在沾着泥泞的石桥上:“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就是她们,她们就是我。”

    她的目光仿佛凝注着江南的雨水。

    这雨水是不是就像人间的泪水一样,永无止歇的?

    她道:“我生来就是那地方的人,在那地方呆了很多年,死了也在那种地方。”

    西门吹雪的心跳骤然停住,连血液也被冰雪凝结。

    林仙儿的脸庞沾着晶莹的雨珠,淡红的脂粉褪去,更显得苍白冰冷。

    她冷静道:“十三天后,带上着你的剑,一决生死。”

    “你可以不来,你我无怨无仇,言至于此。”

    “你若敢来,我必杀你!”

新书推荐: 逸兄的新书 重生六零:团宠小福宝带系统躺赢 修仙界镀个金,回末世后我躺赢 穿越EVA改写剧情 娱乐圈:封杀五年,我成阴间顶流 你傻啊,知道他什么身份就离婚? 谁是文仙 不当学生去猎鬼,终修成无极源神 夭寿了,没末日你给我末日系统? 穿成王爷独女,一拳暴打京城权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