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仙儿vs叶孤城

    皇宫的晚宴早早散了,因为叶孤城不是那种很喜欢享受的皇帝。

    而且他今夜与一位名剑客有约。

    殿内灯火通明,香炉里点着龙涎香。

    这里往往只有叶孤城一个人,他虽并不排斥下人伺候,却并不喜欢在这种地方有人伺候他。

    叶孤城面容冷肃,翻开一页奏折,写着“奏为恭折叩谢天恩仰祈圣鉴事……”

    他看得很快,凡事大多亲力亲为,朝内外提拔了几位新的心腹,白云城的旧部几乎也已被他调动上京。

    叶孤城深知有用的人并不一定可靠,可靠的人并不一定有用,这也许就是王女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藏那么久的原因。

    但他不打算再拖,他明日早朝就会下令彻底封城寻人。无论是敌国王女,还是江湖势力,叶孤城都不打算放过。

    要杀的,要打压的,天时地利人和,正是清算之时。

    叶孤城笔锋蘸墨,本要提笔在奏折上写个“准”字,手中的朱批御笔突然一顿。

    大太监恭敬道:“陛下,这是各宫娘娘送来的花牌子。”

    叶孤城淡淡道:“朕不是说过没有朕的要求,后宫不需要递牌子么?”

    他几乎没有去过后宫。

    小皇帝初登大宝,还没有选皇后,后宫的女人也并不多。

    叶孤城不会动小皇帝的女人,他自己也没有女人,这些日子,紫禁城的后宫里面只多出了几个手底下的官员揣摩着他的心思送上来的美貌胡姬。

    大太监憨笑道:“陛下息怒,陛下勤政爱民,实乃国之幸事。但今日原是花神佳节,自先帝起便是适宜绵延子嗣的时日,所以各宫娘娘们期盼着,这才……”

    叶孤城道:“不必说了,送回去。”

    外面很快就没有了声响,仿佛完全没有声音。

    黑夜安静得几乎可怕。

    叶孤城看向宫墙,墙上挂着一幅墨兰字画,题诗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这副字迹似行如草,挺瘦劲逸,是那位风流一世的大行先皇留下的墨宝。

    叶孤城投笔伸手。

    忽然空中似有一道无形的气劲,清脆的裂帛声中,一柄锋锐的宝剑倏然破画而出!

    窗外有薄雾,雾里仿佛吹来一阵风,叶孤城苍白的手已握住了剑。

    剑未出鞘,风却停了。

    叶孤城眼底闪过精光,惊讶道:“是你?”

    一个带着帷帽的女人静静地站在窗前,她安静得就像是黑夜。就算是隔着一层黑纱,叶孤城仿佛还能看到她的容颜,她的眼睛。

    他见过她,就在飞仙岛的海上。

    她在浪花中浮出大海,肌肤白得几乎透明,就像是传说中的海妖,而她身上的剑意是那样冰冷浓烈。

    他当然永远也忘不了。

    林仙儿道:“我们见过。”

    叶孤城道:“我记得你。”

    他沉默了半晌,冷淡道:“林小姐,你不是应该赴西门吹雪的约会么?”

    林仙儿道:“因为有比西门吹雪更要紧的事情。”

    叶孤城忽然道:“是谁让你来的?”

    林仙儿道:“你一直想要找的那个人。”

    叶孤城道:“原来如此。”

    林仙儿道:“你并不很意外。”

    叶孤城盯着她,平静道:“看来你已知道了一切,而你选择来杀我。”

    林仙儿道:“我不清楚很多事情,但我清楚一件事,你想杀了那位王女。”

    叶孤城道:“我非杀她不可。”

    林仙儿道:“那你恐怕就非死不可。”

    叶孤城长长叹息道:“为什么你们总要做一样的选择?”

    林仙儿道:“我知道南王世子是你杀的,皇帝是你杀的,连公孙兰也是你杀的。”

    叶孤城淡然道:“你来复仇?”

    林仙儿道:“我来是因为我必须来,因为只能由我来。”

    叶孤城道:“你能在几息之内,悄无声息地将我杀死?”

    林仙儿道:“不能。”

    叶孤城道:“就算你杀了我,你能在杀我后,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

    林仙儿道:“不能。”

    叶孤城忽道:“你很美丽,也许世上几乎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心动手杀你。”

    林仙儿笑了,仿佛叶孤城突然间说了一件好笑的事。

    叶孤城竟也缓缓笑了,但他笑的时候总有几分冷意:“这里是皇宫,三千禁军,高手无数,你来行刺朕,你的把握是什么?”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时,瞬间宫殿外狂风大作,门窗俱开,烛火在风中明灭。

    林仙儿寻声而望。

    外面的雾气更浓了,黯淡的月光映照着宫殿外漫长而华美的玉阶,数不尽的人站在阶上。

    不过几息间,四面八方的刀剑枪林已将宫殿团团围住。

    如果林仙儿看得到,这一幕的威严和冷肃,也许是她上辈子穷尽一生都想象不到的。

    林仙儿只道:“有一人,还有一剑。”

    叶孤城握剑的手骤然一紧。

    林仙儿霍然转身,大声道:“谁过来,谁就死。”

    一柄漆黑的剑悄然悬在林仙儿身旁,它就像她的眼睛。

    除了叶孤城,几乎没有人能看到这把剑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魏子云冲过来时似没有听到这句话。

    他是皇帝最得力的御前侍卫之一,十多年前就是江湖赫赫有名的潇湘剑客。他的剑法和轻功也曾让“偷王之王”司空摘星佩服不已,不知吓退了多少胆大包天想来皇宫闯一闯的贼盗。

    魏子云的剑快得就像狂风。

    但不过刹那间,他高大的身体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他的血就流在宫殿的门前。

    “陛下——”他呢喃道。

    魏子云突然摸着自己的喉咙,他的呼吸声已变了,那是濒死之人才能发出的声音。

    林仙儿没有动。

    她连一根手指都没有抬起。

    只有微风吹来一丝血意,轻轻拂过她的衣角。

    后面的人根本没有注意到魏子云的倒下,因为他倒下得太快,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被打倒的。

    就算他倒下了,所有人也还是能踩着他的尸体前进。

    刀剑箭矢声冲天而起,几乎淹没了林仙儿的声音。

    但她还在说话。

    “你为什么死?为加功进爵而死?”“你为什么死?为了对皇帝的忠诚而死?”“这就值得一死么?无论你们生前如何,往后都是尘归尘,土归土。”

    渐渐地没有人再上来了。

    所有人都恐惧地看着她和她身旁的剑。

    那女子的声音柔和清冷,宛如天上的仙音,但那柄剑却像魔鬼。魔剑动起来的时候,那种剑光像是一道网,死亡的天罗地网。

    仿佛黑夜中无情的魔神,平等地褫夺着人类卑微如野草的生命。

    没有人能看得清身边的人是怎么死的,也想不出他们是怎么死的。但当他们冲上去,当他们的剑对着那个女人的时候,他们的生命忽然就成群成片地枯萎衰败。

    他们在皇宫外面也是百姓眼里的大老爷,江湖侠士眼里的朝廷高手,在家里是一个家庭的支柱,但在这一刻似乎什么也不是了。

    在这紫禁城中,不过是风中飘零的落叶。

    四周寂静得只有血流和喘息的声音,那也正是生命逝去的声音。

    林仙儿不再开口,她的目光仿佛已透过虚无的黑暗,凝视着叶孤城。

    叶孤城盯着她和那把剑,若只有林仙儿,若只有那把剑,他或许并非完全没有胜算,但是一人一剑若是一起……

    叶孤城道:“初见时觉得你怀中的剑普通,没想到却是一柄——”他的表情很奇怪:“神兵利器。”

    林仙儿道:“你担心我用它对付你?”她接着道:“你的对手是我。”

    叶孤城盯着她:“你如此有把握?”

    他没有等到林仙儿的回答。

    林仙儿在空中伸出手,那柄剑静静地被她握在掌中,此刻它仿佛不是什么“魔剑”也不是什么“神兵”,只是一柄很普通的剑而已。

    她垂下眼眸,轻声道:“你答应过我的。”

    “你暂且来看着他们,一个也不准离开这里,等到……”

    她没有继续说,后面的话她已不必再说。

    一滴滴血沿着颤动的剑锋滑落。

    ——那又是谁的血呢?

    大太监远远望着那把“魔剑”,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用左手握住了颤抖的右手,他的眼睛却在冒着光。

    林仙儿已然放开手,她冷淡道:“你跟我走,叶孤城。”

    ……

    紫禁城出奇地安静。

    越是危险的时候,就越是安静。

    两道影子落在太和殿的顶上,明净的琉璃瓦仿佛发着朦胧的光。那种月光被云雾掩盖,透出的淡淡光华,迷离得就像是一场梦。

    叶孤城的身影放慢了,他停下来,林仙儿也跟着他停下来。

    黑夜中,她白皙的手指仿佛在发光。

    她的另一把剑也是。

    叶孤城忽道:“你带我走,将那把剑留下,因为你我若血战当场,他们恐怕不敢停下,时间越久,死的人越多……”

    他接着道:“你不想看到那么多人死?”

    林仙儿没回答。

    叶孤城又道:“你我若决斗,何不在此?”

    林仙儿道:“为何?”

    叶孤城道:“你我脚下,便是紫禁之巅。”

    林仙儿道:“紫禁之巅?”

    叶孤城道:“山野丛林,凡夫俗子亦可往,唯此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林仙儿道:“你喜欢站在高处。”

    叶孤城道:“我生来便站在高处。”

    他在琉璃瓦上负手而立,望着远处的云雾。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有着一种仙君般冷傲而出尘的仪态,仿佛天地不过是他的宫殿。这句话由他说出来,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又似乎带着一丝冷嘲。

    林仙儿道:“我不是。”

    她的声音在夜风更显得空灵。

    林仙儿道:“紫禁之巅,此地虽不是最高,却已是人间至高,因为这里正是人世间最神圣,最尊贵的地方。”

    叶孤城道:“所以古往今来,多少人想要成为这地方的主人。”

    他做了多少事情,不也是为此?

    林仙儿道:“你有没有闻到花香?”

    叶孤城眼里闪过一丝意外,答道:“丁香花。”

    春天正是百花盛开之际。

    紫禁城就里有丁香树。每逢芳节,繁枝上丁香千结,紫意浓浓,风一吹,树上的花瓣纷飞如雨,香气袭人。

    林仙儿道:“还有钟声。”

    叶孤城道:“是护国寺的钟声。”

    便是在深夜,还有僧人在寺院中虔诚地诵经念佛。

    林仙儿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叶孤城神色略有些奇怪:“你要带我去哪里?”

    林仙儿道:“在白云城的时候,我在海上迷失方向,你曾为我指路,不妨让我也为你指路一次,不过,你最好先把你的面具和龙袍取下。”

    叶孤城久久不曾说话,林仙儿也没有说话。

    叶孤城问道:“你选择王女的原因,是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她能带来改变。”

    叶孤城冷笑道:“什么样的改变?凭一个她异族女子,还能入主中原称霸不成?”

    林仙儿忽道:“这个王朝的国祚多少年?”

    叶孤城道:“九十七年。”

    林仙儿说了很长的一段话:“一姓之国常变,皇城易主,也不过百年。有一个地方或许已有千年之久,从来没有变过。”

    “我希望她活着,只有她活着,也许只有她才有机会真正去改变那地方。因为她救过那里的女人,因为在我见过的人里面,只有她有这样的想法,她会这样做。”

    叶孤城道:“我确有些好奇。”

    林仙儿道:“她也就在那个地方。”

    叶孤城锐利的目光瞪向她。

    林仙儿摇头道:“但她现在当然已走了,就在我找你决斗的时候。”

    叶孤城的眼神似笑非笑,似嘲非嘲:“出城尚且不算很难,更难的是回去路上,她敢走,看来身边已有高手保护了。”

    林仙儿道:“我希望如此,所以你跟不跟我走?”

    叶孤城淡淡道:“佳人有约,岂敢辜负?”

    ……

    越过高高的宫墙,雾气更浓,月光更淡,天空飘起朦朦胧胧的细雨。

    林仙儿走在昏暗的小巷里。

    雨水混着酒水和妓子们的脂粉,顺着小巷的暗渠流到秦淮河,巷边丢弃着混着经血的草木纸。

    叶孤城跟在她身旁,他的脸色变化莫测,很快变得铁青。

    因为一种更令人作呕的气息,顺着雨水扑面而来。

    一辆粪车拉在小巷里,车轮碾在碎石压成的路上,一个光着膀子包着头布的老头慢悠悠地从他们身旁经过。

    雨水落在装满了粪水的木桶上。

    粪车经过的时候,溅起的水珠仿佛能打到人的靴子和袍角。

    叶孤城心中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厌恶感。

    莫说是江湖人尊称为“剑仙”的叶孤城,无论是谁都觉得这地方卑贱,让人厌恶,他甚至恶心得想要呕吐。

    林仙儿还在往前走,她道:“这里如何?”

    叶孤城沉默得更久。

    巷子里只有雨声,脚步声。

    叶孤城道:“这地方是个妓院?”

    林仙儿道:“嗯。”

    叶孤城道:“我不曾来过这种地方。”

    林仙儿道:“你似乎很不喜欢。”

    雨中的楼上,似乎能听到几个女子银铃般的娇笑声,甚至还有男女间的那种喘息声……

    叶孤城闭着眼睛,沉默了半晌,才道:“我年幼时,叶家族老曾令我诵背警世赋,其言道,渠本娼家,素非雅族,山鸡野雉,家莫能驯,路柳墙花,人皆可折。调脂弄粉,装成娇艳规模,莲步柳腰,扮作轻盈体态。贪小财,全不顾尊卑上下,滥交接,并不论贵贱高低……”

    林仙儿听着听着,觉得诗赋里的女人竟和曾经的自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听罢也只是冷冷一笑:“男人写这种警世的诗句向来很有文采,就是喜欢颠倒黑白。”

    他们若想享受女人,便作诗极尽夸赞女人的容颜美丽,称赞红粉佳人。他们若害怕女人,便要写警世之作,越是美丽的女人,写得越是危险,越是轻贱,要写成红颜祸水,红粉骷髅。

    所以越是有文采的男人可能越是虚伪。

    林仙儿这么说,叶孤城也不争辩,只道:“你为何带我来此?”

    他语气中有不赞同之意,任凭是贩夫走卒也不想死在这种满是肮脏污秽的地方,何况是他叶孤城呢?

    林仙儿道:“在秦淮巷柳决战,和紫禁之巅有何区别?”

    就在林仙儿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叶孤城皱着眉缓缓道:“名家惠施有言山渊平,天地比。在庄子书中,此句又为……”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叶孤城的面容冷酷而淡漠:“这句话说的是万事万物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天也就是地,高山也就是水泽。”

    他摇头道:“但我一直觉得不对。因为天如何能是地,高山又怎能是川泽?高低贵贱,本是生而有之的,谁难道能分不清高山和流水么?”

    林仙儿道:“我读书不多,没念过这些正经的书。”

    “不过……”林仙儿的说话时很轻,和她的脚步一样轻。

    “正如天子统御天下,所以四方金银,尽归一城,便是妓子卖身的钱财,最后也归天子手中。”

    “若无地,何有天?若无四方,何有天子?”

    林仙儿摘下了帷帽。

    她仰头望着小巷中的茫茫天地,细雨打在她的脸庞上,淋湿了她的眼眶。

    她问道:“若无卑贱,何来高贵?”

    叶孤城眉心如结:“你的意思是,就像是阴阳两极,黑白双生?”

    林仙儿摇头道:“黑白颠倒。”她认为这世界从来是黑白颠倒的。

    两个人还在继续走。

    这巷子很暗,很长,很湿润。

    林仙儿走得很稳,她握着剑,一丝一毫也没有发抖。

    两旁的房屋又传来女人的呻/吟,这次似有些不同。

    屋子里的窗并没有关得很紧,叶孤城的眼睛很好,看到屋子里怪异的景象。

    里面点着香烛,墙上挂着一副白眉赤眼,貌似关公的神像,神像下供着鲜花和鲜肉。

    一个女人对着神像浑身赤条,用手指抚摸着胸脯,在香火缭绕中喃喃有声。那女人一边抚摸自己,一边对着神像祷告,她脸上是极为肃穆的表情,竟将她整个人显得无比圣洁。

    她无疑是个妓子,但此刻好像已变成了一个虔诚的僧人,一个神秘的巫女。

    叶孤城的眉头皱得更紧。

    林仙儿虽看不到却听得清楚,她道:“她们在供奉白眉神。”

    叶孤城道:“白眉神?”

    林仙儿道:“就是娼妓专门供奉的神灵。”

    她向他解释道:“她们还会祭拜勾栏的土地神,掌管脂粉仙娘娘,但据说这白眉神是位好色的神灵,所以要赤条条供奉,以保佑她们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有钱孤老、富翁财主能够络绎不绝地上门。”

    叶孤城目光闪动,变得有些诡异:“你很懂得这些。”

    这些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见过天子,见过贼寇,见过文人墨客,贩夫走卒,他也见过女人。

    他虽不曾来这种地方,但行走江湖时,也并非没有见过赤条条如羔羊般的女人,当那些女人脱光衣物勾引着男人的时候,男人理所应当地觉得她们轻贱。

    林仙儿接着道:“因为我从小看着别人拜,我自己也拜过,在这种节日的时候又没有客人来,很多女人就会选择拜一拜了。”

    叶孤城骤然觉得指尖发麻,林仙儿或许也曾经赤着身体,做着他人眼中极为轻贱的事情。

    叶孤城想到这,内心并没有任何的绮念。

    他心里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两人经过这屋子,耳畔的声音还没有停下。夜色中还传来一种“笃笃”的敲击声。不仅是她,有好几个女人也都在敲着筷子在呢喃祷祝,甚至还有歌谣声……

    她们在唱什么?

    没有人听得很明白,因为她们唱的是天南海北的方言,她们不一定是本地人,甚至不一定是本国人。因为这里的女人本就是无根的浮萍,偶然间被风飘到了一处。

    天下若没有天涯海角,此处便是天涯海角。

    她们的声音在夜雨中恍如鬼魅。

    叶孤城心里奇异的感觉更强烈,比作呕更强烈。

    那是不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一个人面对并不能理解的事物,又无法堂而皇之地用鄙夷去排斥它的时候,往往就会变成恐惧。

    因为恐惧也是一种抗拒,是人类深幽的内心中存在的,生而具有的反抗。

    叶孤城忽然在看着林仙儿,林仙儿仿佛也在“看”他。

    她的眼睛纯净如夜,却是湿润的,被春雨的水珠打湿了。

    林仙儿开口道:“你是岭南人?”

    叶孤城道:“是。”

    林仙儿道:“那你方才有没有听到有人在唱一首水边的粤曲,叫做水仙花?”

    叶孤城有些惊讶:“我没有注意听。”

    林仙儿想了想,便唱给他听。

    从前半折“卖落江河人做贱”“多少红颜怨薄命”到后半折“天使寒冷要加衣,水路情长难顾你,莫语听人唆摆把妹丢离。”她唱得并不哀伤,只是平静婉转,而且她的粤语并不地道。

    但叶孤城听得入神,听得很清楚。

    他忽然想起来了,这歌唱的正是一个因为苦命卖身去当了女妓的姑娘。歌谣与诗赋不同,尤其是这种歌谣大多来自民间,多是穷苦伶人多年的自哀自唱,这首民谣似也是很出名的。

    叶孤城道:“我听过,在小的时候。我母亲在生我时就去世了,一个老婢女照顾我,她就会唱这首曲子。”

    连他自己都吃惊自己还记得,因为他过去从来没有想起这首歌谣,也从来没有想起过那位老婢女。

    叶孤城沉吟道:“我当时还问过她,为什么水仙花姑娘这样命苦,心里还只是一直记挂着她的情郎?她很久没有说话,也一直没有告诉我。”

    林仙儿低垂着头。

    她也久久没说话,摇了摇头道:“或许越命苦的人,越是这样。”

    叶孤城一路走来,终于叹息一声,道:“活在这里的人,确实是可怜的。”叶孤城虽自认是淡薄无情之人,但也并非全然没有人性,他能明白这一点。

    林仙儿忽然抬起头,道:“你觉得我带你来这,是很想看到你的同情和怜悯?”

    叶孤城看着她。

    林仙儿抿唇道:“在这种人间,尊严并不能依靠任何人的怜悯施舍得来,尤其是男人的施舍,而是要靠自己去争抢。”

    叶孤城道:“世道本是如此。”

    林仙儿道:“所以我马上就要从你手上抢了。”

    叶孤城突然笑了:“所以,你故意选在这地方?”

    林仙儿仿佛在眺望远方,道:“原因有很多。”

    叶孤城眼底的笑意久久没有消失,他似乎不该笑的,他的笑也没有任何轻蔑的意思,甚至他握剑的手臂还紧张着。

    但他又忍不住不笑。

    他觉得林仙儿很可怜,很可敬,又很可爱。

    他并不希望自己这样想,因为林仙儿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敌人。

    甚至是他今生遇到的最为可怕的敌人。

    ……

    小巷弥漫着雾气淡淡的花香。

    雨夜中的脚步声很轻,轻得就像情人间温柔的呢喃。

    叶孤城不知为何想要走得更慢些,再慢些。

    他以前是个喜欢速度的人,正如他创造的那一道惊芒掣电般的“天外飞仙”,他也特别喜欢用轻功在大风中,在大海上飞驰而过。

    但是一个人的生命若短暂幽深如小巷中的花朵那般,只有乍然一现的美丽,是不是走得慢一些,感受得也会更深切一些?

    他停下了脚步。

    叶孤城看向身旁的林仙儿,朦胧的细雨中,她的身姿似也如雨雾般忧郁迷离。

    他忽然道:“这里也有丁香花。”

    这棵丁香花树是不是他们约会的终点?

    林仙儿道:“你是不是没有想到?”

    叶孤城道:“我没有。”

    林仙儿道:“但我却感觉得到,这里还有人……”

    她的声音一顿。

    一个老道人从丁香树下走出来。

    他穿着身灰布长袍,头戴竹笠,站在树下好像和巷口拉粪的老头没有区别。

    但他的确不是拉粪的老头,他就是叶孤城今夜要约的人,自称是“围棋第一,诗酒第二,剑法第三”的武当名宿长老,木道人。

    他今夜与叶孤城有约,理由也很简单,因为皇帝能给予任何人的东西都太多了。

    木道人看了林仙儿和叶孤城一眼,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到了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年纪,面对任何人都已经宠辱不惊了。

    木道人道:“看来你今晚约我,倒正是时候。”

    叶孤城并不说话。

    林仙儿静静地垂眸,指腹压在鞘上。今夜她的剑握在手中,不是背在身上。有人跟在他们的身后,以她敏锐的感知自然有所察觉。

    叶孤城叹气道:“似乎未必。”

    雨夜中似传来更鼓的声音,但那不是更鼓,而是和尚的木鱼。

    雾色中竟还有一个人。

    这个人从雾中慢慢地走来,他正像是一团迷雾。

    木道人皱眉道:“老实和尚也在这里?”

    老实和尚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趾,缓慢道:“和尚出现在哪里都是正常的。”

    木道人道:“包括妓院?”

    老实和尚口中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双手合十。

    木道人道:“和尚是帮哪一边的?”

    老实和尚道:“和尚谁也不帮,因为和尚就是和尚,如果道士要出手,和尚也不得不出手。”

    木道人道:“那到底是和尚厉害,还是道士厉害?”

    这个问题也并没有答案。

    死一般寂静中,林仙儿忽道:“几个人?”

    她说这话并没有任何的迟疑,她今夜仿佛有了一种十分令人吃惊的信心,或许说一种近乎可怕的信念。

    叶孤城道:“一个人。”

    木道人惊异地看着他,连林仙儿都感到有几分惊讶,只有老实和尚低头不语。

    木道人瞥了老实和尚一眼,又看着叶孤城,迟疑道:“事关重大,你想好了?”

    叶孤城突然道:“林小姐,今夜你我一战,决的是天下的命运。”

    林仙儿道:“或许如此。”

    叶孤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他不知道如何表达。

    言语和剑不一样,言语是一种朦胧的情感,在殊死的争斗中,情感仿佛向来是软弱的,可憎的。

    剑却拥有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

    叶孤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今夜,也许是你,也许又是我,最后一次出手了对不对?”

    林仙儿道:“对。”

    叶孤城道:“为了得到皇位,我用过很多手段,杀过很多人,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我也不曾后悔,一切的手段和牺牲都是必要的代价……”

    他是不是真的从来不曾后悔?

    叶孤城眼眸深黑,他话语一顿,忽然自腰畔取剑。

    他的动作在雨雾中还是很优美,很迅速,像是一位高贵的仙人取下了他的宝剑。

    他道:“但若是人生最后一次出手,我希望是堂堂正正,无怨无悔。”

    “你是我最尊重的对手。”

    后面一句话叶孤城并没有说出来,他只是盯着她。

    他只和林仙儿见过两次面,他与她这一生也就只能见两次面。但他对林仙儿的感情,也许是他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最复杂的。

    两人在远在天外的海上相逢,却注定在暗无天日的小巷离别。

    因为他们是人间的人,不是天外的仙。

    林仙儿道:“这也是你的选择。”

    叶孤城道:“是。”

    人总有无法回头的事情,也总有无法割舍的执念。

    这一切只能用剑来斩断。

    叶孤城凝望着她的脸庞,忽然微笑道:“但我明白你在紫禁城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会选择林仙儿,他也早已没有别的选择。

    但他能理解她。

    一种像是朋友的,又像是敌人的理解,这种理解超越了身份,甚至超越了一切。

    因为他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反抗”,因为他也曾认为自己是皇帝的“奴仆”,于是他去做了那个“反贼”。只是那时的感受并没有如今深切,因为叶孤城虽不在紫禁城中,却在白云城内。

    他还感受不到人间的至轻至贱。

    就像林仙儿所说的,这地方是不是真的永远不会变?

    是不是没有人会在意这种卑贱如尘土的地方,除了要从尘土中榨取最后一丝血汗的时候?

    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叶孤城看到、听过这种地方,因为他当过天子,但他今夜才终于真正“看到了”“听到了。”

    站在这种“卑贱”的面前,“高贵”忽然变成了虚伪,“神圣”也都变成了“低顺”。

    他的内心有过恐惧,有过怅然,甚至有过悲哀……

    他隐隐有种感觉,感觉一切终将改变。

    因为总有人会反抗,正如叶孤城对皇帝的取而代之一样,那么林仙儿的“反抗”是什么?

    在最卑贱中,本就存在一种最强烈也最隐晦的反抗。

    当林仙儿不再轻贱自我,也不再轻贱他人,当她握剑站到这里的时候,她就是那个真正在反抗的人。

    人类真正的自由,也正是从这种尘土雨露般的卑贱中,由反抗而开花的。

    这是一朵血花。

    她与他的剑下,必然有一个人要盛开这朵血花。

    ……

    小巷,雨还在下。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一场绵绵的夜雨。雨雾中的丁香花,那么忧郁,那么朦胧。

    林仙儿乌黑的长发沾满了雨珠。

    她的衣袍和剑也沾满水珠,沿着清瘦的身躯流淌下来。

    叶孤城的身上仿佛更湿,几乎要湿透,雨水滑过他冷漠的脸庞浸湿了衣襟。

    几乎不会有名剑客会在雨夜中决斗,更不会选择在秦淮巷柳决斗。

    因为不一直用内力挡雨的话,雨就容易淋湿衣服,湿衣服总给人一种束缚感,这种巷子里的污泥也很容易在雨中溅起弄脏衣物。

    叶孤城抬起手,但他没有动剑。

    他突然撕裂了身上的衣袍,他把那身雪白的衣服扔在泥地上,浑身只剩下一条裤子。

    叶孤城精赤着上身,露出坚实的体魄。像他曾经孤身一人在海外礁石上那样,冰冷的水珠顺着男人苍白健实的肌肉,沿着那条紧握着乌鞘剑的手臂缓缓淌下。

    林仙儿没有动作。

    她不觉得脱衣服有任何问题,她也不介意在任何人面前袒露身体。

    但她觉得并不需要。

    她慢慢地享受这种被雨水打湿的感觉。

    她并不觉得很沉重,而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轻软的泥土,也变成了温柔的河流,雨水落下的时候,她觉得很湿润,很舒服。

    林仙儿闭着双眸。

    她感受到清凉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躯体,她的眼睫,她的肌肤,也浸润了万物。

    叶孤城垂着头,寒星似的眼睛盯着他的剑。

    一滴滴的雨滴落在他握剑的手背上,鼓起的青筋仿佛是一根根紧弦,也许当某一滴雨珠落下的刹那,这根弦就突然惊动起来。

    但他还在雨夜中沉默,仿佛在等待。

    木道人和老实和尚心有灵犀般站在一处荒废的屋顶上,他们并没有对彼此动手,也没有去打扰林仙儿和叶孤城两个人的决斗。

    这两个人看起来并不像是要决斗,但又偏偏是必须一决生死的敌人。

    他们什么时候会出手?

    当她与他的剑出手的那一刻,天地会不会因此改变?

新书推荐: 王爷,王妃又下凡来开铺子了 葬天鼎 兵巡天下 你是神医,往哪里扎针您说了算 让你展示毕业设计,你直接上单兵作战机甲? 龙天令 高中状元,你让我抓鬼?行,我抓 天道都打不过他,你惹他干嘛 幽都风云志 被扫地出门后我捡了个顶流天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