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雄论剑

    一时间,整座楼像有几千张嘴在说话,要想听得清楚,非要要几千只耳朵才行。

    西门吹雪听得很清楚。

    他本不会在意这些话,但他又没有办法不在意,他虽然是个不容易激动的人,但他毕竟还年轻,而且他们谈论的正是他心里最在意的人。

    西门吹雪盯着谢晓峰,冷笑道:“我未曾听闻神剑山庄何时多了一位女主人。”

    谢晓峰的目光仿佛注视着远方,幽然道:“你方才听到了。”

    西门吹雪道:“你的剑呢!”

    谢晓峰道:“你想通了?”

    西门吹雪道:“我答应你,是因为你在说谎。”他瞪着谢晓峰,冷厉道:“因为你辱了她的名节!”

    谢晓峰眼底的情绪十分复杂,他没有说不是,又不肯回答是。

    西门吹雪道:“拔你的剑来。”

    谢晓峰终于看向他,道:“你要与我比比剑?”

    西门吹雪道:“不比剑比什么?”

    谢晓峰道:“我不和一个受伤的人比剑。”

    西门吹雪左手握拳负在身后,缠在手掌的白布条已被染红,他眉头皱起,没有应谢晓峰的话。

    谢晓峰道:“不若今夜论剑如何?”

    西门吹雪道:“论剑?”

    谢晓峰微笑道:“不错。”

    西门吹雪居然也笑了,好像听到了一件极为好笑的事,他道:“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从未听过有人能论剑的。”

    谢晓峰道:“自然要有一个评价的标准。”

    西门吹雪道:“我且听你说。”

    谢晓峰道:“这不是个寻常的地方,自然不该用寻常的法子。你一进来这里,有没有看到到处都有很多美丽的姑娘都在盯着我们看?”

    西门吹雪道:“看到了。”

    谢晓峰道:“那胜负便由她们来定夺。”

    西门吹雪眉心又皱起,过了很久才舒缓开来:“传闻谢家剑神谢晓峰,过去是位行事极为出挑的风流浪子,看来果然不假。”

    谢晓峰道:“你觉得如何。”

    西门吹雪道:“她们并不懂剑。”

    谢晓峰道:“她们都有眼睛,看得清我们的样貌,她们都有耳朵,此地虽然嘈杂,但你若是说话大声些,她们也能听得到我们在说话。”

    西门吹雪冷漠道:“荒谬。”

    谢晓峰没有在意他的话,淡笑道:“昔有潘岳姿容绝妙,引得众人掷果盈车,我看今日就不必掷果了,就以姑娘们发上的簪花为信物,掷于你我身旁,以其数定胜负如何?”

    他的声音仿佛在整座楼内回荡。

    西门吹雪果然听到了满楼的笑声,很多女人的娇笑声,她们一笑起来,仿佛空气中的花香也更浓了。

    谢晓峰转而看向台上的薛冰,自从谢晓峰过来,她就一直沉默不语,用一种极为古怪的眼神瞟着他们两人。

    谢晓峰颔首道:“姑娘,这件事情能麻烦你么?”

    薛冰看了他很久,点了点头。

    她抬头望着楼上垂着长长的红丝飘带,身轻如燕似地飞起,伸手扯落一抹红纱。

    薛冰将其揉成一团红球,突然将它高高抛起,红球蓦然在半空舒展开,她已闪电似地从袖中甩出七点绣花针,竟如钉子般把那一弯红纱钉在了石台上。

    薛冰这一手“妙手飞针”,用红纱将石台一分为二,弯如阴阳双鱼。

    西门吹雪和谢晓峰站在其中,恰好就像阴阳中的两个鱼眼睛。

    薛冰道:“你们二人便以这条红布条为界,待会儿我来点数。”

    她心里觉得很变扭,因为她这辈子都没有做过这种怪事。

    谢晓峰道:“麻烦姑娘了。”

    薛冰神情古怪地盯着谢晓峰,迟疑道:“你真是仙儿的……”

    谢晓峰不置可否,只对她温柔一笑。薛冰红着脸低下头,她心里憋着还想要再问,却也没有再问了。

    她没看到上边的陆小凤也已在笑。

    陆小凤冷笑道:“谢晓峰好像很会勾引女人。”

    木道人道:“但还没有陆小凤会勾引女人,陆小凤虽然笑起来没有那么好看,但勾引女人的本事比谢晓峰还强。”

    陆小凤定定地看着他,木道人的眼光闪动。

    陆小凤道:“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眨了眨眼睛,笑了笑,摘下了自己的灰胡子。

    峨眉和华山派的弟子都睁大了眼睛,几个穿着道袍的年轻道士闻言更是离司空摘星要多远有多远。枯梅大师还在假寐,似乎压根没听到他们在说话。

    陆小凤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你怎么连木道人都冒充?”

    司空摘星道:“因为我前几天刚好在京城见过他。”

    陆小凤道:“那他今天怎么没有来?”

    司空摘星道:“这我如何知道!”

    陆小凤纳了闷了,却也没有想这件事。

    忽听一道叹声道:“谢晓峰二十年前就是江湖公认的剑神,西门吹雪亦有剑神之名,本以为有一场血战,不想两位剑神论剑为红颜,今夜花落谁手,犹未可知。”

    众人纷纷抬头,这男人腰悬弯刀,一脸冷傲,身边跟随着位气质柔婉的女人,都是生面孔。

    但他说的话许多人却都很赞同。

    和枯梅大师一同坐在众人最前边的,还有京城三大镖局的总头子李燕北,他是个身形魁梧的中年人,平生得意之事便是有三十个公馆,有三十个老婆。

    李燕北道:“谢晓峰不愧是一代风流剑神,居然要用这种法子和西门吹雪决斗。”

    他又叹了口气,无不感慨道:“也不知是何等风华绝代的佳人,倾国倾城的红颜,能让两位剑神相争。”

    他手下的大将,“快意堂”的堂主孙冲跟着说道:“可惜今日却无缘一见那位天下第一美人了。”

    想到不能目睹林仙儿的芳容,很多人的脸上也露出了十分可惜的表情。

    枯梅大师不知何时睁开眼,冷冷瞧着他们,她面容苍老,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很年轻:“小楼昨夜听春雨,好一把魔刀,方才说话的,你可是西方魔教的传人?”

    丁鹏脸色一变,不曾想华山派的枯梅如此眼尖,一眼就认出了那把魔刀。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看丁鹏的眼神都变了。方才还主动搭话的李燕北和孙冲也对他横眉冷目。

    一位黄衣玉带的青年人从座椅上站起来,冷声呵斥道:“魔教之人,还敢大摇大摆在我们面前出现。”

    此人正是峨眉三英中排行老大的严人英。

    丁鹏冷笑不语。

    陆小凤见状不妙,插话道:“台下论剑,其实我看动武不如动嘴。”

    枯梅大师淡淡道:“如今西方魔教的统帅是玉罗刹,即便是这把魔刀的传人,也只是丧家之犬而已。”

    丁鹏几乎快忍不住,但他的手突然很冷。

    是身旁的青青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那样冰冷,像一捧冷水浇到了他心头。

    枯梅大师居然没有很要为难他们的意思,她道:“不过既然来了,你也可以坐下来,既是谢晓峰论道,我正想听一听。”

    严人英道:“他们也坐在这儿?”

    枯梅大师瞥了他一眼,平静道:“你可以,别人怎么不行?这里没几个懂剑之人,要么是些学艺不精的小辈,要么就是鸡鸣狗盗之徒,无甚区别。”

    枯梅此话一出,许多人的脸色都不太好了。

    严人英忽道:“我不懂剑?”

    青青开口道:“既然你懂剑,看到西门吹雪就在眼前,怎么不敢提剑为你师父孤独一鹤报仇雪恨,一雪前耻?”

    严人英瞪了她一眼,红眼道:“你怎知我不敢!”

    峨嵋四秀马秀真、孙秀青、叶秀珠、石秀云都站在枯梅大师身旁,此刻俱是大惊失色,马秀真也不禁出声道:“大师兄,你冷静些。”

    丁鹏握住青青的手,露出冷嘲的表情。

    严人英咬紧牙关,箭步向前,手中剑已出鞘,就要纵身下去找西门吹雪。

    枯梅大师枯木般的手腕一扬,两指伸出,骤然压住他锐利的剑锋。

    这一手似虚似实,极尽清淡,她手中虽无剑,却使出了华山“清风十三式”的精髓。

    枯梅大师冷笑道:“心浮气躁,你现在过去送死,不能为你师父雪耻便罢了,恐怕连峨眉的名声都要彻底砸在你手上。”

    严人英骤然脸色铁青,收剑入鞘。

    当今武林七大门派,少林、武当、昆仑、点苍、峨嵋、南海、华山俱是同气连枝,互相尊敬。峨眉掌门独孤一鹤不久前身死,他身为掌门大弟子最有可能是下任掌门。

    枯梅大师贵为华山掌门,又是独孤一鹤的旧友,却从来对他百般挑剔。

    陆小凤拱了拱手,笑着打圆场道:“旁人不懂剑,最起码不是还有大师您在么?”

    枯梅大师此时又闭上了眼睛,不与他说话。

    陆小凤看完热闹,摇了摇头,转头跑到一边又和司空摘星嘀咕起来:“谢晓峰刚刚说的话是真是假?”

    他还在想这个问题。

    众人恐怕都不敢质疑谢晓峰的话,连陆小凤都不太敢。因为他是神剑山庄的主人,闻名天下的剑神,但似乎也没有人觉得西门吹雪会说谎。

    无论是谢晓峰还是西门吹雪,他们看起来都是绝不会说谎的人。

    司空摘星也不能断言,反问道:“你好像更有经验,你说呢?”

    陆小凤咳了咳,道:“我觉得……”

    忽然有人打断他道:“我觉得谢晓峰说的话是假的。”

    陆小凤陡然转过身去,薛冰的眼睛像小刀似地剜着他。

    薛冰的脸好像还是红的,憋气憋红的,她冷笑道:“男人长了张嘴,就是喜欢乱说话,是不是该把你们这些癞蛤蟆的嘴巴给割了?”

    陆小凤的脸色很苦,他临走前和薛冰说的那番绝情的话,她恐怕是忘不了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江湖人坐在一块儿,怡情院的姑娘们自然坐在另一块儿。

    雪翠儿磕着瓜子儿,吐了个瓜壳子在盘子里,道:“刚刚那人说的意思我懂,往日台子上花魁献舞,客人之前就是从上边扔银子到台上的。”

    小桃红道:“那就是叫我们姐妹们,给他们两个大老爷儿们选花魁呗!”

    梦云奇道:“天下第一美人来不了,意思是要让他们两个男人争天下第一美男?”

    玉芽露齿笑道:“我说他们这些江湖人怎么突然想来这里决斗,我先前还怕呢,原来要玩新鲜的……”

    雪翠儿倒真的考虑起来了,蹙眉道:“那你看看他们两个,哪个长得俊呢?”

    陡然有两只手臂从后面抱住了她们,张好儿努嘴道:“站得跟个木头桩子一样,还穿得这么严实,看不清楚啊。”

    雪翠儿和梦云七嘴八舌道:“我们看过西门吹雪的!”

    “他怎么样?”

    “他很不错!”

    “那青衣服的那个呢?”

    “那个没看过。”

    她们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梦云娇笑道:“好儿姐,你功夫厉害,你快去把他们衣服都剥了比比看。”

    张好儿连忙借故推辞道:“要不还是等仙儿妹子回来了再说吧。”

    她俩笑着笑着,忽然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张好儿惊道:“紫玲,方才怎么一直不见你?你这是上哪里喝酒了……”

    她知道紫玲是不喝酒的,不过她身旁是两个女人,看上去还是两个会武功的女人。

    张好儿有些吃惊,不过也放下心来。

    柳青青眯着眼,打量着青衣人道:“那谢晓峰怎么好像是,刚刚陪酒的小白脸儿。”

    田思思睁大眼睛,奇道:“真的是他。”

    原来她一直在找的“大人物”就出现在身边,但她也只是感慨几下,并不像从前那样激动。

    她从前也许迫不及待地想去到江湖名门各派那边,甚至费尽心思和他们攀谈,但是现在她觉得呆着这里也很好。

    一个人的成长有时候只是瞬间而已,田思思好像在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紫玲脸颊晕红,她拔掉头上的一根细长的珠花发簪,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我……我要再试一次。”

    她喝了很多酒,手指在不自觉的发抖。

    柳青青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笑道:“我来帮你。”

    她的手很温暖,也很稳。

    ……

    西门吹雪和谢晓峰之间的论剑,还未开始论出高低来,楼上已有姑娘送花给他们了。

    精巧美丽的珠花、带着枝叶的鲜花、胸花、花坠儿……这些“花”不仅带着清脆美丽的声响,还飘着扑鼻的香气。西门吹雪的身旁花如雨落,拂过他雪白的衣袍。

    西门吹雪脸上的神情冷酷,道:“你并不是论剑,我也不会与你论剑。”

    谢晓峰道:“哦?”

    西门吹雪道:“你是最不诚心正意之人。”

    谢晓峰问道:“诚于何?”

    西门吹雪道:“诚于人。”

    谢晓峰道:“你认为要诚于人。”

    西门吹雪道:“不错。”

    谢晓峰道:“你对剑也是如此?”

    西门吹雪道:“这是剑中的精要。”

    谢晓峰道:“你认为你每一次出剑,都应诚于己,诚于人?”

    西门吹雪道:“是。”

    谢晓峰道:“我或许做不到。”

    他沉声道:“但凡事最难在“知行合一”,这四个字,你做到了么?”

    西门吹雪瞳孔一缩,却在此时,一根银紫色的珠花簪子从空中划过,凌厉地刺向西门吹雪的脸庞。

    西门吹雪没动,他的眼睫轻眨。

    银簪顺着他的眼皮滑下,擦出一道血红的长痕。

    一滴血从珠花尖下滴落,叮地落在地上。

    谢晓峰接着问道:“你觉得剑道的境界有几层?”

    西门吹雪好像没有感受到脸上的痛楚,冷静道:“学剑,学无止境。”

    谢晓峰点头道:“不错,学无止境。”

    他顿了顿,接着道:“周易曰,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者谓之道。剑无止境,此话不假。但我以为,粗略地说,剑可有三层。”

    西门吹雪沉默片刻,道:“哪三层?”

    谢晓峰道:“剑器,剑道,道之上。”

    西门吹雪左掌似在颤抖,血汗已滴落在袖中,他道:“愿闻其详。”

    天底下没有几个人能比他更明白这七个字的分量。

    因为西门吹雪对剑的感情,对剑的理解,几乎超越了这世上绝大数的剑客。

    也正是因此,他才更明白谢晓峰有多可怕。他从谢晓峰这七个字中感受到那种压力,就像是一座高不可攀的神山压在身上。

    这种感觉比十三年前第一次见到谢晓峰时更可怕,可怕到近乎绝望。

    谢晓峰道:“勤学苦练,日月不辍,天资卓绝,能集各家剑法之精妙,于剑术中达到巅峰,此为剑器。世上大多数的天才穷尽一生,也不过堪堪达到此种境界。”

    西门吹雪垂头,盯着自己腰间的剑。

    无论任何时候,这把剑都是世人眼中的神兵利器。

    但如今这柄剑挂在他腰间,和平平无奇的凡铁也没有区别。

    谢晓峰不再开口解释,而是问道:“何为剑道?”

    西门吹雪紧闭着嘴,他额头渗出了汗,下颌的血汗滴落在地。

    他过去也许有自己的答案,但是现在呢?他是不是已经对自己产生了质疑?

    陆小凤看西门吹雪的模样,不由得摇头再摇头。

    严人英忍不住道:“谢晓峰说的,道之上又是何意?”

    丁鹏冷冷刺道:“你连器物都尚未了悟,就想着一步登天?”

    严人英勃然变色道:“你!”

    两人又有了争执,不用枯梅开口,大家都已在劝他们了。因为他们并不想听别人争吵,只想听谢晓峰接下来会说什么话。

    但谢晓峰到最后也没有解释,或许他认为所谓最高的境界,并不应该是说出来的。

    薛冰一直抱臂听着,却在走神:所有人都在听两个男人说来道去,也不知仙儿今夜到底去了哪里……

    西门吹雪久久不答。

    只听谢晓峰又问道:“你是个剑客,你认为人为什么要与另一个人决斗?”

    西门吹雪终于开口道:“为名。”

    几乎同时,丁鹏也在心里这样回答。

    他的心脏剧烈一跳,因为他早已听得入迷,丁鹏心里的挫败并不比西门吹雪要浅,但还是情不自禁地被谢晓峰的话所吸引。

    为名而斗,这本是个毋庸置疑的答案,无论是谁也会这样回答。

    但西门吹雪说出答案后就抿唇不语,他显然也知道答案并非如此。

    他盯注着谢晓峰。

    他的眼睛很少看着谢晓峰,因为他发现谢晓峰的眼睛也并没有在看他。谢晓峰的目光漠然,好像根本没有把他当做自己的对手一样。

    谢晓峰道:“为了承认。”

    他语气低沉道:“人是求生而非求死的生物,但人与人之间,却常常会为了得到对方的承认而血斗。你我所追求的天下至高的承认,为了得到它,哪怕死也在所不惜。”

    西门吹雪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谢晓峰道:“我一生和很多人决斗过,从未败过,我赢的时候,却觉得非常寂寞,一种发自内心的寂寞。”

    西门吹雪也常常感到如此。

    谢晓峰道:“我常常在想这是为什么?因为战胜对手,希望得到的是对手的承认,但当我胜利的那一刻,对手却已是一个死人。”

    “最终我得到的是一个死人的承认,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原点,一切仿佛都是空的。也就是在那时候我才真正明白……”

    西门吹雪忍不住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谢晓峰道:“生命!”

    这两个字的深意并不是他一言一语就能阐释的。

    谢晓峰叹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懂剑,但任何人都需要被承认,这就叫做尊严。”

    他认为一个剑客若理解不了生命,理解不了一个生命内心中最幽深的尊严,那么就永远理解不了剑道的真谛。

    剑,本是主宰人类的生与死之物。

    但“死”也就是“生”,因为死亡只有在面对生命时才拥有意义,而一个人的生命最深刻的意义之一,就在于尊严。

    对剑道的领悟,正是对“生”的领悟。

    没有这种领悟,哪怕一个剑客看似主宰了他人的生死,最终也会被剑所主宰。

    谢晓峰缓缓道:“你脚下的花,你觉得是对你的承认,还是对你的折辱?”

    西门吹雪垂眸不语。

    他好像在看着地上的花,好像也没有在看。

    枯梅大师半眯着眼睛,对着马秀真她们几个人问道:“你们四个是不是想拿花也选一选?”

    桌子的花瓶里就插着几株雪白美丽的百合花。

    马秀真垂头道:“我们就不用了。”

    枯梅大师摇了摇头,道:“你们几个在想什么,我还不知道么?”

    枯梅握着拐杖,幽幽道:“承认……是不是大多数女人最渴求的就想得到男人的承认,所以很多女人这辈子总是最想得到一份爱情。”

    “这是为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她。

    马秀真凤眸微瞪,很吃惊地看着枯梅大师,她绝想不到枯梅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其实峨眉四秀一开始是被枯梅大师收养的,只因七大门派中唯有华山派门户为女子掌持,座下收徒极严,且女弟子居多。

    当年枯梅因伤闭关,便让几人去了峨眉派独孤一鹤门下,若论起感情,几人恐怕对枯梅的感情更深些。

    在她的记忆里,枯梅过去从未谈及过爱情,她似也从未有过爱情。

    枯梅大师年轻时就是有名的“铁仙姑”,自她赤手探沸油吓退来华山犯事的冷面罗刹,左臂便变得焦黑,这也是江湖称她为“枯梅”的由来。

    她身材瘦小,面容平凡,性格严正冷酷。

    对待很多年轻的女孩子们,枯梅有时会像一位极为严苛的母亲,非常反感她们谈及男女情爱。

    ……

    薛冰不知何时又已又站在了台上,她还拉着陆小凤,陆小凤的表情很奇怪,他想要说话,却紧闭着嘴。

    薛冰瞟着两个人,道:“结束了?”

    她瞧着石台上各色各样美丽的“花”,珠光宝气,香气四溢。

    谢晓峰笑了笑,道:“我看也不用数了,显然是西门吹雪赢了。”

    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复杂的神色,似乎又落寞,又自嘲,又好笑。

    谢晓峰叹气道:“到底当然还是年轻的好。”

    半空中忽然落下一簪鹅黄的珠花,它的珠光已很陈旧,色泽也并不那样娇艳。

    谢晓峰陡然伸手。

    他第一次抬起头往上看,一个黄衣服的女人正在楼上俯视着他。

    见他望过来了,女人也并没有躲开,而是对他笑了笑。

    谢晓峰一怔,对她露出笑容。

    他记得她,她叫金兰花,他记得那时候自己正年轻,她也正年轻。

    她也许过得还不错。

    但谢晓峰握住那根簪子,他心中叹息。

    他终究知道,自己是有罪过的人。

    十三年前,名动天下的谢晓峰在韩家巷变成了“没有用的阿吉”,因为他想惩罚过去的自己。但与林仙儿离别后,他用谢晓峰的身份再次行走在世间,他终于慢慢明白。

    他真正要做的应该是偿还。

    谢晓峰犯下的罪孽,“阿吉”要用往后余生去偿还。

    但他一直很想再见林仙儿一面,他太想见她,甚至他总疑心自己永远也见不到林仙儿。他偶尔会想:林仙儿若只听到他做的这些离谱的事,她会是什么反应?

    她会不会像从前那样冷笑着打他?

    他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

    他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念头,的确是可笑的,他甚至不愿意多看西门吹雪几眼,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嫉妒,因为西门吹雪还那样年轻……

    谢晓峰的手握着这簪黄花,神情略有几分萧瑟。

    他是不是应该离开了?

    “等一等!”

    西门吹雪叫住了他,他哑声道:“我从来没有承认要与你论剑。”

    他迈出一步,衣袍下,一朵雪白的花朵轻易碾碎在脚下。

    西门吹雪并没有低头看,因为他很少会低头,青年人冷俊的面容划着一道血痕,更显得残酷。

    谢晓峰忽然看着他,没说话。

    西门吹雪道:“我们应该真正地比一场剑。”

    陆小凤的表情激动,用动作西门吹雪比划着,但西门吹雪简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薛冰又剜了陆小凤一眼,掐着他胳膊把他扯到一边,小声嘀咕道:“两只癞蛤蟆打架,你也要去拦着?你这只臭□□!”

    陆小凤听得脸都快憋绿了。

    幸好谢晓峰和西门吹雪似乎都不在意她说什么。

    谢晓峰忽道:“你已决定?”

    西门吹雪道:“我意已决!”

    他说话的声音很平静,略带沙哑,但他内心的痛苦却几乎无以复加,因为他到此刻才明白一件事。

    无论谢晓峰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无疑都是一位亘古未有的剑道天才。

    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只有一个谢晓峰。

    他是不是此生都难以望其项背?

    但他深知若在此刻退缩,他一生再没有勇气在谢晓峰面前拔剑。

    西门吹雪若此刻不出剑,今后有何面目再用剑?又有何面目去面对林仙儿?

    谢晓峰沉默了很久,才道:“好。”

    西门吹雪道:“你的剑?”

    谢晓峰摇头道:“我没有剑,我已好多年没有碰过剑了。”

    枯梅大师忽然高声道:“谢剑神,谢家先祖谢天曾在华山与群雄论剑,此剑乃是我华山之剑,我赠予你。”

    话音刚落,一道如虹的剑光闪过。

    霎时间谢晓峰抬手接住,剑身古朴清寒,很快在他手中变得极为稳定。

    他眼底透着几分怀念之色:“是口好剑!”

    枯梅大师送完剑,眼眸却微微一动,瞥向朱栏前一位淡青色衣衫的秀丽少女。

    少女脸色紧张,身子轻盈,竟仿佛要从楼上跃下去。

    严人英见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眼神冷冷道:“秀青,你做什么?”

    峨眉四秀中的其他人都看了过来,小师妹石秀云跺了跺脚,小声道:“哎呀,师姐……”

    孙秀青下意识地道:“他,他不是谢晓峰的对手。”

    枯梅大师忽道:“那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西门吹雪的对手,还是谢晓峰的对手?”

    孙秀青的面颊变得极为苍白,她垂下头,抿嘴不再说话。

    ……

    谢晓峰的双眼紧盯着西门吹雪,他从未如此认真地看待他。

    西门吹雪已然拔剑。

    他拔剑的速度不仅极快,而且是他平生最快的一次!因为他面对的敌人,也是平生从未遇到过的强敌。

    在他出剑的那一刻,石台上满地的花几乎都被剑气击碎。

    连薛冰的神针也已断碎,红纱弯成的阴阳双鱼台在刹那间消失,那一缕红纱被剑风吹在空中。

    刹那间,谢晓峰也已出手!

    他出手时,像是一阵淡淡的春风。

    所有人都忍不住伸长了脖子看。

    但是没有剑光,什么也没有,好像这一场决斗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就算后世有人将谢晓峰和西门吹雪当年的决斗描述得惊天动地,其实这一幕远远没有任何人想象的那样激烈。

    石台上,飞花流珠皆落。

    西门吹雪白衣染血,剑已折。

    那柄曾令鬼神皆动的名剑,在众目睽睽下变成了两截断铁。

    西门吹雪紧握着手中的断剑,手臂通红,皮肤下的青筋骇人地鼓动着,他就像用生命握着这柄剑。

    他苦练了十七年剑法,一个人的生死荣辱,竟都在这一柄剑上。

    谢晓峰的剑呢?

    剑在地上。

    因为谢晓峰并没有用剑,他用的是手中那一簪短而坚硬的鹅黄珠花。

    天地万物到了谢晓峰的手中都是神剑。

    因为谢晓峰是剑神,而“神剑”也是谢晓峰。

    满楼寂静,并不是完全没有声音的寂静,这种寂静就像高山上的流水,只有寂寞呜咽的声音。

    谢晓峰平静道:“你对剑一无所知,却还是在用剑。”

    他说这话并没有用轻蔑的语气,却显得更轻蔑。西门吹雪的眼睛陡然变得如死灰一般。

    谢晓峰道:“你对义一无所知,却也还是在自诩正义。他日若你妄杀无辜,在世人面前,在林仙儿的面前,你也是如此义正言辞么?”

    西门吹雪的手臂不停地颤抖,他咬牙道:“你方才就在隔壁。”

    他知道谢晓峰说的人是柳青青。

    其实他并没有忘记她,正如柳青青所言,以西门吹雪的性格绝不会相信她的解释。

    柳青青若赢不了他,她就只能一死。

    林仙儿曾和西门吹雪说过很长的一番话,她说若照他所言,女人不该用剑,但女子若是不用剑,就只能遭人作贱,被人欺辱……

    如今看来,西门吹雪是不是只会让女人放下剑?他是不是个会仗剑欺辱别人的人?

    谢晓峰青衣如竹,长身直立。他脸上仍然是那种春风般平淡的神色,言语却极为冷酷残忍。

    “有剑无心,不如无剑。”

    谢晓峰拂袖转身,淡淡道:“你弃剑吧。”

    西门吹雪痛苦地闭上眼。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听到“当”地清脆一声。

    剑从他掌中落下。

    西门吹雪本是至死也不愿意放下剑的人。但谢晓峰的“剑”折碎了他的剑,折碎了他一身的傲骨。

    那些话也仿佛是剑,击碎了西门吹雪多年来的固执己见,刺伤了他的剑心。

    陆小凤不忍地偏过头,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朋友变成这样,更不愿意去想西门吹雪今日之后会面临什么。

    他当然看得出这一战对西门吹雪的打击有多大。

    断剑的西门吹雪会如何?

    他的仇家并不少,甚至在场的就有与他不共戴天的仇敌。

    从前是因为西门吹雪的剑法太强,威名太大,没有人敢轻易寻仇,但是此战过后呢?

    西门吹雪会不会从此消失在江湖中?

    谢晓峰离开时,内心甚至没有一丝波动,他觉得若是林仙儿亲自来和西门吹雪决斗,她也会这样做的。

    谢晓峰已走得很远,只留下一句话:“从今往后,你也莫要再去找她了。”

    西门吹雪闻言睁开眼,他瞪着谢晓峰的背影,眼底几乎通红,眼下的伤痕在流血,他就像一头绝望发狂的野兽。

    “那你呢?你就很高尚么,你也不过是个空口白话,颠倒是非黑白的人而已。”

    “你凭什么说她是你的妻子!”

    仿佛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谢晓峰。

    但谢晓峰没有回头看任何人,更始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知道自己回答不了。

    天底下根本没有人能逼他回答,或许只除了林仙儿一个人。

    楼外夜色无边,河水在灯光中粼粼闪动,谢晓峰孤身走在黑夜中。

    他只想去见林仙儿。

    比起别的问题,或许有些事情更紧急些。谢晓峰有一个不太好的猜想,他觉得林仙儿不出现,是因为她遇到了“麻烦”。

    他本是为了解决这个麻烦才来到京城的。

    ……

    楚留香站在月光下。

    月光黯淡。

    他取下了面具,长剑别在腰间,他手中只有一朵紫色的小花。

    一个戴兰花面具的女人慢慢地走了过来。

    楚留香抬眼看她,女人也摘下面具,露出一双明亮却疲倦的眼睛。

    苏蓉蓉道:“我要走了?”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去哪里?”

    苏蓉蓉道:“她要离开了,她想要找的东西我得还给她。”

    楚留香道:“是那个东西?”

    苏蓉蓉伸出手掌,皲裂的掌心中盛着一团明亮奇异的火光。

    她的目光飘得很远很远:“圣教的天火,本在圣女手中,我费尽心思才拿到手的。”

    很少人会知道这东西有多么神奇,多么珍贵。

    很少人知道这是麻衣教供奉的神物,据说它能洞窥天机未来,能知晓天地阴晴,万物变化,多年来王女若不是有此物,也很难屡战屡胜。

    楚留香眼神幽深地凝视着那团火光,苏蓉蓉也在看着它,她常常说,他们两人就像是围着火光的两只飞蛾。

    她说这个计划是“飞蛾行动”,现在他们的行动是不是已接近尾声?

    苏蓉蓉道:“你如今还记得看到的么?”

    楚留香闭上眼睛,平静的面容中似有几分痛苦:“还记不得,但我记得,那种感觉……”

    苏蓉蓉道:“那就顺着你的感觉,做你想做的事,皇宫那边,会有人接应。”

    楚留香道:“那你呢?”

    苏蓉蓉道:“我?”

    楚留香苦笑道:“我不明白你这样做能得到什么,也不明白你对黑珍珠……”

    苏蓉蓉微微一笑,笑得有几分悲凉:“你不必明白,这种感情,本就不是所有人能够明白的。”

    楚留香道:“你做了这么多,能得到你想要的么?”

    苏蓉蓉道:“我只要,我心之所愿。”

    并不是每一朵花能能结出果实来,一朵空心的花,也是她的愿望。

    楚留香没有再说话,只望着苏蓉蓉的背影渐渐在远方消失。

    远方是什么?

    是不是只有死亡?

    这是不是他与她今生最后一次见面?

    楚留香也不知道,只是他明白每一次的离别都有可能是永别。

    他第一次见苏蓉蓉的时候,她还很小,还是个胆怯得只会躲在大人身后的孤女。

    人的一生匆匆,正如指间流沙。

    楚留香原地站了很久很久,月色更隐入云雾中,他忽然摊开手掌,那朵掌中的小花很快就被风吹走到了黑暗中。

    楚留香道:“你们来了?”

    曲无容从树荫下走出,她的脸很白,显得愈发冷漠。

    一点红站在另一边。

    曲无容和一点红无论什么时候都在一起,他们亲密得就像一个人的左手和右手。

    他们愿意为彼此牺牲,却也都甘愿为了另一个人付出两人的生命。

    楚留香看在眼里,道:“她让你们来的?”

    这个“她”无疑就是林仙儿。

    “我知道,我不该那么早去见她。”他笑了笑,却是苦笑道:“因为她向来是个警觉的人,上过一次当,更不会上第二次当。”

    一点红眼神复杂道:“楚留香,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楚留香道:“这个问题太长,但是你们既然来拦我,你们还不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

    曲无容冷道:“你说。”

    楚留香道:“我想要她。”

    他说的也许太直白,因为这句话在他心里藏得太久太深。

    曲无容的脸色忽然发青,一点红还是很镇静,只是眼神变了。

    他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眼前的楚留香,就像这个人根本不是楚留香一样。

    一点红道:“所以你只是为了得到林仙儿?”

    楚留香的表情变得有些悲哀,很快又回归淡然。

    “你们不明白……”

    “你们现在也绝不该拦我,应该让我走,因为无论如何,我都只想保护她,绝不想伤害她。”

    一点红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以为有些话他很多年前就已说过了。

    他道:“我的确很不明白。”

    曲无容冷笑一声,道:“你现在说什么,你觉得我们还会信么?”

    楚留香道:“我没有时间解释,我也不必。”

    他知道林仙儿并不会去赴西门吹雪的约定,因为她要闯入皇宫,去寻找贵为天子的叶孤城。

    林仙儿是不是已经在路上了?

    这是不是也在他的计划之内?

    曲无容道:“你的确不必!”

    夜色中,凛冽的剑光已然闪动。

    这一瞬间,楚留香却在抬头望着天空,云雾愈发浓了,月色几乎已看不见。

    京城仿佛要下一场真正的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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